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65年8月5日

11时46分新加坡外海

午餐是在七层甲板的一个叫“唐”的餐厅吃的,“唐”是典型的中国式餐厅,主供粤菜和一些地方小吃。布置也带着浓郁的中国风,中间九张可供十六人围坐的大圆桌,以红木雕花屏风相隔,屏风上刻了中国的山水古画与“海上生明月”之类的诗句。顶上垂下十余串大红糊纸花灯,都写着“福”“寿”等吉祥字,女服务生也是一身绣金旗袍打扮,喜气洋洋的,倒有几分大过年的感觉。

“这里让我想起了唐人街的醉仙楼。”张家浩说。

“不,老弟,你不觉得它更像南京的紫云楼?”叶恒艮笑着说。

“二十多年了,它还在那儿吗?”张家浩摇了摇头。

“还在那儿,不过,它现在已经改成我们的人民政府招待所了。”王星火说。

“人民政府招待所?听说大陆没收了所有资本家的财产,全部充归国有,可有此事?”张家浩问。

“你误会了,我们没收的是官僚资本,对民族资本,不是没收,是合营,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王星火答。

张家浩呵呵一笑:“我老了,搞不清楚这些复杂的事情。”

见有外人来,王星火便转移了话题,话题转到了叶芊身上。叶恒艮说,他这女儿从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行为未免有些张狂,不服管束,让他们多担待一下。这话立即引起了叶芊的抗议,说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知道轻重缓急,请爸爸不要老在众人面前让她出丑。

“王大哥,你结婚了吧?”叶芊问王星火。经过一天的相处,叶芊和他们之间的冰层也开始慢慢融化了,一熟悉起来,更是口无遮拦。

王星火摇了摇头。

“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叶芊又问。

王星火看了杜丽一眼,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没有。”

“芊芊,你怎么问起王大哥的私事了?”叶恒艮说。

“这有什么?都是成年人,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啥不好意思的?王大哥要是有喜欢的人,就要轰轰烈烈去爱哦。”叶芊掩着嘴呵呵笑。

“感情的事,应该要谨慎,怎能随便的?”杜丽在一旁说。

“杜丽姐,你该不是喜欢王大哥吧?”叶芊故意调侃她。

“瞎说!”杜丽瞪了她一点。

“芊芊,你的教训还不够吗?当初你和那个汤姆,还不是爱得惊天动地?结果碰到危难时刻,他拍拍屁股就跑了。”叶涛说。

“哥,你又在挖我伤疤!”叶芊嗔道。

来的外人陆陆续续便把桌子坐满了,除了他们这七个,还有八个人,五男三女。

老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现在又是同桌吃饭,都是有缘人中的有缘人,不是偶然的。王星火相信,这些“有缘人”之中,肯定隐藏着恶狼,隐藏着狐狸,也隐藏着毒蛇,他就有意留心这八个人。这八个人其实是四组人。一组是一对新婚夫妻,王星火曾在平台上见过他们,男的叫伯恩,女的叫凯瑟琳,都是金发碧眼,称自己是美国人,到澳大利亚度蜜月,然后乘邮轮探索神秘的东方;一组是两个年轻人,自称为一对兄妹,妹妹很会说话,叫广末洋子,她有个中文名,就叫杨子,哥哥叫广末宏介,中文名叫杨宏,因为他们是二战时日军在新加坡遗留的孤儿,由一户姓杨的华人家庭收养,这次要去日本寻亲的,跟他们的身世差不多;还有一组,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带着十岁左右的男孩,新加坡人,他们要去香港寻找抛妻弃子的孩子父亲;最后一对是印尼华人父子,经营橡胶,去台湾谈生意,叫郭耀宗,他的儿子郭浩则像得了抑郁症,不说话,也不大愿与人交流。

看上去都像普通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各有身世,各怀目的,共同踏上这艘船。敌在暗,我在明,鬼影憧憧。

