门口传来沉重的敲门声,伊莱莎立即将《化身公主》藏到身后。她的双颊因期待而涨得通红。
玛丽快步走进来,鬈发比以前还要凌乱。从她的头发就看得出她的心情,伊莱莎毫不怀疑,厨房一定因准备生日午餐派对而忙成一团。
“玛丽,是你!我还以为是萝丝。”
“伊莱莎小姐。”玛丽抿紧嘴唇。这个不寻常的拘谨姿态不禁让伊莱莎大笑。“爵爷想见您,小姐。”
“我舅舅想见我?”虽然她在庄园里到处徜徉徘徊,但她住在布雷赫这么多年来,很少碰到她舅舅。在她心中,他像个阴影,隐约存在,大部分时间都在欧洲大陆寻找虫子,就是那些他在暗房里洗出来的照片。
“来吧,伊莱莎小姐,”玛丽说,“您要机灵点。”
伊莱莎从未见过玛丽如此严肃。她快步沿着走廊前进,走下狭窄的后楼梯,伊莱莎得小跑步才能跟上她。在楼梯底端,玛丽没有往左转到庄园的主要部分,反而是往右转,疾步沿着一道安静的走廊前进,走廊魆暗,闪烁的油灯数目比庄园其他地方都要少,它们仿佛在默默低语。伊莱莎注意到墙壁上也没有挂画,冰冷黑暗的墙面上几乎没有什么装饰。
她们抵达最远的门,玛丽停下脚步。她正要打开门时,她转头,手轻轻握了一下伊莱莎的手。伊莱莎觉得非常意外。
伊莱莎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前,门已被打开,玛丽宣布她的到来。“伊莱莎小姐来了,爵爷。”然后她转身离去,伊莱莎这下独自站在他舅舅的私密兽穴的门槛上,闻到一股非常奇怪的味道。
他正坐在房间远处一张大木桌后面。
“您要见我吗,舅舅?”门在她身后掩上。
莱纳斯舅舅透过他的眼镜凝视着她。伊莱莎再次发现自己在揣想,这个长满老年斑的老头怎么会是她那位美丽母亲的哥哥。他苍白舌头的尖端出现在双唇间。“听说这些年来,在布雷赫的期间,你在教室的表现相当优异。”
“是的,舅舅。”伊莱莎说。
“戴维斯告诉我,你很喜欢花园。”
“是的,舅舅。”从第一天抵达布雷赫以来,伊莱莎便爱上庄园。沿着悬崖下方的走道前进,她熟悉迷宫被整理过的部分,以及宽广的花园,就像她曾非常熟悉伦敦的迷雾街道。不管她探险到多远,花园都会随着季节更迭而成长和改变。
“我们的家族有这种倾向。你的母亲……”他的声音沙哑,“你的母亲还是个女孩时,她非常喜爱花园。”
伊莱莎试图将这个信息和自己对母亲的记忆串联起来。穿过时光通道,她慢慢忆起片段意象:母亲在斯温德尔太太的商店楼上,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一个盆栽里面长有香气四溢的香草。香草没有活多久,在那么阴暗的环境下,少有植物能茁壮生长。
“走过来点,孩子,”舅舅挥挥手示意,“站到光线亮的地方,让我好好看看你。”
伊莱莎走到桌子的另一边,站在他膝盖前方。房间内的怪味变得更为强烈,仿佛那味道是由她舅舅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伸出一只手,带着略微的颤抖,轻抚着伊莱莎红色长发的金色发梢。动作轻柔,非常轻柔。然后像被烫到般,突然缩回他的手。
他全身发抖。
“您不舒服吗,舅舅?是否要我叫人来?”
