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帝王一声怒喝震碎了靡靡的升平歌舞。

龙椅上,归启元拍案,压抑的怒火喷薄在他眉间,案上的酒樽碟盏都被广袖挥落,虽然铺着厚厚的地毯,落地的声音依旧沉重。

更加凝重的是殿内的气氛,最初的惊诧引发的寂静过后,一重更比一重高声的「陛下息怒」,在殿内战战兢兢地响起。

在场的除了宫妃,就是有名号的皇室亲眷和肱股之臣,见归启元突如其来发怒,再回想到方才席间一直进进出出的李培德,一时自然全都联想到是朝政上出了问题,不禁全都冷汗涔涔。

好在,疑惑没有持续太久。

“邕国……请我朝与之联姻,以缔结百年之好。”说这话时,归启元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安的猜测落地了……时宜藏在广袖中的手指慢慢收拢握紧。

联姻是诸国间加强联系最有效的手段之一,这不是什么坏事。

若是旁的邻国也就罢了,偏偏是邕国……

与归朝相邻的国家中,焱屏和邕国都是跺跺脚会引发一场地震的大国。如今天下大势躁动,不止归朝,其余小国间也常有摩擦,但总体上还算平静。

与归朝相互对峙百年的焱屏甚至有向归朝愈发亲近之意。

这一方面是焱屏内部王室内斗之下,枝叶凋零,如今竟没有一个上得台面的正统继承人,引得人心惶惶,再难有作乱之力。

另一方面也和焱屏地理位置靠北,境内多以放牧为生有关。近几年气候条件每况愈下,放牧不再能保证族内正常的生计,他们尝试过进攻,被归朝打败后,就起了互通贸易的心思。

在经济往来之间潜移默化输送文化产物,经济的联结和文化同化一齐奏效,本来是最便宜的两国交好方式。

可邕国和焱屏的情况又大为不同。

邕国一向民风彪悍,和归朝相比,他们和西边几个小国更加亲近。

按如今的势头,归朝和几个邻国之间暗潮汹涌,未必有百年的和平可守。

公主和亲过去,究竟是守和平,还是当要挟品,只等两国开战时送一封「你朝公主在我手中」的国书?

殿内同时宜一般了解内情的,此刻都冷下了脸沉思。

但归启元的话还没说完,“而且,邕国的使臣说,他们以王后之位,要迎娶我朝最尊贵的女儿,要迎娶——朕的嫡亲公主。”

归启元膝下只有两位公主,大公主早就出嫁了。

时宜猛地转过头去看归妤温的座位,见到那个位置没有人,才呼出一口气。

“父皇,这万万不可——”归含章走到大殿中央,被他怒而掀开的帷幄在空中飘**开一个颤悠悠的弧度。

“二妹尚且年幼,何况她素性率真,如何能够适应邕人的风俗,他们……他们根本就是一群茹毛饮血的野蛮人,这您是知道的!”

见归启元一时没有回绝的话语,归含章更大胆地上前一步,拱了拱手,“父皇,维系两国和平这样千斤的重担,会把二妹压垮的。我朝不是没有能战的士兵,善谋的将军,如果邕国胆敢因此事来犯,儿臣愿领兵应敌!”

时宜只觉心口梗上一口气。

百姓不会知道边疆的平静本来就已经走在钢丝上摇摇欲坠,他们只会觉得送一个公主就能坐享百年太平无事。

归含章这样的话传出去,只会让人以为是归启元这个皇帝为了维护女儿,宁愿牺牲天下安宁与邕发动战争。

如果战事没有以一个体面的方式结束,归启元和归妤温会成为千古罪人。

她能看到这一点,归启元更不会想不明白。他或许也舍不得让归妤温去和亲,但绝不会在明面上承认是这个理由。

时宜给常思递了个眼神,然后小幅度揉了揉已经发麻的小腿,调整下姿势,准备迎接归启元接下来的怒火。

果然,李培德递上去的茶盏直接被天子抄起来砸向归含章的方向。

和茶盏碎在地上的声音一起迸发的是归含章裹着凛冽寒意的声音。

莫名的,时宜还感觉出一点或许是来自他内心深处的疲惫。

“胡言乱语!你是要朕将万民置于水火之中吗?”