王星火很想再见到钱江,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但钱江并没有在“唐”出现。

对于103的这次任务来说,不单单在“守”,更重要的是“攻”,以“攻”代“守”,“攻”“守”结合,尽快找出潜伏的“图谋者”,牵制甚至控制住他们,才能占据主动权。

一回生,两回熟,饭不过一刻,气氛就活跃了起来,有说有笑的。叶芊和凯瑟琳话语投机,交谈甚欢,都聊些杂七杂八的女人事儿。那个十岁的小男孩陶淘则十分喜欢长着娃娃脸,喜欢逗小孩的袁智强,缠着他饭后一定要跟他玩游戏。

杨子拿出随身带来的一张小报纸,这是邮轮专办的官方小报,叫《克里特皇后报》,介绍当天的行程和节目安排,以及轮船上的一些特别信息。

“午饭后甲板上有个救生演练,你们去不去?”杨子问他们。在那个时候,救生演练并不像现在这样严格,必须人人参加,但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大部分新旅客都会参与。

“去,我们当然要去的。”王星火回答。这是一个全面了解船上旅客的好机会,虽然时间短,但也许从中可以辨别出一些可疑人物。

“是啊,如果不去,万一遇到沉船灾难,岂不后悔莫及?”印尼华商郭耀宗呵呵一笑。

“这位郭先生,祖籍哪里呢?”叶恒艮问。

“我祖上是广东人。”

“广东是个好地方,我在二十年代曾在广州呆过几年,正好是青春年华,想不到一下子就变成了垂垂老者。”叶恒艮叹息。

“听郭先生的口音,好像没有一点广东腔啊,倒有中国北方的味儿。”王星火笑着说。

“王先生真是好耳力,我的中文确实不是家传的,从我祖父这一代,我们家族就没有回去中国过了,父亲只讲印尼语和英语。我这点中文还是跟邻居学的,他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郭耀宗解释说。

“不过,你的中文讲得很标准,很流利,真难得!”王星火说。

“多谢!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过,这船上有不干净的东西?”郭耀宗神秘兮兮地说。

众人都不解。

“听说这船闹鬼,藏着一群鬼,邮轮管理方封锁了这个消息。不过你们可不要说是我说的,要不然我会被当成造谣滋事者赶下船的。”郭耀宗说。

“那你为什么还是上来了?不怕鬼吗?”袁智强反问。

“我也是上来才听说的。”

“郭先生,你不要乱说,吓了小孩子。”那个携子寻夫的少妇丁若兰不悦。

“我们不怕鬼,如果真有鬼的话,倒可以捉上一捉。”王星火说。

“难道王先生还学过茅山之术?”郭耀宗大有兴趣。

“对于鬼来说,我们还真是道士。”王星火看着郭耀宗。

“喂,你们别谈什么鬼不鬼了,让人瘆得慌。”叶芊和杨子都提了意见。

“好,不谈了,不谈了,都怪我,扫大家的兴。”郭耀宗打了个哈哈。

美国人伯恩一直没听他们谈话,他向杨子借了《克里特皇后报》,正津津有味地阅览。这时,见大家都没说话了,就放下报纸说:“下午两点船上的赌场开放,那儿是个好去处,谁有兴趣一道玩玩?”

见没人回应,伯恩就转向李遇白:“李,我见过你在观光平台上的魔术表演,很精彩,会魔术的人,也会赌术,我们结伴,一起去怎么样?”

“你错了,会魔术的人,不一定会赌术,我就不会,让你失望了。”李遇白呵呵一笑。

“下午三层有个讲演会,你们有兴趣可以去听听。”洋子说。

饭后,杜丽曾对王星火说,这个郭耀宗有些不简单。

“不,不止是郭耀宗,这张桌子上所有的人都不简单。”王星火说。

1965年8月5日

11时55分新加坡外海

客舱这时候很安静,没几个人走动,因为正是午餐时间。而且,坐大船的,如果没什么大恙,谁愿意花钱待在狭小枯燥的客舱内?船上的节目精彩得很,应该好好享受人生。

但这只能对邮轮上普通的旅客而言,对于身负重任的少数人来说,紧张和危险才刚刚开始。

加利的身影出现在了6层客舱走廊的拐角,他机警地观察各条通道,确定没有来往之人,便轻身快步来到6103号房门口,取出自制的特殊工具开门锁。

开锁这种小把戏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少年时在乡下的时候,他就跟一帮狐朋狗友们学会了这技术,幸亏后来有丹尼的引导,要不他现在肯定是纽约偷盗集团的一个人物了。

