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没有见过王后,有这样错误的猜想,也是正常的。”老国王宽容地摆摆手,还想要继续棋局。

时宜却被他这话说愣了,心脏像被钩子扎了一下,直接窜到耳边咚咚跳。

还想要再问得细致一些,可装扮成使女守在门口的卡莎夫人已经将眼神递了过来,只能作罢。

“您当真不去看看吗?”时宜往椅背处靠了靠,看似随意地在寻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老国王布满皱纹的眼里闪动点精光,依旧扯着唇笑呵呵看向时宜,手中捏着颗棋子把玩。

“您怎知,我是想从您这儿知道点什么呢?”时宜眨眼,“认为公爵的提议有诡,是要把您骗来教廷,可您迫于局势,不得不同意他的提议。”

“再等到了教廷,没见到神官主教,只有圣女一人在圣殿,您必然以为,是我想要见您,想从您手上知道点什么,是吗?”

棋子滚落到地上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把他震得如梦初醒一般。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认为你是圣女,就可以藐视王廷了吗?”

“国王陛下,别太激动了。”时宜摇头,好心地提醒,“毕竟您从离开王廷的那一刻,就已经走到了这棋的死路上,现在再如何激动,也是无济于事,平白伤身啊。”

“你……你!”

对面的老者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只有在这时,以不正常的频率抖动的长胡与面部肌肉,才让他看起来像个符合他年纪的活人。

方才哪怕是话里有话的交锋,还是挑衅式的宽容,由他做出来,表情都是一样的板着,线条僵死,体态僵硬,不像是意气风发大权在握的国王,只令人觉得是塑好的泥像,被供奉的地方阴暗潮湿,他身上已长出了青苔爬满蚤虫,还会以为是华丽威严的新装。

“与其和我较劲,还不如担心一下您的继承人。”时宜给他递了杯茶,忧心他现在就被气晕过去,后面可就不好推演了。

“王储殿下前两日的伤,想必还没有好吧?听说王储殿下现在日日在王廷中宿醉,和从前判若两人,也不知是不是犯了什么罪孽,触怒神明降下的惩罚,叫他被魑魅缠了身。”

“你怎么知道此事?祝祷日当日,在教廷,你,和那个贱种,到底对我儿做了什么?他可是图尔斯的未来!你们……你们在毁灭图尔斯!你们简直……”

“图尔斯的未来若真和谢列文殿下一样,那才是图尔斯人最大的不幸。”时宜寒声。

“与其要质问我做了什么,不如问问他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图尔斯城中,近日流传起走失的少女的传言,您深处王廷不闻人间事,或许,还不曾知道?”

时宜一面说,一面小幅度地调整位置角度,国王尚且处在被纷繁涌来的新信息轰炸陈破难转的大脑的阶段,一时竟也不能注意时宜在做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是图尔斯的王储,我不容许你如此污蔑他!”他吼得脸红脖子粗,做戏台上最后一个狼狈的狡辩者。

“到底是尊贵的王储殿下,还是……”时宜笑了笑,将脸正对庭院的重重帷幕,“卑贱的宫廷侍者的血脉,鱼目混珠?”

她的确不知道小主教的身世背景。

但谢列文……时宜回想起当日思维逐渐被药物冲刷得支离破碎,跪在她脚边颤抖,向她吐露内心最深的恐惧的人,轻轻捏了下手腕。

曾被他束缚过的肌骨,似乎还尚且残存疼痛的记忆,可时移世易,她早不是能被麻布粗绳重重围困的塞拉了。

“哈哈……”老国王慢慢抬手捂起眼睛,“你……你真是……你在说什么鬼话连篇的东西……你在……”

“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反正,今日,能够把您的肮脏的血一直流淌在王座上的孩子,是要死的。”

时宜慢慢垂下眸,语调刻意拉得缓慢悠长,像是戏剧落幕时分意犹未尽的画外音。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哪怕再垂垂老矣,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钉死在权力的十字架上,被触动的内心最深处还是会给予最真实的反应,扑上来掐着时宜脖子时,整张脸都扭曲着颤抖,死灰似的青白硬是被逼出渗人的紫红。

“他就是最尊贵的王储!他是图尔斯未来的王!高贵的血脉流淌在他的身体里,能够振兴图尔斯的未来!这是神明的赠礼,是神明给最忠诚的图尔斯的赠礼!”

“那些……那些贱人就算走丢了又怎么样?丢了命又怎么样?活该!都是活该!下贱的骨头,把我儿的魂魄都勾走了,她们难道不该死吗!反正都只是一群卑贱的平民,死的时候,能供贵族乐一乐,已经是……已经是她们撞了好运了!”

“国王陛下,”时宜被掐着脖子,不得已往后仰了仰头,让更多的空气能够流通进来。

已经濒临精神失控边缘的人本来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但他看起来已陷在自己的情绪中丝毫不能自拔,说是掐,轻轻挣脱一下也就能避开了。

可戏是要演得真实的,时宜启唇,送出最后一箭,“您自己身上流的血,究竟是你所谓的高贵贵族,还是卑贱平民,需要我再帮您好好回忆一下吗?”

“或者,你转过头去看看,能不能从那些人身上找出自己和他们的不同,找到点卑贱凡人与高贵贵族的不同,来证明你奴役他们是神明天赐的合乎情理?”

老国王短促地“啊”了一声,本能地遵循时宜的话,扭动他笨重的身躯往后探眼。

庭院为了显得通透,只用帷幕与四周间隔,而此刻,重重叠嶂的帷幕被风吹动,隐隐约约显出身后人群的模糊身形。粗制的麻布衣,或年老或少壮的人都瞪大了眼,毫不掩饰地从眼中喷薄出对他这位刚才已经完全失言的君主的不满。

令他畏惧的,也是令他憎恶的,正是他看不起又割不去的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