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谈过话之后,武媚娘和武婧儿有了一种上官婉儿也无法插足的默契。
明明我才是每天陪陛下时间最长的人啊。上官婉儿有些郁闷,总感觉二人间达成了什么主意。无奈,她只有鞭策自己,更加勤奋努力,期望自己能跟上二人的步伐。
武媚娘见她如此上进,提点道:“用心做事,多揣摩,不懂就问永丰或者我。“
上官婉儿的心快速跳了几下,连眼睛都睁大几分,罕见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上官婉儿确实才华横溢,也确实能够单独处理一些事情。但她自幼长于宫廷,离民间疾苦很远,所以她给出的建议多是史书上的旧例和故事,即使有创新,也往往带有一种稚嫩的天真。
若上官婉儿顺着以前的路发展下去,她或许会成为一位精于权谋但不擅实干的政客。大唐不缺政客,但无论什么时候都缺实干家。
上官婉儿与武婧儿共事后,一开始有一种优越感。她才思敏捷,挥笔成文,但永丰公主不行。她能看透宫人的算计,永丰需要琢磨半天。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官婉儿逐渐发现自己的天真和浅薄,以及永丰公主的醇厚和通达。
每当陛下问政永丰时,永丰总会说,这样会不会扰民,百姓会不会不乐,那些官员会不会欺上瞒下……不仅如此,她还列举了不少亲身经历的事情。
有时候朝廷出台政策本意是为百姓好,但却被一来,百姓不怨朝廷就不错了,怎么还会念朝廷的好?
上官婉儿的上官,是来自父族,她的祖父上官仪不仅是一位诗人,还是一名宰臣。她的祖父也曾像永丰公主殿下一样了解下情为民请命吗?
谁也不知道答案。但他的祖父最著名的就是成为高宗皇帝废后的替罪羊,陛下震慑群臣的牺牲品。
她的祖父是一位政客,而且还是失败的政客,并不是什么实干家。上官婉儿如是猜测。
她想和祖父上官仪做不一样的人,哪怕身披斧刃。她希望将来史书之上写的是她上官婉儿的功绩,而不是在政变里黯淡的离场。
上官婉儿的心中悄悄滋生了一个她从未有过大胆的念头。
离开皇宫,走入民间。
秋日的天空是淡淡的钴蓝,缠绕着几缕白云。
弘化公主带着儿子慕容忠,儿媳金城县主李秀英前来朝见大唐天子和太后,并主持孙子慕容宣超和崔瑶的婚事。
李旦被幽禁别殿,弘化公主并没有见到这位皇帝,只见到了高坐在宝座之上的太后,现在要称呼她为陛下。
不过,这和弘化公主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朝廷继续支持她,做她的后盾,是李旦,还是太后,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对孙媳崔瑶也十分满意,高祖皇帝的外孙女,流有皇室血脉,而且身份简单。至于慕容诺曷钵说什么只可惜不姓李,她对此嗤之以鼻。
洛阳有青海王的府邸,慕容宣超和崔瑶的婚事先在洛阳举办一次,回到吐谷浑后,再按吐谷浑的风俗再举办一次。
弘化公主见过孙子,提到婚事,只见他面带红晕,就知道他对崔瑶满意,又听说孙子在长安,永丰公主多有照料,经常送些绢帛吃食到府邸。
弘化公主心中感激,想去公主府道谢,但永丰一般都在宵禁前一刻才回府中。好在慕容宣超要办婚事,太后就将此事交给永丰公主主办,从宫中发嫁。男女方的主事人自然要会面商量婚事的。
弘化公主这才见到了永丰公主,两人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再见不胜唏嘘。
弘化公主比武婧儿小两三岁,眼神温和秀美,麦色的肌肤,浑身透着一股爽利的气息。她见了武婧儿,忙上前几步,笑着道:“可见着你了。”
武婧儿对大唐第一位和亲公主的印象很好,笑着握上她的手道:“久闻大名,今日我才见着你。”
两人相携进了殿内,武婧儿热情询问她路上的情形,弘化公主一一答了。弘化公主又感谢她为孙子选了一位品貌出众的孙媳,她对这个孙媳十分满意。
见弘化公主的神色,武婧儿知道她是发自内心的夸赞,心中升起了高兴之情,叹道弘化公主果然是个明白人。
寒暄道谢之后,两人讨论起婚事的安排。婚事定在了二十天后,所用的东西已经准备妥当。成婚三天后,弘化公主就带着新妇一起回到吐谷浑。
武婧儿奉太后之命,亲自率领百官群臣送别弘化公主一行。自从姊妹二人说开后,武媚娘只要抓住机会,就会让自己或者自己的人出现在众人特备是百官面前。
比如开朝会时,上官婉儿会侍立在她身边。再比如送别弘化公主时,武婧儿率领百官一起去送。
百官们虽然诧异,心中觉得于理不合,但实际上也说得过去。永丰殿下的身份确实适合,而且送的又是女眷弘化公主。
送别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单看人怎么解释了。