“不,”他迅速回答,“不用。”他再次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发,闭上眼睛。伊莱莎站得如此靠近,因此,她可以看见他的眼球在眼睑下移动,听到他喉咙发出的轻微咔嗒声。“我们翻天覆地到处寻找,想将你母亲……想将我们的乔治亚娜带回家。”
“是的,舅舅。”玛丽对伊莱莎说过这件事。莱纳斯舅舅和他的妹妹很亲密,当她离开时,他心都碎了。他常旅行到伦敦,他的青春岁月全耗费在寻找妹妹上,他变得不再有幽默感,他每次离开布雷赫时都意气风发,返回时则沮丧不已。他会独自坐在暗房里,喝着雪利酒,拒绝任何安慰,甚至是艾德琳舅妈,直到曼塞尔先生再次带着新线索出现,他才会重新振作。
“我们找到得太迟了。”他的手的力道变得强劲,手指头缠绕着伊莱莎的长发,像缠缎带般,绕来绕去。他用力拉扯,伊莱莎得紧紧抓住桌子边缘,免得绊倒。她的目光无法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表情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位被人民遗弃、心灵严重受创的国王。“我来得太迟了。但你现在在这儿了。蒙上帝恩典,他又给我一次机会。”
“舅舅?”
舅舅的手垂落到大腿上,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他指指在远处墙壁前的一张小凳子,凳子上罩着白色薄棉布。“坐下。”他说。
伊莱莎不解地眨眨眼。
“坐下,”他跛行到墙边的黑色三角架前,“我想替你拍照。”
伊莱莎从未照过相,现在也没有兴趣照相。就当她要张开嘴巴告诉舅舅时,门砰地打开。她万分颓丧地吐出这几个字。“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女孩?马上上楼。萝丝在找你。”
伊莱莎快步走向门口。
“不要再来打搅你的舅舅,”伊莱莎经过她身旁时,艾德琳舅妈发出愤恨的咝咝声,“你看不出来他已经因旅行而疲惫不堪了吗?”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艾德琳不知道它会以何种形式降临,但那个威胁一直潜伏在暗处,让她寝食难安。她咬牙切齿,将愤怒灌注到她的颈背骨。她命令自己抹灭心中那个意象。乔治亚娜的女儿,她的头发整个垂下来,仿佛一个从过去回来的鬼魂般观看全世界,还有莱纳斯脸上的表情,老迈的脸因年轻男人的欲望而变得愚蠢。他竟然想为那个女孩拍照!他从来没为萝丝拍过照,别提艾德琳。
“请闭上眼睛,芒特榭夫人。”她的女仆说,艾德琳闻言照办。当女仆将头发梳过艾德琳的眉毛时,她的呼吸温暖,奇异地带来一股舒适感。哦,倘若能永远坐在这儿,让这位单纯快活女孩的温暖和甜美的呼吸吹在她脸上,不必再烦忧。“请睁开眼睛,夫人,我去拿您的珍珠。”
女仆慌慌张张地走开,艾德琳独自反复咀嚼着她的思绪。她倾身向前。她的眉毛平滑,头发整齐。她捏捏脸颊,也许她不必这么用力,身体再次往椅背靠,观察她整个人。哦,年华老去是多么残酷的事!小小的改变偷偷潜入,永远逃脱人类的掌心。年轻的琼浆玉液慢慢流过滤网,洞口愈变愈大。“把朋友转变成敌人。”艾德琳盯着无情的镜子喃喃低语。
“拿来了,夫人,”女仆说,“我带了有红宝石扣子的那套过来。很适合这样快乐的场合,很有节庆气氛。谁会想到呢,萝丝小姐的生日午餐派对。十八岁了!下一次就是婚礼了,相信我说的话……”
女仆滔滔不绝地说着,艾德琳将视线转开,拒绝再看她自己的残影。
那张照片仍旧挂在原来的地方,就在梳妆台旁。穿着新娘礼服的她看起来多么得体。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不会猜到,她忍受了强烈的自我说教,才能摆出那份平静。莱纳斯看起来就像位彻头彻尾的绅士新郎,也许有些怏怏不乐,但那是习俗。
他们在乔治亚娜失踪后一年结婚。从他们订婚的那一刻开始,艾德琳·朗利便尽全力重新改造自己。她决心成为配得上芒特榭这历史悠久的辉煌姓氏的女人:她改掉她的北方口音和小镇品位,努力阅读《德布雷特氏贵族名鉴》,训练自己驾驭豪门虚华自负和涵养的双重艺术。艾德琳知道,倘若她想要人们忘记她真正的出身,她就必须在成为淑女这点上,付出双倍的努力。
“您想戴那顶绿色无边软帽吗,芒特榭夫人?”女仆问,“那顶帽子很配这件礼服,而且如果您想去小海湾,您会需要一顶帽子。我该把它放在**吗?”
