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鸦雀无声。
谁也没想到,时宜敢当众把这件事挑破。
作为私下流传的、隐晦的心照不宣,所有人将之默认为事实。
恶意仿佛就这样消解在群体当中,似乎当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时,这样带有贬低性质的猜测和试探,就有了正当性。
但原身却因为这样的猜测和非议,每每在与苏敛容的过招中,陷落到道德上的下风。
无论是她本人的愧疚羞惭,还是众人视为理所当然的“替身不配与正主相争”,都令她的反击不断孱弱下来。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即使她真的在归衍宗掌门看来是苏敛容的替身,并因此获利成为归衍宗弟子,也并不意味着她就是有罪的,就要对苏敛容心怀歉意。
毕竟她从未有主动借这副和苏敛容相似的样貌牟利的想法,将她带回门派的是归衍宗自己的弟子,掌门收她进门派也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若说她当真在这件事中多做了什么,也仅仅是出于自保的本能,在一开始就表现得分外勤勉,想博得掌门好感而已。
可一个走投无路的小女孩为求自保之下的勤奋,又有什么错呢?
凭什么她要为此一生屈于人下,承受流言蜚语,所有的成就都被视为违规破例的衍生,永远有人质疑她走到今天是因为这张脸,而要她为此对苏敛容感恩戴德?
既然日后与苏敛容还有多番交手,时宜不愿一开始就落入下风。破解这种无形中的道德绑架,而最好的方式就是由说一不二的当事人亲自开口辟谣。
但平白无故,突然当众向掌门提出这种疑问,大概只会让掌门觉得是她在无理取闹,反而顺了苏敛容心意,让她的宽宏大量更深入人心。
只有她不得不问,悲怆地问,凄惶地问,才显得无辜。
苏敛容不是最爱顶着那张无辜的面孔,杀人于无形吗?这一招确实好用,她这张脸做出这一套,也的确令人信服,她给她做了最好的示范,时宜可是最会举一反三的好学生。
掌门撑着手杖,仿佛刚刚才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似的,捻动下胡须,才叹着气劝解开导,“宜儿,你误会了。”
“我们归衍宗收弟子,从来都是归衍宗几位堂主,你们的师叔师伯们一起评判了资质,才能收入门中的。当年,收你为徒一事,是由凌云提出来的,并非我的想法,至于……凌云为什么想要收你做我归衍宗的弟子,凌云啊,你来跟他们说。”
萧凌云,归衍宗四大堂主之一,常年坐镇泸江一带,按照辈分来算,是与掌门同辈的师妹。
这时被点了名,妩媚的红衣美人双手抱胸,轻轻笑一声,虽然话里是在跟时宜说话,带着压人锋芒的眼波流转,看的却是身后刚才在窃窃私语的众弟子。
“小时宜呀,当年为了把你收入门下,我可是同你掌门师父打了好一场架的。现在传言里却都把功劳归在掌门慧眼识珠上,我可不高兴。”
“师姑……”苏敛容打断她的声音,比脸上挤出的笑容还要快上一步,显然是被逼的一点都等不及了。
苏敛容今日率先发难,本来就是想趁人不备,先下一城,坐实众人猜想。如果现在在归衍宗受到重视的时宜,当初能进入师门全是倚仗和她的相似,那她在无形中就能天然比时宜高上一筹,作为正主,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在新入门的这一批后生中立起自己的形象。
哪怕时宜现在再怎么在归衍宗有威望,仍不妨碍她苏敛容才是归衍宗这一代弟子中最杰出最被重视的那一个。
但局势变化之速,现在眼看着局面要往她不想看到的另一个方向拐去,直接洗脱时宜替身的帽子,苏敛容怎么能不着急。
“你闭嘴。”萧凌云皮笑肉不笑,声调冷了些,没给苏敛容半点面子。
“我现在不想探究你今日突然回到归衍宗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想问你上邶京城的本家苏氏都才刚刚得知你起死回生的消息,你从哪里置办的出这些马车奴仆,敛容,如果你不是当年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今日绝不会容许你踏入归衍宗的门。”
“师姑,我……”苏敛容脸色迅速苍白下来,不可置信地无力摇头。
她当然知道萧凌云在说什么。
萧凌云在怀疑她今日的排场来路不正,更危险一点,萧凌云是在质疑她突然的销声匿迹,又突然以此种排场出现,是否是与江湖上不走正途的一些门派有所瓜葛。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萧凌云的猜测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时宜掖了掖袖子,借着低头掩饰眼底异样情绪。
这荣鼎山庄,可不就是不走正途么?只是装的好而已。可装得再好,也掩盖不了他们差点毁了这个位面的事实啊。
萧凌云点了一名弟子出来,看他面上惶惶不安的神情,笑得更欢,“时宜是三年前进入的归衍宗,现在已经能带着你们新入门的日常课业了,你们师父还没定,若我让你入掌门门下,你能保证三年之后取代她么?”
“我……我……萧堂主……”那弟子只在听到掌门门下四字时,眼睛情不自禁一亮,再然后脸色就有些难堪了。
“你不能。”见他涨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萧凌云干脆替他回答,“你们呢?有谁有这个决心,大可站出来,让我看看。”
一干上个月刚被选中进入归衍宗的年轻后生个个垂了头。
这已经不是枪打出头鸟的问题,他们……是真的不敢确定自己有这个能力。
“诸位,现在想清楚我为什么要让时宜成为归衍宗的弟子了吗?”萧凌云等了一会儿,撇撇嘴转身回来,小声嘟囔一句,“你们是清楚了,我现在倒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收你们进来了,要胆量没胆量,要能力……”
身边传来一声压着嗓子的低笑。
本位面的关键人物谢图南,一双眼睛眼尾缀着一颗红痣,因为压抑不住的笑意,眼中波光潋滟。
同时宜说话时,声音喑哑,沉一点繁华扬州软缎与温柔乡的深浓浮华,唇线弯起柔软弧度,“师妹,叫我刮目相看。”
时宜总算能在不引起任何怀疑的时候,抬起眼仔仔细细观察他。
只一眼过后,心下已有了断,学着他样子勾起唇,“师兄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