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启元把时宜送到营帐内就忙着去处理政务。时宜被几个小宫女拉着梳妆。

等簪上最后一支累丝珠钗,常思已经催了三回。

云鬓堆鸦,双眉蹙蹙翠黛画,时宜又捋了捋裙褶施施然起身,整鬟飘袖间,只疑是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

“走罢。”

踏进宫宴的第一步,时宜就知道自己还是来早了。

归启元还没到,整个大殿被帷幄和屏风层层隔开,后妃女眷与朝臣分坐两侧,幽幽的蜜香缭绕里,鬓影衣香,锦衣接踵。

眼力好的远远望见时宜,便遥遥俯身见礼。

太子妃柳合容正襟危坐在下首第二个,在身边宫女的提醒下转过头,脸上弧度完美却疏离的笑立刻真切起来。

时宜欲向她致意,正看着柳合容的方向,不防身侧被一撞。

“公主——”几个嬷嬷围上来,正对上时宜冷凝的眼,吓得连连磕头。

在仓皇后退中撞了时宜的小姑娘裹在锦衣里,却只梳简单的双髻,乌黑柔软的长发齐腰滑散,转过身来见了时宜,柔靥上梨涡随着笑若隐若现,羞赧着脸敛衣行礼。

“妤温见过宜母妃,方才一时不慎冲撞了宜母妃,还望宜母妃恕罪。”

这般含娇细语,怎叫人忍心苛责。

时宜摆摆手,示意常思扶她起来,“公主如此惊惶,是遇上了什么事?”

“回贵妃娘娘的话,冯嫔娘娘令奴婢们给二公主梳妆,怎料公主玩性重,这才一时叫公主从后殿跑了出来……”

归妤温尚未来得及回话,为首的一个老嬷嬷立刻把话抢了去。

“本宫在问二公主。”

归妤温虽将要及笄,这身量却是娇小了些,时宜微微低下身子,执起她的手笑着看她,一面悄无声息地敲打了气势压过公主的嬷嬷。

“宜母妃莫怪,确是儿臣偷偷跑了出来。”归妤温杏眸含笑,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才温温软软接着答话,“我……儿臣……听说陆临风在殿外,便想着出来见他一面。”

越说到后面越声如蚊讷,柔靥飞樱粉。

时宜一瞬了悟。

她几个礼都行的有板有眼,回话也有条有理,便知不是荒唐性子,偏偏要违抗自己母妃的命令,梳妆梳了一半就跑出来。

可若说她胆大,这时提到那个陆临风又一副娇怯怯模样,发髻边垂下的徐徐流苏都泛着柔和珠光。

很多人认为真爱表现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现实却往往没有那么泾渭分明。

有人拗着一身温婉柔顺也要纵情反抗一回,干脆利落提着裙摆可以把一切阻扰甩在身后,可奔向那人时,依旧羞赧了脸,跌跌撞撞。

大抵这就是,少女情怀。

“陆临风……陆中丞之子?”

时宜看着归妤温点头,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语气轻柔,“去吧。”

“多谢宜母妃!”归妤温仰脸一笑,柳眉星眸绽出华光。

归妤温欠了身行完礼就想跑,时宜想起什么又拉住她,斟酌着从自己发上拔下几支珠钗,一一为她装点,最后忍不住含笑,轻轻拍了拍她弧度圆润可爱的脑袋,“这样好看。”

“本宫已为公主梳好了妆,诸位也可退下去向冯嫔娘娘复命了?”时宜看归妤温轻灵地小跑出殿外,才示意手下人放开对几个嬷嬷的钳制。

“是……”

时宜一边往位置上走,一边轻声嘱咐,“常思,你找两个人等会儿去接二公主回来,悄悄地,别叫人知道,有损公主清誉。”

席上,柳合容盈盈起身见了礼,就拉着时宜坐下来。

“她去找谁?”

“陆临风。”

时宜凝神望着对面,重重叠叠的帷幄阻隔了一切视线,最多只能看到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就连身形也是看不清的。

于是无趣地收回视线,拣了块果子吃。

柳合容还在眉飞色舞:“陆中丞家的?那不就是我前儿才跟你说的,年纪轻轻就靠自己本事进了翰林院,听说人长得也相貌堂堂,陆家呢,又最是清贵,不错,实在是不错……”

“先不说这个,八字还没一撇呢……”时宜摆手,忽略柳合容那句脱口而出的「这还叫八字没一撇?」,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襟袖。

”你知道邕国有使臣来了吗?”

“邕国?”柳合容皱皱眉,声音也跟着低下来,“这半年我总觉得四方异动,只是邕国……恐怕还不成气候吧。如今圣驾在秋猎,便是有使臣也应在京中?娘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人现在驿站。”时宜面色如常,端坐着接受时不时来自四方的目光,口中低声,“李培德来请示陛下的时候我顺耳听了一句。”

旋即又微有惊异,“连你也不知道?那看来至少和兵部没有干系。”

“这倒也没有定数的。”柳合容深深皱眉。

正说着,乐师手中演奏的乐曲声忽变,时宜抬头,果然看到换了一身龙袍的归启元整肃仪容,大步流星进了殿。

只是神情看起来远比下午时宜见他时严肃冷淡。

时宜本来的确想躲懒,但见宫宴上李培德来来去去地给坐高在金銮龙椅上的归启元递消息,心下那股子不好的预感就更强烈了些。

“娘娘纵然担忧,但如今什么消息也没有,终是徒劳之忧。我已令人去探了,您且放宽心。”觥筹交错间,柳合容借着饮酒抬了广袖掩口轻声和时宜交谈。

回绝了李培德百忙里也要抽了空,快步到她身边,请她回营帐歇息。时宜看向归启元的方向。

这夜注定灯火难休。

技艺精湛的乐师、舞姬柔软曼妙的腰肢,摇曳的红烛和窃窃私议声交织,归启元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垂手肃容,一身威严,是再威仪孔时不过的人间帝王。

但当时宜同他对视时,只能感到他安静而专注地凝望着自己,那倦怠又柔和的目光。

许是饮了些酒,他一贯如鹰般聚焦又锐利的眸光有些涣散。

大约是有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麻烦事正在暗地里发生,归启元眉宇间有淡淡的焦躁,但他落在时宜身上的目光仍像浸润在月色中的池水。

时宜举起酒樽,遥遥示意。

一点清浅的笑意浮在他脸上,转瞬即逝,归启元饮了一樽酒,把酒樽放回桌上的时候刻意倾倒,早已空了的酒盏在桌面无辜地翻了个身。

他收回目光,重新做回那个杀伐决断的冷峻帝王,漠然的眼神扫视整个大殿里或笑或闹的人。

时宜仰头饮了酒,冷而辣的酒水滑过喉咙时,感受到自己那颗在胸膛里猛跳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