他们的**完全不似艾德琳的想象。她也说不上来,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字来形容,她怀疑,莱纳斯也大失所望。之后,他们偶尔会同床,而在莱纳斯开始他的旅行后,次数变得更加稀少。他说他是要照相,但艾德琳知道实情。
她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在做妻子和做女人上都非常失败。更糟糕的是,没能成为活跃于社交界的上流名媛。尽管她非常努力,但很少有人邀请他们去做客。而莱纳斯,当他在布雷赫的时候,是个令人不快的对象,他大部分时间独自站着,必要时才以挑衅的评论回答问题。当艾德琳变得愈来愈纤弱、苍白和疲惫时,她还以为那是沮丧。直到她的肚子开始隆起,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好了,芒特榭夫人。您的帽子放在**,您已经可以参加派对了。”
“谢谢你,宝波。”她挤出一抹微弱的微笑,“你可以退下了。”
门关上时,艾德琳收起笑容,再次正视镜中的目光。
萝丝是芒特榭辉煌家世的合法继承人。而这个女孩,乔治亚娜的女儿,只不过是只杜鹃鸟,是个小疯子,被送回来篡夺艾德琳的小孩的地位。她想将乔治亚娜的小孩从艾德琳努力奋斗而筑出的小巢中赶出去。
在过去一段时间中,情况毫无改变,事物自有秩序。艾德琳确定让萝丝拥有最新款的裙子,倚靠漂亮的沙发,而伊莱莎只能穿着过季的衣裳。萝丝的礼仪,她的女性天赋完美无缺,反观,伊莱莎无可救药。艾德琳觉得很平静。
但随着女孩们年岁渐长,即将转成女人时,事情开始改变,艾德琳变得逐渐失去控制。伊莱莎在教室里表现的聪颖无关紧要——反正没有人喜欢聪明的女人,但现在,她常常跑到户外,呼吸着海边的新鲜空气,双颊闪耀着健康的酡红,而她的头发,那头令人诅咒的艳红,开始变长,她也逐渐丰满起来。
有一天,艾德琳听到一个仆人说伊莱莎小姐非常美丽,甚至比她母亲乔治亚娜小姐还要漂亮。当艾德琳听到别人提到这个名字时,她冻结在原地,无法继续举步向前。在这么多年的缄默之后,它现在躲在每个角落等着她,大声嘲笑着她,提醒她自己她的卑微,她永远无法和她相提并论,尽管她比乔治亚娜更为努力。
艾德琳觉得太阳穴那一带狂痛起来。她举起手,轻轻搓揉。萝丝有事情不对劲。太阳穴是艾德琳的第六感。自从萝丝是个小宝宝以来,艾德琳总能预料到女儿的疾病。那是母亲和女儿间无法打破的血脉相连,心有灵犀。