早上,他装扮成搬运行李的码头工人,后来利用管理漏洞,把自己装进了一只大箱子,偷偷混上船,一直躲在轮船下层的行李舱内,直到午餐时间才出来。紧接着,加利在船员舱里偷了一套制服,打扮成船上工作人员,大模大样地在问讯处得到了叶恒艮一行的房间号。

他相信,叶恒艮肯定带着有关他表哥生死的那张地图。

房间很小,东西很少,根本不用费力,但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它会藏在哪儿?会不会叶恒艮贴身携带?还是交给了那几个保护人?

就在这时,传了来两下敲门声,加利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是他们回来了!这样的小客舱,逃无可逃,藏无可藏。加利只有硬着头皮,从怀里摸出一把雪亮的军刀,蹿到门后,准备放手一搏。

但没人开门进来。

是自己太紧张,听错了?但加利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不至于紧张到产生幻听的地步。他一手横执军刀,一手慢慢拉开门。

可是,门外连鬼影子都没有,走廊上空空****的。

他踩到了一件东西,是个白色的小信封,丢在门外。加利狐疑地捡起信封,检查了一下,很普通的信封,里面放着一张纸条。

“加利,欢迎加入死神的游戏!”

纸条上只有这几个字,但加利却感到背后似乎有只毛茸茸的东西在爬,浑身不自在。他是偷偷从美国来的,又偷偷上了“克里特皇后号”,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从来没想过会那么快被人发现,而且对方还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这太诡异了!加利匆匆收了纸条,拉上门,消失在走廊转角。

1965年8月5日

12时35分新加坡外海

“果然有客人来过了!”王星火扫视了一眼房间,对叶恒艮说。叶恒艮顿时紧张起来,但房间里箱子还是箱子,枕头还是枕头,他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

“你看,在我们进来前,这瓣橘皮已经被推到这个位置了。”王星火指着门后的一瓣橘皮说。叶恒艮恍然大悟,原来离开时,王星火就设了个机关,把一瓣橘皮放在门后,只要有人进来,开门时就会让橘皮移位。

“我们的箱子也都被人打开过了。”

箱子的拉链和扣子都不是随便弄的,位置、角度,都是预先精确设计的,对方只要动一动,除非有非常强的警觉性和观察力,能恢复到一模一样,否则就会露出马脚。而一般窃贼或情报人员,在紧张的状态下,很难顾及到方方面面。

还好没有丢失重要的东西。叶恒艮确认了后,松了一口气。

重要的东西是没那么好找的。

“是台湾特务干的?”叶恒艮皱起眉头。

“不,在新加坡,台湾特务已经搜查过你的行李,没什么所得,他们不会做同样的事。”王星火说。

“那么,唯一的可能是中情局。”

“中情局更不会,我想在纽约机场安检时,他们早已暗中把你的行李检查得透透彻彻了,不会傻到上了船才做贼。”王星火托着双臂,沉思了一会儿,“叶老,这艘邮轮有点儿复杂,肯定藏有我们还不知道的势力,一切要小心。”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103原先的计划,王星火把103的队员集中在一起,通报了情况。

要点有九:

1.那个在码头上盯梢的日本人是属于哪个组织?这个组织有没有上船?

2.送来死神纸条的服务生肯定不是已经死亡的黄天成,其中有两个可能,一是有人假扮黄天成;二是客房部经理奥斯丁在撒谎。

3.死神便条的幕后指使者是谁?有何目的?

4.钱江很可疑,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5.跟他们一同午餐的那四组人中,必定隐藏着图谋者。

6.入室搜查者是谁?是不是日本人?

7.中情局的人肯定也在船上,他们的掩护身份是什么?

