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妤温来的时候,时宜正在看奏折。

“陛下金安。”小姑娘一如既往认真行了礼。

“坐。”时宜头也没抬。

“下个月,宜娘娘登基便满一年了,可想好如何庆贺?”

归妤温一双笑眸,眉眼温和,见时宜还忙着,就和常思在一边说小话。

在外的时候,她左一声陛下右一句金安,叫的比谁都恭谨勤快。

私底下却还是习惯唤宜母妃。

分明只差她五岁而已。

时宜嫌把自己喊老了,说了几回,才改成如今的宜娘娘。

常思忙小声地回答她,两个人头凑到一处,边说话边笑。

“下月也是你父皇四周年祭日。”时宜见两人说的起劲,凤眼看过来,一声轻哼。

这么一说,那兴奋讨论的两人就立刻止住了。

常思借口去看看厨房的点心做好了没有,机智地回避开。

归妤温只能苦着脸看着时宜,杏眸里一股子可怜巴巴的讨饶意味。

时宜终于放下奏折,走下来,轻轻敲了敲归妤温的发髻,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一只白玉簪子替她戴上,口中依旧不饶人。

“千里迢迢就为了巴巴地给你送根簪子,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归妤温于是就知道这簪子的来历了,摸摸了头上的发簪,掩着口笑。

“皇嫂哪里是为着我,分明是借着递国书的名义,顺道给您送信呢。”

“你是嘴上半分不把门。”时宜摇头,“小心哪日说顺口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落下口舌是非,我可不替你遮掩。”

“是我的错,”归妤温笑起来,“我记着呢,太子妃被掳不知所踪,那位呢,是焱屏的陛下。宜娘娘就饶过我罢。”

可说着说着话,眼底便落寞起来。

“只是这么多年,都叫惯了,突然间又一个个散了去,一时间还能有些惦念的,也就这口头上难改的无心之失了。”

时宜沉默下来,想了想才从案下掏出一纸书信:“你二皇兄从岭州送来的。”

“他怎么跑这样远。”归妤温拆开信看上几眼,嘴上是数落,唇畔却翘起得意的笑,“虽然这样远,可心却还牵挂着京城呢,改官制这样的事,也能传到他耳中。”

“岭州的知州知府尸位素餐,早就该死了。”时宜冷冷抬眼,“若非你二皇兄告知,不知多久消息才能传到京中,这起子混账,只知欺上瞒下,也该死。”

“陛下息怒,”归妤温叹了口气,“这事儿急不得。去年推动女子入朝一事,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朝堂一波非议,如今又要大改,又是一场大仗。”

“我明白。”时宜也只是嘴上凶狠,她比谁都清楚,任何一点王侯将相的史书被撬动,都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作为衡量尺度的最小单位。

只是仍不免叹气:“真不知你父皇如何能心平气和地面对朝堂上这许多是非。”

归妤温有意缓和低落下来的气氛,柳眉杏目里漾开带着揶揄的笑意。

“是了,朝堂上这些是是非非,再如何令人愤慨,父皇想来也都习惯了,可以沉下心慢慢处置。”

时宜听着她口吻轻快戏谑,疑惑地看向她。

“可是,儿臣可从未见过宜娘娘入宫之前的父皇,什么运筹帷幄,喜怒不形于色,都好像都一下子和他切割开了。”

归妤温想是要调侃归启元和时宜之间的感情。

威严帝王和他宠冠六宫的贵妃。

多好的言情话本题材。

时宜却清楚,那不过是一场归启元单方面假装沉迷的误会,一个美丽又虚幻的影子,或者更贴切一点,一场归启元弥补自己的求而不得,从而编织出的梦境。

虽然她已不想再去探究,自己到底做了谁的替身,甚至常常刻意回避,但被归妤温这么一提,好奇心便一下上来了。

“那你可知,我到底是谁的影子?”