虽然遭到训斥,可归含章脸上并无什么后悔退却之意,他一撩衣袍跪得端正,像是一种无声的坚持。

或许他全身上下最可贵的,也就是这一点子真情。

这看起来似乎是一种讽刺,其实不然。

身处至幽深的权利漩涡,还能在利益不相干时也不冷漠旁观身边人遭遇,已经算很难得了。

时宜眯了眼去看对面的朝臣,只模糊看见几个低垂着头的淡漠雕塑。

世人向来以为站得越高,就应当越发理性淡漠。凡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超脱一切涌动的情感,才能深陷其中也能以客观的视角看待,冷静的心态争取,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抽脱了所有情感,也就意味着把慈悲二字永远从自己的骨血里剔除。

这绝不是为君之道。

虽然归含章还欠缺了些真正撑起太子身份必需的心机手腕,和风物长宜放眼量的远见,但总归……

是要比有些人眼光“长远”到失了悲悯良知强。

远见还可以再培养。悲悯良知没了,只怕穷极一生也再难找回。

时宜心下叹口气,正欲起身说两句话给这对僵持的父子一个台阶下。

有人却比她动作更快。

“陛下……妤温生来享万民供奉,如今和亲,也是尽了她一国公主的责任了……”原本精心装扮出的丰神冶丽早已不再,冯嫔如今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是心系天下万民,甘做牺牲的慈悲母妃,可时宜听了这话只觉眼前一黑。

公主和亲一事说大也大,一个不小心真有可能引发点战乱,或是叛乱。

但是说小也小。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为父皇的归启元刚刚才训斥了归含章那拒绝和亲的理由,宫中没有皇后,那么冯嫔作为妤温的生母,如果表明自己同意女儿和亲……这桩亲事,甚至可以说就这么拍板下来了。

毕竟父母都同意了,谁还有必要多说什么呢?又有什么立场再说什么呢?

冯嫔……一心想求尊贵和圣宠,怕是想得失了智了。时宜眸光渐暗,紧而神色一厉,扶着常思的手站起来,抢在所有人反应之前,高声呵斥了一句。

“本宫不是吩咐过了,冯嫔娘娘心疾未愈,精神不比往常,允娘娘静养,不必强撑着来赴宴吗?”

常思听了这话,立刻在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合着两个小宫女把冯嫔硬抬了下去。

先把昏了头的扔出去,才方便接下来她扭转局面。

时宜心下微松口气,转过身来朝着高座上的帝王福福身,抬眉的瞬间已有了对策。

“陛下,二公主是出了名的温恭淑慎,素来是我朝闺阁女子典范,若是叫公主知道有机会为万民奉献,为自己的父皇分忧,必然是求之不得。”

冯嫔调子起的太高,张口就是公主的责任,正合那一杆子死板循礼的老臣的心意,时宜自然不能从正面反驳,只能先顺着她的话。

随即却又一转话锋,“只是……臣妾疑惑,我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哪家毓质名门的闺秀配不上邕国?这邕国若是诚心求娶,又何必要指名道姓,非要求娶嫡亲公主不可?难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公主心怀大义,肯为社稷献身,可臣妾到底是做公主的母妃的,一来心疼公主,二来更恐公主平白赔上顺遂如意的一生,到头来,却是白费气力。”

冯嫔哭得跟明天要出殡一样惨,时宜为了压她,又是连连俯身,又是语调凄哀,还拿帕子压着眼角,一副泪盈于睫的慈母模样。

天知道归妤温只比她这个「母妃」小了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