8.张家浩此人蹊跷,是否真如他所说,是被逼回国?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船上?但尚未发现此人有任何可疑行动。

9.从现有情况分析,这些人当下目标不是刺杀,而是劫持叶家和窃取地图。

组员们在纸上画了几个圈,圈里是可能潜伏的图谋者。

1.台湾特务、2.中情局、3.日本组织、4.神秘的死神。

又把所有涉及人的名字写在空白处,加注上他们出现的精确时间,通过连线和推论,就可以分析各种要素,从而找出潜在的关系。

现在看来,船上起码有四股势力,而钱江肯定是这四股势力里的人,那么,跟他们同桌吃饭的那些人,又有几个应该划归到该去的阵营?

王星火认为,叶家人目前尚无性命之虞,那么103就该趁此机会迅速主动出击,探出他们的真实身份,揭开他们的画皮,打乱他们的节奏,把阴谋扼杀在美梦之中。

最方便的入手,就是钱江。他自己说了,住7607房。

王星火准备单刀直入,会一会这个魔术师。

1965年8月5日

12时52分新加坡外海

7607号房是不存在的,钱江撒了谎。

王星火在七层找了一圈,才知道,这一层房间最大的编号是7309,根本没有什么7607。

他是谁?撒谎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主动透露这个子虚乌有的房间号?难道有什么暗示?

王星火跟组员们说了调查的结果,李遇白坚持说这是敌人的故弄玄虚,目的是调虎离山,袁智强则认为钱江肯定另有目的,反正,各有各的看法。

“鬼!是鬼!”杜丽像想到什么,脱口而出。

什么?大家不解地看着她。

“7607,在汉字译电码里是鬼的意思。”杜丽解释说。

“鬼?”袁智强皱起了眉,“那么说,他跟死神游戏有关?”

“遇白说得有道理,不能排除他在混淆我们的视线,想把我们从老V身边引开,但我们也不能因此被吓住,一定要双管齐下,打他们措手不及。”王星火沉思了一下说。

“既然7607不存在,那么,我们能不能找一个存在的房间?”杜丽说。

什么是存在的房间?

“把编码倒过来排,是密码中最常见的手段之一。7607,倒过来就是7067,也许这个钱江在故意测试我们的能力。”

“7067?”王星火的眼前一亮。

于是去看了,7067房果然有人,但不是钱江,竟是伯恩夫妇,这大大出乎王星火的预料。

“王?找我们有事吗?”伯恩也仿佛吃了一惊。

“我刚好经过这里,听说你们住在这房间,就进来看看你们。”王星火随机应变,找了个理由。

“哦,欢迎欢迎。”伯恩把他让了进去。

这是间海景房,外面有露台的,光线明亮,比王星火他们的条件要好上不少,属于上等客舱。

“要不要来杯果汁?”凯瑟琳问。

“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王星火环视了一下房间,高级海景客房果然不一样。一套华丽的欧式家具,精雕细琢,地中海风格的布置,皮质沙发上方是仿古希腊的浮雕,柱上挂着一面哥特式老钟,处处透着豪华与精致。小露台外就是蓝色的大海,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真是个私人休闲的好地方。

“这浮雕好像讲的是克里特迷宫的故事。”王星火注意到墙上的白色浮雕,是一个古希腊英雄正在和一头公牛搏斗的画面,就想起了叶恒艮讲的故事。

“不错,我们也很喜欢蓝色的爱琴海,那是神的海洋。”凯瑟琳露出微笑。

“那为什么选择来东方度蜜月?爱琴海多浪漫啊!”王星火呵呵问道。

“因为我喜欢东方。”伯恩接着他的提问,“东方很神秘,就像遥远的世界尽头,让人神往。”

“哦,伯恩先生是第一次来东方吗?”

“不错,我们考虑了很久,最后才决定把蜜月地点定在澳洲和亚洲,这趟旅行,就几乎可以走世界上四分之一的地方了,很划算。”伯恩说。

王星火看到桌上有一盘水果,心里一动,问:“这水果是船上赠送的吗?”

