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一缕阳光照在沫儿的脸上,暖洋洋的。沫儿“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没有新昌公主,没有干尸,没有诡异的古镜。还是闻香榭沫儿熟悉的床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两根香喷喷的油条放在桌子上。

沫儿睁大眼睛。新昌的生平,方怡师太的歌声……难道真的是做了个梦?

文清道:“你醒了?”

沫儿勉强道:“端上来做什么?我有手有脚,自己下去吃饭就行。”

文清笑道:“婉娘说你肯定累了。”将洗脸水端过来,“快点洗了吃饭吧。”

沫儿浑身酸痛,像是大热天去田里收了几天麦子一样,莫名其妙累得像滩泥。当然,也有情绪的作用——沫儿很难受。

那种难受,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后悔,高兴、懊丧、悔恨、思念等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还有一种强烈的自怜自艾,让人又疲惫又兴奋,即使躺在**,都觉得四肢无处安放,怎么动都不舒服。

一连在**躺了两天,沫儿才慢慢调整过来。文清每日里端茶倒水,服侍的甚为周到。沫儿哭,他就静静地陪他坐着,沫儿笑,他就随着一同傻笑,但从不多话。

沫儿喝着文清端来的绿豆汤,冷不丁道:“方怡师太就是我娘。”

文清用力点头道:“嗯。”继续擦着桌子,没有半分惊讶,也不追问他从何得来的消息。

沫儿声音低沉了下去:“我一直以为我是孤儿……原来娘就在身边,可是我一直不知道。”

文清抬起头,道:“她活着的时候,你是不是当她亲娘一样?”

沫儿点点头。文清道:“这就行了。一样的。”沫儿顿时语塞。

其实沫儿纠结的,是为娘在身边而不自知所懊悔,而且此信息来得太过突然,沫儿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但文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沫儿纠结了几日的难受烟消云散,甚至觉得自己过于矫情了。

沫儿突然来了兴致,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那晚的梦境详细同文清复述了一遍。文清将信将疑,听到关于新昌公主的,只说:“她也是个可怜人。”而对于方怡师太一事,文清却异常羡慕:“若方怡师太真是你娘,那最好不过。”

既然沫儿已经恢复正常,婉娘自然不会放过他。绿豆汤还没喝完,婉娘就来催促,说要去公主府回访。

沫儿是一千个不愿意。不管那晚的梦是否真实,沫儿都不愿意见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妖婆,更别提她房间里还藏着一具曾经尸变的干尸。

拗不过婉娘,沫儿起床梳洗了一番,在方怡师太的牌位前磕了头,烧了些纸钱,三人一起去了公主府。

今日甚为顺利。门前侍卫通报了一声,很快便来了个侍女,带领他们径直来到公主的寝殿。沫儿留心观察周围的景色,果然同他那晚梦到的一模一样;那晚偷吃东西的胖侍女也在,正在打扫院落。沫儿不由迷糊起来,不知道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才是真实。

一个不小心绊到门槛,被文清一把扶住:“小心。”

新昌慢慢转过身来,脸上依旧带着面纱,道:“你们来做什么?”那表情,意思分明是,我不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还有胆送上门来。

婉娘笑得像朵花儿一般,道:“婉娘今日来看看,公主用了我们闻香榭的粉水,可有效果。”沫儿规规矩矩站着,眼睛却不老实,总想看看那具干尸是否还在。

新昌扭转头,冷冷道:“不用了。送客。”

婉娘忙道:“若是这个无效,我可另做一款给公主。”正说着,一个侍女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小声在新昌耳边说了什么。沫儿支棱着耳朵,勉强听到“火化”、“骨灰”几个字。

新昌的眼睛暗淡了下去,沉默片刻,道:“我不看了,择吉日开墓,放进去吧。”

侍女领命退出。新昌像是忘了婉娘等人,对着帐幔呆呆发愣。沫儿心道,难道新昌终于想通了,不再变态地同干尸一起同吃同眠了?却不敢造次相问。

婉娘似乎猜到了沫儿的心思,朝两人一挤眼睛,道:“公主终于勘破了?”

新昌一震,茫然道:“勘破……什么?”

婉娘正视着她的眼睛:“他。”

新昌喃喃道:“他不喜欢我,从来都不,不管我做什么……”

婉娘道:“你喜欢他吗?”

新昌下意识朝床那边看去,无意识地重复道:“我喜欢他吗?”

婉娘叹了一口气:“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不喜欢你罢了。”

新昌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我去找过那个女人,可是找不到她……”

新昌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自幼骄纵任性。她同萧衡打小儿便认识,但并无深交,只在那年仲夏,两人在核桃林偶遇,新昌竟然对萧衡一见钟情。萧衡并不爱新昌,可是迫于皇家压力,他无力抗争,只能娶了新昌,由此便开始了一段索然无味的孽缘,也生生将一个天真烂漫的公主渐渐逼成了一个心狠手辣、**不羁的怪物。

凭心说,新婚之初,自当新昌发觉萧衡不爱自己便心冷了,两人甚至约定互不干涉。但不曾想,步入中年的萧衡不顾身份,却爱上了比他小十二岁的民女阿怡。新昌咽不下这口气,立志一定要征服他,甚至不惜用道家的迷情法术。没料想,未等到萧衡爱上自己,他已经在丹药的毒性下一命呜呼。

婉娘尖刻道:“你其实不爱他,你爱的只是那种爱他的感觉。”

新昌木然重复道:“爱他的感觉……”

婉娘叹道:“公主算是有慧根的,如今勘破还不算晚。可是驸马爷这一生,又何必呢?”