就这样,女官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多出现在大众的眼中。武媚娘之前,特别是高宗在的时候,对女官刻意忽略,很少在朝臣面前讨论,就怕朝臣弹劾女官。
但现在不同了,不仅武媚娘大权在握,而且她在朝臣面前也不讳言这件事,她要让公卿大臣对女官的存在习以为常。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下定决心,趁着机会向天后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想外任。
武媚娘听到后,诧异地看了眼上官婉儿,眉毛一挑,问:“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此时贞观殿内,武婧儿下值回公主府,只剩下武媚娘和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咬着唇,解释道:“婉儿跟着陛下和殿下越久,越明白自己的浅薄无知。婉儿不想成为说出‘何不食肉糜’那样的人。我想出去走一走,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天下。”
武媚娘闻言,曲起手指敲着桌案,沉思良久道:“也罢。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最近召来的那两个女史虽不及你才思敏捷,但可堪一用。你把她们调理好再走,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上官婉儿得了陛下的允,脸上露出笑容,说话时语气都轻快了几分。“尚未决定。婉儿私下里想了几处,还请陛下帮忙婉儿做一下抉择。”
武媚娘点头,示意上官婉儿继续。
“泉州市舶司、流求都督府、单于都护府,还有就是吐谷浑。”说完,上官婉儿的星眸可怜兮兮地看着武媚娘。
“去泉州市舶司吧。”武媚娘下了决定,这和上官婉儿的心中预想不谋而合。
流求都督府一切草创,因俗而治,规章制度与大陆有些不同,单于都护府和吐谷浑都偏向于和蕃族打交道。上官婉儿不想离开中枢,因此市舶司成了最优选择。
武婧儿次日得知后,大为惊讶,对上官婉儿刮目相看,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魄力。
武媚娘身边的位置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毕竟谁都不像武婧儿这样有血缘又有姊妹亲情在,无论走多远,走多久,只要她回来,武媚娘就会欢迎。
可能上官婉儿外任回来后,她现在草拟制诰的位置早被别人顶替了。
了不起。武婧儿又一次给了对面上官婉儿一个赞叹的眼神。其实在上官婉儿看来,武婧儿比她更有勇气,更令人佩服。
上官婉儿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想假装没有看到。但殿下确确实实是在给自己鼓励,不想拂殿下的好意,上官婉儿只得尴尬地应下。
上首的武媚娘看着
眼不见心为静。
有什么好赞叹的,上官婉儿的经历比着她简直就是一路坦途,武媚娘心道。
接手上官婉儿工作的是两人,都是从外面征辟来的良家子,河东司马氏司马慎微之妻李琦,京兆韦氏韦余庆之妻裴湘。
李琦约莫五十多岁,出自陇西李氏,传言有文姬班昭之才。裴湘是河东裴氏女,但她身上最引人瞩目的是母家的身份。
她的母亲是巢王李元吉之女新野县主。玄武门政变后,李元吉诸子不论长幼皆被杀,只剩下女儿们。巢王妃杨氏被纳入后宫,在这位嫡母的照看下,新野县主等姐妹在掖庭平安长大出嫁。
李琦和裴湘在丈夫去世后,接到征辟进了皇宫,成了太后的女史,掌管文书翰墨。
如今上官婉儿要离开宫廷,这两人从配殿搬到正殿,在上官婉儿的指点下,开始接手工作。
武婧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两人,裴湘略小李琦二三岁,一人肌肤微丰,一人清瘦,均是容貌秀美,气质出众,浑身散发知性的气息,想来能很好的辅助武媚娘。
一个月后,上官婉儿带着太后的任命敕令从大运河出发,前往泉州。
在踏出城门的那一刻,上官婉儿忽然感到一直笼罩在身上的无形桎梏碎裂了。
金色的旭日光辉洒在身上,驱散了秋天的寒露,浑身暖洋洋的。
马蹄踏在厚实的土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仿佛就是大地对着临行前的自己絮絮叨叨,鲜活而生动。
连空气闻起来都是橘红色的,是经秋霜寒露打过愈加甘甜丰美的橘红。
上官婉儿回头看了眼巍峨的城门,正要离开,就听到有人喊自己。
“婉儿!婉儿!”