现在,她的太阳穴又在震动了。艾德琳抿紧嘴唇,下定决心。她观察她严肃的脸,仿佛它属于另一个陌生人,一位高贵豪邸的女士,一位能够掌控一切的女人。她用力吸气,将力量吸进那个女人的肺部。她一定要保护萝丝,可怜的萝丝甚至不知道伊莱莎是个威胁。
在艾德琳心中,一个点子开始成形。她不能将伊莱莎送走,莱纳斯不会允许她这么做,萝丝也会过于悲伤,再者,让敌人留在视线范围内较为有利,也许,艾德琳能找到理由带萝丝出国一阵子?去巴黎,或纽约?让她有机会表现得出众耀眼,而不是让伊莱莎的刺眼光芒在不期然间夺走每个人的注意力,毁掉萝丝的每个机会……
艾德琳边抚平裙子,边走向门口。她确定一件事,今天绝对不到小海湾那边去。那是个愚蠢的承诺,艾德琳的短暂软弱。感谢上帝,她仍然还有时间纠正她的错误判断。伊莱莎的邪恶和逾矩绝对不能残害到萝丝。
她在身后掩上门,开始走下走廊,裙子发出窸窣声。莱纳斯会很忙碌。她是他的妻子,她的责任就是不让他有机会冲动行事。他会被打发到伦敦。她会请求政府部长夫人寻求莱纳斯的服务,建议充满异国风情的拍摄地点,他会到很遥远的地方去。她不会让他赋闲下来,而撒旦永远找不到恶作剧的机会。
莱纳斯往后靠坐在花园座椅的椅背,将拐杖挂在装饰繁复的椅臂上。太阳西沉,薄暮逐步接近,发出橘红和粉红色光辉,穿越庄园的西方边际。这个月下了很多雨,花园闪闪生辉。但莱纳斯并不在乎。
几个世纪以来,芒特榭家族是热心的园艺家。祖先们旅行到远方,探索全世界,寻求能增添花园风采的异国品种。尽管如此,莱纳斯却没有遗传到这点。他妹妹倒是有这个倾向——嗯,不能全然这么说。
很久以前,他曾经很在乎花园。还是男孩子的时候,他曾跟着戴维斯跑来跑去,对澳大利亚花园里的有刺花朵、温室里的菠萝、他帮助种下的种子在一夕之间发出新嫩芽等等,啧啧称奇。
最奇妙的是,莱纳斯的自惭形秽在花园中消失殆尽。植物、树木和花朵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左腿早就停止生长,比右腿短上几英寸。他的左脚丫是个无用的附加物,发育不良,扭曲又怪异。布雷赫花园对这些都视若无睹。
莱纳斯七岁时,在迷宫里迷了路。戴维斯曾经警告他不要独自闯进去,里面的路漫长而黑暗,障碍重重,但莱纳斯因为他满七岁而兴奋眩晕不已。迷宫阴郁茂盛的树墙,冒险的承诺,诱使他入内探险。他是位骑士,即将出发前往战场,要和这片土地上最凶猛的恶龙做殊死决斗,而他将会得到最终的胜利,找到通往另一边的出口。
幢幢阴影很早便笼罩迷宫。莱纳斯未料到迷宫会变得如此黑暗,速度如此之快。在幽暗中,雕像变得栩栩如生,从它们躲藏的地方狠狠瞥视着他,高大的树篱转化为饥饿的怪物,而低矮的灌木使出肮脏的手段:让他以为他走的方向是对的,实际上,他在绕圈子。但,他是吗?