驸马萧衡同农家女子阿怡不过数面之缘,对她的机灵脱俗念念不忘。除了阿怡,任凭多美的女子、多显赫的家世,在他眼里都与粪土无异。但阿怡很早就离开了洛阳城,不知所踪。

越是这样,萧衡就越放不下,新昌也越是憎恨。但憎恨一个找不到的人,如同带着满腔怒火的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新昌同萧衡,就这样围绕着一个影子一样的人物纠缠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

新昌突然觉得倦了。原来拼了命要争取的东西,如今看来竟然如此好笑。她一把扯掉了面纱,叫道:“来人!”

候在门口的侍女进来,一抬头看到新昌没戴面纱的脸,慌忙捂住眼睛,跪下道:“奴婢什么也没看到,求公主饶命。”

新昌的脸上,那些疤痕明显平复了,虽然不美,但总算能够见人。

新昌出乎意料地没有发脾气,道:“不用开墓了,将驸马的骨灰撒入洛水。”侍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忙唯唯诺诺低头退出。新昌转向婉娘,淡淡道:“他的遗言,葬入洛水,随时守候他的阿怡。”

沫儿听到“阿怡”,眉头跳动了一下,紧紧咬住嘴唇。

婉娘拿出剩下的那瓶蛴粉水,微笑道:“公主果然大气。蛴粉水可继续使用,两瓶用完,即可使用普通的胭脂水粉了。不过古镜我可要收回了。”

新昌呆呆道:“谢了。”

婉娘走上前去,将桌面上的古镜收起,交给文清抱着。新昌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同原本的戾气一起消散了,了无生机。

一生苦苦奋斗的目标,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而直至美人迟暮才发现,自己和对方都如此的可笑可怜,这种悔悟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婉娘眼中闪过一丝同情,道:“婉娘还有一事请教公主。”

新昌慢吞吞转过眼神,道:“讲。”

婉娘道:“袁天师是谁?您的师父又是谁?”

新昌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惧意,缓缓道:“……我不能讲。你……还是不要招惹他的好。”却并不提起她的所谓师父一事。

婉娘无奈道:“好吧,谢谢公主提醒。关押王老四的土牢……”

新昌不等婉娘说完,大声道:“送客!”一个侍女推了三人出去。

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回去。沫儿郁闷不已,道:“这可好,什么也没问出。”

婉娘道:“我本来也没指望她告诉我们什么,只要以后她不再搅和此事,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文清赞道:“一款蛴粉水就让新昌转了性子,婉娘真厉害。”

婉娘莞尔一笑,道:“那株奠柳我养了多年了,一直找不到匹配的原料。这次得了个盅虫,再配上沫儿的血……”她一脸邪恶地盯着沫儿,“偏巧沫儿又是这个时候,三者共同作用,功效大了去了……”

沫儿小脸通红,厉声喝道:“胡说什么你!”

文清大感惊异:“‘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婉娘一本正经道:“就是沫儿刚好不高兴的时候。”

文清疑惑道:“沫儿不高兴,血液的功效就会不同?”

婉娘正色道:“不错。沫儿天赋异禀,他的血与众不同。”文清不疑有他,羡慕道:“老天爷对沫儿可真好,又聪明又漂亮,还……”挠头对着沫儿傻笑起来。

沫儿情知婉娘拿他开涮,愤愤道:“哼,自己小气,却偷偷挤我的血。”

文清忙道:“下次用我的好了。我身体强壮,少一点血没问题。”

婉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沫儿,道:“你的血太粗了,不行。还就得要沫儿的。”

沫儿只觉得浑身别扭,也顾不上计较了,忙道:“放了奠柳的蛴粉水,阴性大增,同古镜便能相互作用,映照出人的一生来。对不对?”

婉娘嘻嘻笑道:“沫儿真聪明。”这么说,那晚看到的确实不是梦,而是真实的了。但是自己明明躺在**哪里也没去呀?那晚自己身轻如燕,四处乱闯,公主府中的侍女侍卫却全然不见,醒了之后又累得不行,难道——沫儿突然叫起来:“难道真能灵魂出窍?”

婉娘大笑道:“当然当然。”她这一笑,沫儿又疑惑起来,瞪了她一眼,道:“不知道你搞的什么鬼。”

婉娘故作神秘道:“通常开花的奠柳是不吃东西的,但有一样除外。”

奠柳性阴,尤以花朵为最。如此时以处子之血喂之,花朵便可通阴阳。恰逢沫儿初潮,身体阴性最重,采了中指血放在蛴粉水里,奠柳花吸食血液,将蛴粉水中的精气也吸收了。再利用奠柳见光化水的特质,将化了后的奠柳花重新融入粉水。

只是这“初潮”、“处子之血”之类的话,自然不好明说,更万万不能让文清听到,否则沫儿估计要同婉娘拼命了。

看沫儿一副要炸毛的样子,婉娘忍住笑,道:“白白让你体验一回灵魂出窍,还不好?”

如此多的原料加入,粉水的功效早不是单纯的修复了。特别是灵虚古镜,最是映照出人的内心。因此,当新昌用了蛴粉水后,古镜便将其心底最为纠结在意的场景一幕幕呈现。

沫儿怒目而视。文清慌忙打圆场,扯开话题道:“即便新昌公主放下了,不再找我们的麻烦,可是披风去哪里找呢?”

婉娘悠然道:“得过且过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