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昔又做梦了。
那样一只可怜又幸运的昆虫,欢快地散步,却被一粒松脂毫无预见地滴中,包裹。那一刻的挣扎,那一刻的惊慌,甚至临终前最后一口长吁形成的气泡,被这样一粒松脂定格,骨肉相连,致命的亲密。
她在梦中透不过气来,惊醒时,还倚在**大口大口的喘息。
向心理医师讲述她的梦,医师皱眉想了想:“你梦见的是灵珀。”
不是所有的琥珀里都有昆虫,就像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美艳超群。有昆虫的琥珀便是灵珀——琥珀里最昂贵的那种,亿万年前的一滴松脂与虫子的一见钟情,成全了一段不老的美丽传说。
她开始好奇琥珀。
与唐峤约会。唐峤见艾昔手腕上一串亮晶晶很是夺目,随口问了句:“很漂亮。是什么?”
艾昔扬腕眯眼看着那价值不菲的一串亮,叹息着:“琥珀!”
然后表情痛不欲生:“要不是这几天它为我博得一些赞美,我一定会后悔死掉,你看,就这样小的一串,花的钱可以在僻处买下十几平方米的小房。”
唐峤哂笑,感觉女人真是不可理喻,花钱如流水只为能博来旁人几声赞美。他不好多讲,做她的男友,没有钱送她名贵礼物,哪儿还有资格怪责她自己赚钱买花戴?想到钱,他便沮丧起来。钱已不是一个俗气的事情,没有钱才是俗得彻底。
“我总是做梦。扑天盖地的沉重厚厚地压来,像一大滴浓稠的松脂,半透明地向我身上盖下来。手脚都动弹不得,呼吸也越来越弱,只到几乎气尽才能从梦里醒来。”艾昔明显比过去憔悴很多。可能是休息不好的缘故,感觉她整个人都呈“疲”态。
“你太逼自己!”唐峤说。
“不逼又能怎么办?”艾昔眉头一挑,兴冲冲地告诉他她看中了某地段的楼盘,分期付款每月需供多少钱。
他们,肯定是要结婚的。
唐峤有一间小小的画廊,生意清淡。里面挂满了名画的仿品,以及大众口味的花团锦簇,鲜有别出心裁的画。
艾昔的家人起初反对他们的恋爱,理由是搞艺术的人总有些穷酸之气,而且难以相处。
艾昔却替他辩解:“他是披着艺术的毛皮,做些投机的勾当。他已经不画画了,现在经营着一个画廊,小有盈余。”
他们的恋爱乏善可陈,两人从认识到恋爱到现在谈论婚嫁,都是理所当然水到渠成。他不明白在外企任高职的艾昔为何单单对他情有独钟,问她,她只是笑,将脚尖踮起,用手比划着:“你长得高呀,你看,高我这样多,有安全感啊!”
这回答太无厘头,她的同事或上司大多是蓝睛金发的外国人,与他们相比,他并没有什么优势。
“指环得改小一号了。”艾昔的话将他的思路拉回来。他将她的手握在掌里,是比以前瘦多了,甚至原来套得紧紧的订婚戒都松松地挂在指上。
认识路易的那个宴会对艾昔来说实在是场噩梦。她先弄丢了她的订婚戒指,又踩住自己长裙的裙袂,在楼梯上公然摔跤。路易来到她身边,笑嘻嘻地唱:“为什么这样痛苦?你可是在思念着谁哟?”艾昔被这老外的半中半洋的幽默弄得哭笑不得,伸出了光秃秃的手给他看:“我丢失了我的订婚指环!”
路易的眼睛却停在她手腕上的那串琥珀上,然后说了一句没来由的话:“智慧的女人戴琥珀。”
艾昔将手缩回,忍不住笑了笑。
他们闲聊,她将困扰她的那个梦讲给路易听,路易很认真地听,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的潜意识里在期待一场全新的充满**舍生忘死的爱情,现在的生活平静得让你连呼吸都感觉压抑。”
艾昔看他蓝汪汪的一双眼睛,又气又笑:“懒得理你。”话是这样说,心里却暗暗地动了一下,的确,生活一天天地重复,累且麻木,感情也是水波不兴,只要钱存够付首期款,她与唐峤就可以马上结婚。
路易与艾昔很聊得来。他喜欢看她戴琥珀,借做外交官的便利帮她托朋友从波罗的海将上好的琥珀捎来。艾昔近日买琥珀花了近十万元,虽然心痛,却又不舍得不买。好的琥珀便似爱情,可遇不可求,遇上了却逃避,那是会后悔一生的。琥珀指环,琥珀耳环,琥珀项链。金珀、蜜蜡等各种成色的琥珀都尽数购齐,独独没有一块灵珀。
艾昔叹息:“真想看看灵珀。”
路易笑:“为何不想拥有?”