一匹威武剽悍的白马从城门里冲了出来,急停在上官婉面前。马儿嘶鸣,连着上官婉儿的坐骑也躁动不已。
太平公主一手将身材纤巧的上官婉儿提到自己的马上,道:“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就要走了。”
“你不向我告别,我不让你走。”太平公主蛮横地说道。
闻言,上官婉儿顿感心虚不已。她是喜聚不喜散,此次离开洛阳最少也要两三年才能回来。
借着陛下赐太平公主东西的时机,上官婉儿见了太平公主一面,当做临行前的告别。
薛绍多才多艺,太平公主也通文墨,太平嫁给薛绍后,夫妻和美,已经育有一子,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看到太平公主如此幸福,上官婉儿会心一笑。太平公主的生活或许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陛下疼爱,丈夫俊美,孩子伶俐,有权有钱有闲有情。
“我要是不进宫,还不知道你要离开洛阳呢。”太平公主埋怨的声音在上官婉儿的耳边响起。
上官婉儿安抚地拍了拍太平公主握住缰绳的手,心中既感动又熨帖,笑道:“公主,不要这样。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离别。”
太平公主的脸鼓着,身下的马打着圈,白色的马尾甩来甩去。她道:“可是我要是想起你,发现你竟然离开了,那时候我该多伤心啊。”
上官婉儿笑了下道:“我还会回来了的,这不过是历练而已。”
太平公主闻言,她知道上官婉儿意志坚定,无奈道:“好吧。你决定的事情又有谁能阻拦你?”
太平公主说着从马上下来,上官婉儿跟着要下来时,太平公主按住她的手,仰起头,凤眼璀璨,笑吟吟说道:“我是来送你的。这是阿耶送我的大宛良马——生下的小马驹,刚成年,比你的马好多了,送给你了。”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垂眸看着太平公主,只见太平的眼中闪耀着点点星光,嘴角弯起,轻笑起来道:“多谢公主好意,婉儿就不推辞了。等我回来,咱们再见。”
“好,你一路顺风。”太平公主将缰绳塞到上官婉儿的手中,笑着祝福道。
上官婉儿拍马带着仆从离开,走了好远,回头还能看见太平公主挥舞着手帕。
她身边站着一位男子,想必就是驸马薛绍吧。
上官婉儿离开后,武媚娘磨合几天才适应没有婉儿在的日子,李琦和裴湘也逐渐上手。草拟的制诰虽然灵气比不上上官婉儿,但胜在用词凝练典雅。
冬天到了,外面飘起了大雪。
武媚娘要留武婧儿在宫中住下,但武婧儿看到大雪心中欢喜,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和云川一起吃羊肉锅子。
武媚娘听了,嘴角一抽,摆手道:“去吧去吧,等等,你坐宫中的马车出宫。明日如果雪下大了,路不好走,就不要过来了。”
武婧儿应下,向武媚娘又要了几坛美酒带回去。薛怀义从云川处学的本领将太后伺候的凤心大悦,就把云川当成了好兄弟,无事就去找云川聊天说话。
薛怀义喜欢饮酒,云川会陪着小酌几杯。武婧儿发现这事后,拍了下脑子,因为她不喜酒味,公主府几乎见不着酒,武婧儿也以为云川不喝酒呢。
原来他不是不喝酒,而是因为自己不喜酒味才不喝酒。
武婧儿心中感动,就让人往府里采买一批美酒,把府里新建的酒窖装满。
武婧儿离开后,武媚娘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地苍茫,一片银装素裹,整个紫微宫变成了琉璃世界。
“你们也回去休息吧。”武媚娘对李琦和裴湘说道。两人谢过,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
李琦笑着对裴湘说道:“刚才殿下说什么锅子,把我的馋虫也引出来了。阿湘,咱们一起吃锅子去,把你家的小娘子也叫过来一起。”
裴湘是丈夫去世后,带着女儿一起入宫的。目前她的女儿在内侍省上课学习。
裴湘笑道:“琦姐姐这个主意不错,我把容榕带上。陛下,我和琦姐姐就告退了。”
武媚娘微微颔首,两人离开后。武媚娘起身,宫女给她罩着一件白狐狸里大红羽段的鹤氅,戴着兜帽,从后殿出去。
头顶撑着一把大青绸油伞,武媚娘往寝殿的方向走去。雪花落在伞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路上,几个宫女和寺人冒着风雪清扫贞观殿和寝殿之间的通道,粗糙的青黑色石砖上,落着稀疏的白雪。
这些宫女寺人在武媚娘来的时候,连忙垂头而立,静默无声。
武媚娘抬头看了眼天空,天空是阴惨惨的灰白色,北风卷着雪花只往人脖子里吹。这几个宫人虽然穿着裙袄,但露出在外面的手和脸都冻得通红。
这让武媚娘想起了她在感业寺里清苦的日子。
那时的她也是在大雪天,被主持赶去舂米。因为她一心想着要出去,与大家不合群,于是遭到了其他尼姑的冷嘲热讽,被排挤到一处漏风的地方独自舂米。
“天黑了,也冷了,你们都回去吧,明日早朝之前清扫完就行。”武媚娘说道。
“是。”宫女和寺人的脸上露出喜色,等武媚娘走后,才呵手跺脚地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武媚娘刚到寝殿,一股暖风迎面扑来。
“陛下回来了。”薛怀义看到武媚娘回来,眼睛一亮,忙殷勤地接衣捧茶。
武媚娘见到他诧异了一下,接过茶捧着暖手,抬头问道:“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进宫了?”