“是我们刚刚特意让服务生送过来的,王先生要不要尝尝?”凯瑟琳从盘中拿了一只芒果递给王星火。

“不,谢谢,我不太喜欢吃这种水果。”王星火有礼貌地谢绝了,又说,“听说这船上送的水果有些不太干净。”

“是吗?那我们得注意一下。”伯恩吃了一惊,回答说。

其实王星火是借这句突然的话来观察伯恩夫妇面部表情的微妙反应,他猜如果他们不是死神,那可能也是死神游戏的邀请对象。虽然伯恩夫妇眼神中的慌乱稍纵即逝,但王星火仍然捕捉到了,这对夫妇没那么简单。

这时候,船上的广播开始播送马上要举行模拟逃生的消息,要旅客做好准备。王星火就向伯恩夫妇告辞,当他问起伯恩要不要去时,他们说已经参加过一次,不想再去了。

模拟逃生是邮轮上的例行活动。再大的船,也有沉没的可能,像1912年在北大西洋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当时如果进行过模拟逃生演练,就会发现很多问题,比如救生艇的严重短缺。所以从那次海难开始,模拟逃生成了大型邮轮上必备的项目。模拟一次,遇到真灾难就可以各就各位,既有效率又不慌张,可以挽救很多条生命。

“克里特皇后号”上的演练并不是强制参加的,但新旅客必须参加,说明都写在每个房间的指导书上。当警铃响起,汽笛鸣叫七短一长时,演练的旅客必须马上穿上房间里备用的救生衣,沿规定路线到指定甲板上集中,等待分配救生艇。

流程很简单,但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王星火回到六层,看到长长的走廊里已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了,人们穿着橙色救生衣,一个个鼓得像包子,几个穿着制服的船员来回快步跑着,大声嚷嚷,分别用英、中、日等语言维持秩序,大伙儿都在等着汽笛声响呢。

“王大哥,你去哪儿了?演练快开始了!”叶芊见王星火刚来,就问。

“你跟着我们走,人多杂乱,千万不要脱离队伍。”王星火跑进房间穿上救生衣。

正说时,警报响了,人群发出喧哗,但都知道是演练,大伙儿听从指挥,流水般从安全通道鱼贯而下,聚集在露天甲板上。甲板上已是黑压压、红橙橙一片,每区的事务长开始报名分组。

“如果船真的沉了,我们会跑得了吗?”叶芊问杜丽。

“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不绝望,不放弃,生存的机会就比别人多得多。”杜丽回答。

“杜丽姐,难道你就没害怕过?”叶芊听了杜丽的话,若有所思,又笑着问。

这让杜丽又想起了那次落入地下溶洞时的恐怖经历,不禁一笑:“害怕过,是人都有害怕的时候,我们不是神仙,当然也会害怕。”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超级英雄来护着我们,做女人的那该多幸福。”叶芊说,“可是,现实中这样的超级英雄打着灯笼也难找,那些男人,一个个都是熊包。”

“现实中哪有这样的超级英雄?只是你们小姑娘的幻想罢了。”杜丽抿嘴笑道,一边却不经意地看了看王星火。

王星火根本没在听她们讨论,他隐在较高处的人群中,鹰似的观察甲板上的每一个人。

这是个好机会,船上的大多数人都聚在一起,就像在你面前排好了队,等着你去分辨。那些神神鬼鬼当然也不例外,他们也会利用这次机会来熟悉船上人员构成。

根据《克里特皇后报》的统计数据,这次从新加坡登船的有822人,加上原先就留在船上的,总共1467名旅客,比核定的2200名载客量少了很多,也就是说,船上有不少房间是空着的,没人入住。因为确定叶恒艮回国计划是在近几天,所以图谋者肯定藏在新上船的822人之内。

从演练现场看,新旅客中东南亚华人和日本人占了很大的比例,男人比女人多得多,而女人大部分是年轻女性或少妇,就像凯瑟琳那样的。因为邮轮虽然设施舒适,但远洋航海毕竟要承受风浪,充满未知的危险,有时候甚至要考验体力,大海毕竟是属于男人的。

各组的水手长在报乘客编号,然后指定救生船号码,叶恒艮他们被分到了19号,出乎103意料的是,王星火和李遇白被分到了20号。这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错误,如果按照这样的安排,万一发生弃船事故,他们将不能和叶家待在一起,真是糟糕透顶。王星火决定,等演练一结束,就找主管分船的大副雷鸣斯要求重新分配。

王星火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角落阴影里的一个白发老者身上,心中一凛,此人的身形有点儿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他不禁想起在电梯里碰到的钱江,当时也有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他确定,这人肯定不是钱江,这人比钱江老得多,身材也远比钱江魁梧。

他是谁?