他在抵达中央后沮丧万分。然后,仿佛是要更加羞辱他,地面平台上的一个黄铜环子翘了起来,他绊了一跤,摔到地上,他发育良好的那只脚踝像破布娃娃般重重一扭。莱纳斯没有选择余地,只好坐在原地,脚踝刺痛,愤怒的热泪潸潸流下他的双颊。
莱纳斯等了又等。黄昏转为黑夜,阴爽变为凛冽,他的眼泪干涸。他后来得知,父亲不准任何人去找他。他是个男孩,父亲说,不管他是不是跛脚,只要有能力,任何男孩都能自己找到走出迷宫的路。何况——圣约翰·路克——在仅仅四岁时便走出迷宫。那个男孩需要变得更坚强些。
整个晚上,莱纳斯在迷宫里不住颤抖,后来母亲终于说服父亲,派戴维斯来找他。
莱纳斯的脚踝经过了一个星期才好,但在之后的两个星期中,父亲每天都带着莱纳斯回到迷宫。他要他想办法找到出路,然后在他无可避免地失败时,痛骂他一顿。莱纳斯开始不断梦到迷宫,在他醒着的时候,他试图从记忆中一再描绘迷宫的地图。他像面对数学问题般想法子解决它,因为他知道一定有解决之道。如果他有足够的能力,他就会找到出路。
两个星期后,父亲终于放弃。在第十五个早晨,当莱纳斯为每日的试炼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甚至没有放下报纸。“你令我很失望,”他说,“你这愚蠢的男孩永远成就不了任何事。”他翻开一页,把报纸拉直,浏览上面的标题,“离开我的房间。”
自此后,莱纳斯没有再走进迷宫一步。他无法为他令人羞愧的失败责怪父亲和母亲,他们说得对,究竟是哪种男孩才无法找到迷宫的出路?他反过来怪罪花园。他开始折断植物的茎,拔除花朵,踩扁芽苞。
所有的人都被他们所无法控制的事物加以塑造,举如遗传特征,学来的特性。对莱纳斯而言,这块拒绝长长的脚骨界定了他。他逐渐长大时,跛脚导致害羞,害羞导致结巴,莱纳斯变成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男孩。他发现,只有在他举止失当时才能引起注意。他拒绝走到户外,因此他皮肤惨白,健康的腿日益消瘦。他在母亲的茶里偷放昆虫,在父亲的拖鞋里摆进刺棘,高兴地承受任何惩罚。因此,莱纳斯的人生以这样可以预期的形式,继续下去。
然后,他十岁时,妹妹出生了。
莱纳斯第一眼就蔑视她。那么柔软、漂亮,但骨瘦如柴。莱纳斯偷看她长长的蕾丝娃娃装下方,发现它们完美无缺,两条腿一样长。可爱的小脚丫,而不是无用、枯萎的一块肉。
比她身体的完美更糟的是她的快乐。她粉红色的微笑,银铃般的大笑声。在莱纳斯如此悲惨时,她凭什么这样快乐?
莱纳斯决心采取行动。只要他能逃离女家庭教师的视线,他便偷溜进儿童房,跪在摇篮旁边。如果她在睡觉,他就突然出声,把她吓醒。如果她想拿玩具,他就把它拿开。如果她伸出双臂,他就双臂交握。如果她微笑,他就挤弄五官,扮出可怕的鬼脸。
但她丝毫不受影响。莱纳斯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惹她哭,她阳光般的个性毫无所动。这让他困惑不解,他于是决心为他的小妹妹发明阴险狡猾的独特惩罚。
莱纳斯进入青少年时期,变得更为不自在,他的手臂细长,古怪的橘红色胡须从他长满粉刺的下巴纷纷冒出,乔治亚娜却如花朵般绽放成美丽的小孩,深受庄园内所有人的宠爱。最顽固的佃农在看到她时都不禁展露微笑,对芒特榭家族长年没有好感的农夫会将一篮篮的苹果送到厨房,请乔治亚娜小姐品尝。