她自吐舌,收罗这些琥珀都快要让她买到破产,再加上灵珀,怕是她的后半生会被债主包裹。
唐峤看着艾昔越来越多的琥珀饰物,心里的阴霾厚重。丢了订婚指环的事情唐峤仿佛没有感觉,他只是随口“噢”了一声,仿佛舍弃的是易拉罐的拉环。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不再像以前一样。
他听艾昔絮絮叨叨讲灵珀的诸多妙处,忽然拿话来堵她:“我看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天长地久,怕是松脂有情虫子无意,最后不得不被松脂包裹以爱的名义赴死。这样残忍的东西,有什么好?”
女人一向扑风捉影牵强附会,听唐峤忽出此言,艾昔马上将这席话向自己的身上套,松脂有情,虫子无意,那她是虫子还是松脂?
约会次数越来越少,两人见面后不再如以前那般畅快,无所拘束地聊天玩笑。那些琥珀,将唐峤和艾昔分开,只能隐隐得知对方还在身边,却已看不懂心事。
画廊的生意淡得几乎可以关门大吉。他像困兽一般在画室里犹自踱着。其实唐峤一直都没有放弃作画,只是他不肯将自己的作品摆出来,像只静静的蚌,沉在水底等有人将它淘起发现它里面的珍珠。拿着画笔在画布上漫无目的地乱涂,感觉画室这小小的一片空间像松脂一样将他包裹起来,各种物质都向身上压来,让他不能呼吸。他甚至看到了艾昔,举止优雅品位独特地走到他身边,忽然将身上那些琥珀饰品们扯脱,恶声说:“你看,出色的女人也是要物质堆砌!”
艾昔约唐峤,谁料唐峤抢她一步说:“分手吧!”
爱情的结束如爱情初开始一样平淡。他们都亮出了物质这块牌子,挡在自己心头,把爱情闷在后面。总之,分手之后,谁也不会再为要结婚买房发愁,唐峤不必自卑自己钱赚得不如女友多,艾昔不必羞愧花太多钱在那些不能吃不能住的饰物上。这样算来分手好像是件快乐的事情,两人甚至举杯庆贺。
不多久,艾昔成了蓝眼睛路易的妻子,婚礼上路易送她一枚灵珀,金黄色透明,里面一只死相难看的虫子挣扎的痕迹在亿万年后还触目惊心地真实。灵珀的美丽原来来自于另一条生命的成全。没有虫子,它便只是一枚年纪颇老的松脂,一枚普通的琥珀。她看着那虫子少胳膊少腿的哀状,心有些黯然。路易眨着他漂亮的蓝眼睛说:“你可以天天看它了。”
艾昔接受众人华美的祝福及赞誉,包裹在层层叠叠的白纱里的她,如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蜜蜡里。她以前是什么样子有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已被定格,她是外交官妻子,与路易必须上演一见钟情天长地久的爱情童话。无需问她快不快乐,没有衣食的困扰,她的快乐或不快乐业已升华,并非普通百姓所能体味。无需问她与路易之间可有爱情,他们没有柴米油盐的煎熬,爱或不爱都风花雪月,并非普通男女能理解。
在国外生活数年,艾昔偶有回国访亲时,见宣传画展的海报。画展的标题居然是《琥珀》。
她的心揪了一下,循着海报的地址一路找去。
很成功的画展。倒不是单指画风画功,而是它们比一首歌一本书一场电影更容易将人打动。
有一幅画是这样的:一只虫子一动不动地趴在松树下,昂首等待那慢慢聚拢的松脂滴落。
她轻轻念画的右角配的一首小诗:
“如果我的万年翘首,可以等来你不经意的回眸
请拥抱我
我不挣 亦不躲
亿万年后,它便是你的灵珀
如果我的平静安详,被所有人质疑
请亲吻我
我不辩 亦不驳
亿万年前,我便是用这种方示将你爱着
状若琥珀”
她微笑着拭拭眼角的泪水,买下这幅画。
听人声嘈杂,有人说“唐先生来了”,她携画从人群后走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