王星火正从人群的间隙挤过去,四周突然暴发出海浪般的欢呼声和鼓掌声,演练顺利结束了,这热情劲倒仿佛真的劫后余生似的。欢乐的乘客挡住了他的视线,只一晃,那人就已不在位置上了,代替他的是一个金发小姑娘,冲着他挤眉弄眼。

1965年8月5日

13时31分新加坡外海

“他们是不是怀疑我们了?”凯瑟琳不安地问。

伯恩露出一丝微笑,回答说:“你说得没错,看来中国人的嗅觉很灵,这么快就找上门了,我们得启动B方案,通知黑皇后,让他们做好准备。”

“那我们俩接下去该做什么?就在这儿等着?”

“嗨,凯瑟琳,放轻松点。他们只是怀疑,怀疑而已,我们仍然可以执行A计划。我们直接从最薄弱处下手,叶涛或者叶芊都可以,掌握了这两个人,就等于抓住了叶恒艮的小辫子。”

凯瑟琳皱了眉头:“总部为什么不在国内抓住这条小辫子?在那里易如反掌,非要让我们跑到这该死的东方来。”

“东方并不该死,从马可波罗时代开始,它就充满了神奇。你知道,总部要的是黑箱,黑箱在东方,我们的最终任务是借他们的手带回黑箱。而那张加了密的地图只有叶恒艮能破译,如果在美国抓了他,说不定他连人带地图都自毁了。据我们掌握的情报,这老家伙骨头硬得很,不怕死的。”

“想不到黑箱秘闻竟然是真的,日本人真是太狡猾了。”凯瑟琳说,“在叶家身边的那几个中国特工是个大麻烦,必须先解决他们。”

伯恩摇头:“那几个中国特工交给黑皇后去解决。我倒不担心这些中国特工,他们充其量只是保镖,守永远比攻要难,保镖工作牵制了他们的能力,我们可以制造很多机会。船上最大的麻烦恐怕另有其人。”

“你是指送来死神游戏纸条的那些人?”

伯恩看着凯瑟琳,默认了。

“他们到底是谁?看来他们对我们了如指掌。”凯瑟琳说。

“我不知道。”伯恩摇了摇头,“不过,我把这个信息通过船上的电报室发回了总部,相信很快就会有回音了。”

“伯恩,你不觉得这船上热闹了点吗?”凯瑟琳耸耸肩说

“这样我们就不寂寞了,你说是吗?”

“我总觉得那个中国特工不可能那么快就识破我们,一定有人暗中指引他。我们可能落入了一个圈套中,这跟以往的任务不同,有点不寻常。”

伯恩哈哈一笑:“我们的工作本来就不寻常,这样才好玩,还没到万圣节,大家都已经在乔装打扮,连死神都出动了,急着开假面舞会了,有趣呐。”

凯瑟琳白了他一眼:“你这臭毛病还是改不了,做你搭档,迟早要被你害死。”

伯恩倒了两杯红酒,递了一杯给凯瑟琳,慢不经心地说:“亲爱的,现在我们可是夫妻,生死同命。放心,这场舞会上,我们一定会有精彩的表演。”

凯瑟琳一脸无奈,看向阳台外一望无际的青色海面,沉思了一会儿,与伯恩碰了杯,一饮而尽。

1965年8月5日

13时45分新加坡外海

游泳池里的水跟大海一样蓝,一样清,发散着潋滟的波光,仿佛镶在白色甲板上的一颗巨大的方形蓝宝石。事实上,它就是海的一部分,通过滤网和管道跟外面的大海连在一起的,所以永远是活水。

海狐喜欢这池咸咸的活海水,干净,清澈,充满生命的动感,又略带阳光的温暖。他仰浮在水面上,轻轻摆动自己的手脚,随心所欲地游动,看样子很悠闲。

午后时分,泳池内没几个人,三三两两的,都是些岁十多岁的小屁孩。“海狐”并不喜欢他们,但他更讨厌人多,他喜欢清静。到了傍晚,太阳不太强烈的时候,这个地方就会挤满了人,游泳就变成了泡澡。