然后,有天,莱纳斯坐在图书室的窗台上,用他珍藏的放大镜将蚂蚁捏成灰,他不小心滑了一下,摔下来。他毫发无伤,但他珍贵的放大镜却摔成碎片。他是如此珍惜他的新玩具,他又是如此惯于让自己失望,尽管已经十三岁了,莱纳斯还是流下愤怒的眼泪,大声啜泣。他责怪自己笨拙地摔下来,自己不够聪明,没有朋友,没人疼爱,生来就不完美。
莱纳斯哭得非常伤心,以致完全没有发现有人看到他摔下来。他感觉到有人轻抚他的手臂。他抬头,看见他的小妹妹站在旁边,伸出手要递某样东西给他。那是克劳汀,她最喜欢的洋娃娃。
“莱纳斯悲伤,”她说,“可怜的莱纳斯。克劳汀会让莱纳斯快乐。”
莱纳斯一时语塞,拿着娃娃,瞪着他的小妹妹,她坐到他身边。
他有点迟疑,但最后还是带着冷笑,用力按克劳汀的一只眼珠,它凹陷下去。他仔细看着他的破坏行为会对他的小妹妹产生什么效果。
她吮吸着大拇指,看着他,大大的蓝色眼睛里满是同情。一会儿后,她伸出手,压凹克劳汀的另一只眼珠。
从那天起,他们就如影随形。她既不抱怨,也不蹙眉,默默忍受她哥哥的愤怒,他残酷的幽默,所有因厌弃而在他心中所引发的情绪。她让他打她,痛责她,然后拥抱她。
倘若没人管他们,一切都会很美好。但母亲和父亲就是无法忍受有人爱他。他听到他们偷偷低语,他们花太多时间在一起了,这不合礼数,也不健康。几个月后,他就被送到寄宿学校。
他的成绩很差。莱纳斯绝不肯改善,但父亲曾和贝利奥尔学院[9]的校长一起打猎,因此,他得以进入牛津大学。他的大学生涯带来的唯一正面影响是他发现了摄影这个爱好。一位敏感的年轻英文老师让他使用他的相机,进而建议他自己买一台。
最后,二十三岁时,莱纳斯重返布雷赫。他的小宝贝的成长多么惊人!才十三岁就那么高挑。她有着他所见过最长的红艳头发。他有一阵子害羞地躲避她,她的改变如此之大,他必须重新认识她。但有天,当他在小海湾附近拍照时,她出现在他的取景器里。她坐在黑岩上,面向海洋。咸咸的微风吹拂过她的发梢,长发飘扬,她的手臂环抱着膝盖,长腿**。
莱纳斯几乎无法呼吸。他眨眨眼,在她缓缓转过头来,直视着他时,继续观看。其他摄影对象无法掩藏目光中的明白,乔治亚娜却对自身的魅力毫无所觉。她的目光似乎穿透照相机,直直射入他的眼睛。她的眼睛和多年前默默看着他号哭的同情目光并无不同。他想都没想地便按下快门。她的脸庞,她完美的脸庞任他捕捉。
莱纳斯小心翼翼地从外套口袋中拿出照片。他动作很轻柔,因为照片已然古老,边缘磨损。太阳的最后一道光线几乎离去,但倘若他拿的角度对的话……
在她失踪后,他已有多少次像这样坐着,凝视着照片?这是他唯一拥有的照片,因为在乔治亚娜离开后,有人(母亲?艾德琳?或她们的某个爪牙?)偷偷潜入他的暗房,偷走了所有的底片。只有这张照片留了下来,因为莱纳斯总是随身携带着它。
但,现在,他有第二次机会,莱纳斯这次绝不会错失良机。他不再是个小孩,而是堂堂的布雷赫主人。母亲和父亲都入土为安了。只有他那令人厌烦的妻子和病恹恹的女儿还在这里,这次谁能阻挡他?他为了乔治亚娜的逃亡而追求艾德琳以惩罚他父母,他们的订婚带来的打击如此沉重,因此,让那个女人住进他的庄园似乎只是个小代价。它仍然是,未来也是。他能轻而易举地忽略她。他是庄园主人,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能为所欲为。
伊莱莎。他让这几个字从他双唇间轻轻吐出,停留在他胡须的卷曲之处。他的双唇颤抖,皮肤凛冽。
他要送她一份礼物。某样让她感激涕零的礼物。某样他知道她会深爱的礼物,她的母亲既然曾经深爱过那份礼物,因此,她怎么有可能会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