武媚娘对身边的人很慷慨,但又有个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习惯,老是将人放到岗位上试试才能,一副身边不养闲人的态势。
武媚娘下令在洛阳建白马寺,让薛怀义去监工,寺庙建成之后,任命薛怀义为主持。薛怀义这一两个月白日在外面监工,宫门下钥前回到寝殿侍奉武媚娘。
薛怀义闻言,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我之前听我那兄弟说,下雪天最适合吃锅子,嫩嫩的羊羔肉往骨头汤一涮,再蘸上调好的小料,鲜美地能把舌头吞掉。”
“我叫厨上备了锅子,刚才还去看了,熬浓浓的白色骨头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味道别提有多鲜了。陛下你回来了,我就让他们端上来。”
武媚娘颔首道:“今儿就吃这个吧。”说完她的目光落在薛怀义紫色的袈裟上,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薛怀义的皮肤恢复了白皙。
清亮的紫色愈发衬得薛怀义眉目俊朗,神清骨秀。但前提是他不说话。
薛怀义见状,提起袈裟围着武媚娘摆起街头卖艺的架势,转了两圈,怪腔怪调道:“陛下,你觉得我这件袈裟如何?”
武媚娘看着每天薛怀义的怪模怪样,这人每天都是乐呵呵的,仿佛没有忧愁。“确实衬你,有点高僧的样子,以后让人多做几件,你换着穿。”她道。
“怀义谢过陛下。”薛怀义凑近武媚娘,仍用他那副腔调:“陛下,咱们快去用膳吧。”
武媚娘施施然起身,扶着薛怀义的手,来到东暖阁。东暖阁本来是做书房会客之用,自从薛怀义住进了寝殿,儒家典籍置换成了佛家典籍。
他可是很认真地为成为主持而努力。
东暖阁为了采光,窗户全部嵌上了玻璃。玻璃上的窗帘被挂起来,从里面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色,雪花洋洋洒洒落在院中的红梅盆景上,别有一番韵味。
殿内烧着炭,温暖如春。暖锅已经摆上,白色的汤底如薛怀义所言那样咕嘟咕嘟冒着泡,软软的雾气蒸腾而起,就像轻柔的纱罗随风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鲜美的香味,还夹杂梅花的清香。
薛怀义见武媚娘注意到了桌案上的红梅,不好意思笑道:“初摆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不大气,但越看越舒服。陛下,你觉得怎么样?”
武媚娘点头赞道:“你比之前更有品位了。”
“嘿嘿。”薛怀义习惯性地去挠头,又摸到了光溜溜的脑袋。
“天冷了,你的头冷不冷?”武媚娘好奇。
薛怀义的手在脑袋上转了一圈,道:“还好还好,习惯了。”薛怀义一边说,一边在宫女端来的铜盆里洗手。
“下大雪天气冷,咱们吃点热乎的。”薛怀义洗完手,挥退宫女,亲自给武媚娘涮起羊羔肉。
暮色渐渐垂下,茫茫的大雪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声音。
西暖阁里,银红帷帐换成了轻柔的红纱。红纱就像雪夜中燃烧的火焰,热情而浓烈。帐内床声瑟瑟,钩帷晃动。
翻过了年,是正月,又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武媚娘在新年伊始,突然下了一道诏书,表示要还政于皇上,自己归于后宫颐养天年。
朝堂哗然。:,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