“什么?”这次换归妤温不解了。

时宜费了许多口舌,几乎说破嘴皮,才把归妤温心中那个冷面君主俏贵妃的想象打破,告诉她,自己只不过是为人替身。

不料,归妤温却坐在榻上笑个不停,等终于听完时宜的讲述,她眼泪都笑了出来,杏眸里一片水汪汪。

时宜难免有些气恼。

归妤温却抓过时宜的手,眼角挂着的泪还来不及拭去,就看着时宜的眼睛,认真严肃地说话。

“我向您保证,从来没有什么求而不得的女子,我父皇这一生,恐怕只想求一个女子,一个他甚至喜爱到,犹豫该不该把她求来自己身边的女子,那个女子,除了您,不可能再是任何人。”

归妤温顿了顿,也有些疑惑,但依旧端正神色:“我刚才说,他在迎您入宫前,像换了个人似的,也是指他那时候,突然整日都笼罩在巨大的忧愁痛苦当中,旁人不知是何缘由,我却明白,无非是纠结而已。”

“妤温,这是你父皇亲口告诉我的,绝不会有错。”时宜仍不信她。

“宜娘娘,我不知父皇为何要这么跟您说。”归妤温摇头,“但那年——您入宫的那一年,那年二月二,循例踏青,满京城都是闺秀们的脂粉香,公子们则于郊外纵马。”

“父皇却带我到京郊山寺,满山清寂中,不知是哪家的马车坏了,奴仆都气的大骂,可那家小姐从从容容下了马车,安抚了狂躁的马儿,然后平静地提着裙,拾阶而上,走入寺中。”

时宜一时怔住。

“我那时还不知父皇的心思,虽认出这是曾在宴上见过面的时家小姐,但没有言明。”归妤温淡笑,“后来回了宫,几日之后,听闻钦安殿在满宫上下寻一个女子,那时还不觉得有什么。最后,是父皇亲自问到我面前,我才后知后觉地回他,啊,那位是国公府家的嫡小姐,名唤时宜。”

时宜发着愣,为了平复心绪,顺手拿起手边的茶盏,待饮下三两口茶水,才平下了心,便真觉得,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什么。

即使,归启元真的从一开始,爱慕的就是时家小姐时宜,那也同她是不相干的,他爱的是原身。

而她只是碰巧借了原身躯壳的异世魂。

“既如此,我还要谢你了?”她含着笑,点点归妤温鼻尖,打趣间,把这陈年旧事里的一页翻过。

归妤温连连摆手,只称不敢,眼却是勾勾地看着时宜。

时宜随口说出一个原先就定好了,只是还没到时间下旨的,给陆家某个年轻子弟的官职。

昔年还披散着头发,跌跌撞撞,只为见心上人一面,如今却已梳起妇人发髻的归妤温毫无负担地应下,还不忘表忠心。

“陆家向来只忠诚于君主,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陆家就向谁献出忠心,从前如此,以后定然也如此。”

眉眼分明还是从前的温软模样,说这话时,掌权者那种沉稳和笃定,到底从她宁静温和的笑意中浸染出来。

“陆家是肱股之臣,辅弼之臣,做的是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事,善人者,人亦善之,方可屹立百年不倒,从前如此,以后也定然如此。”

时宜学着她的口气说了话,也慢慢笑起来。

“宜娘娘心结已解,我便不再叨扰,母妃处还等着我去校对些零碎事,这便告退了。”归妤温行了礼。

“我哪有什么心结。”时宜白她一眼,作为回击,假装着严肃地纠正她,“如今可不能叫母妃了,是学士大人。”

自她下令允许女子一同参加科考、入朝以来,朝中本大有反对之声。可以冯玉柔为首,一干出身世家又有才学的小姐女眷纷纷响应,打了反对者的脸。

自家女眷若能参选中选,自是好事,朝中的纷议才渐消渐止。

如冯玉柔一般,出身名门望族,有家族在身后撑腰,在前面引路的人,朝堂这条路便能走的顺一些,她如今已是女官中的佼佼者,在内阁中也说得上话。

而平民女子虽开始参与朝堂,大多仍是低品阶的官员。

但毕竟是有了先例了,日后凭着自己的本事,也总能有一番作为。

无妨,她等得起。

时宜这么想着,心绪平静下来,转身走回内室,从一只木匣里取出归启元留给她的信,再一次拆开。

信上有很多他总结下来的理政的对策,或是分析清明的各方人员与势力,还有,他的愿景。

时宜常常会在某个为朝政辗转反侧的夜里拆开信,一条一条看下来,往往就会对面前的难题产生新的想法。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指尖在起首上滑过,就好像一下再难滑动,被迫停滞于此。

带着淡淡沉水香的信笺右侧最前端,用极克制的笔触写着:

时宜吾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