这会让人受不了的。

海狐其实只是看上去悠闲,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他游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爬上岸,找了一张躺椅坐着。

游泳不是他的目的,他还是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是幽灵的使者,负责在船上跟他联络,海狐毕竟是他们这次生意的主顾。但是,除了这个使者,他根本不会知道船上其他幽灵的身份,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他们做什么,他们怎么做,他只能等结果。

这回他学乖了,眼观六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上次在新加坡海边,被他们狠狠耍了一把,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但当他见到使者时,有一种更强烈的被耍的感觉。幽灵的行动确实出人意料,连他这样的谍报老手都感觉匪夷所思。

跟他接头的人竟是个孩子!在半小时前,这个孩子就已经在他身边游来游去,还让他帮忙捡过水上皮球,而他一直像傻子一样不为所知。

真混蛋!海狐不禁在心里骂娘。

“你们难道是在开玩笑?”海狐怒不可遏地说。

“嘘,小声点。”孩子收了笑容的时候,就显得特别成熟、老成,“我们从不开玩笑的。”

“你们主动给特务送东西是怎么回事?”海狐看着身旁的这个孩子。这小孩身上似乎有种邪气,眼神中透着超出同龄人的狡黠。

“你知道什么叫做心理战吗?”孩子在他耳边说,“心理战就是捣乱,捣得越乱越好,让敌人的心智失去正常的判断能力,他们就会乖乖上钩。叶恒艮这块唐僧肉,很多人都惦记着呢。不过你放心,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谁也跑不了的。海狐先生,你只需在船上游游泳,晒晒太阳,其他的事情什么都用不着管,时间到了,就可以去向你的上司交差了。”

“你到底多大了?”海狐惊愕地问。现在他感觉到这小孩的身上不仅仅有邪气,还有一种鬼气,仿佛一个老人的灵魂装进了少年的身体,让人全身发毛。

“年龄那么重要吗?以年龄来判断人,会犯致命的错误的。”孩子笑着说,“你别忘了,这是我们第二次合作了,1948年那次,没有让你们失望吧?我们永远不会让主顾失望的。你继续游泳吧,有事情我会主动找你的。”

看着孩子远去的后背,海狐半晌儿没回过神来,就像看了一个幻影。

不过想想也对,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们敢那么嚣张吗?幽灵不是单打独斗的冷血杀手,他们每次出动都是一个组合,会做一个很大的圈套,每个人的能力不同,作用不同,却配合默契,像一架精密的杀人机器,不需要每个零件都要装着刀的。这比雇佣一般的杀手保险系数高多了,他们能完成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这也是“幽灵会”那么多年几乎没有失过手的原因所在。

这样想着,海狐胸中不免又信心十足。是啊,操什么鸟心啊?在一旁看大戏就好了。

海狐苦笑着,站起来做了个扩胸动作,深呼吸一口气,双腿一跃,“哗”的一声倒栽入池中,钻入水底,鱼似的潜游。

1965年8月5日

13时58分南中国海

南中国海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十分钟前还是阳光明媚,转眼就风起云涌,天空布满了层层的铅云。白色的“克里特皇后号”在青冥海面上缓缓向北航行,三支巨大的暗红色椭圆状的烟囱不时冒出滚滚白烟,就像鼻孔里喷着热气的愤怒公牛,推开一切阻碍它前进的东西。实际上,如果从云端向下看去,这艘巨无霸跟汪洋大海比起来,还是小得可怜,就像一只纸做的模型,随着海浪摇摆起伏。

RF-101超音速侦察机的阴影掠过“克里特皇后号”的露天甲板,王星火在舷梯边看到了它。他认得这种型号的飞机,沿海解放军官兵习惯把它称作“妖中妖”,是“幺洞幺”的谐音。因为它太快,太灵活,而且常常贴近海面飞行,雷达监测不到它,就像鬼魅一样。

王星火恼恨地盯着这架“妖中妖”飞越邮轮上空,呼啸着消失在西边的海平线。他猜想,这家伙肯定要去越南或者中国沿海侦察军情,如果现在有军用通讯设备,自己就可以把情报传递给沿海的部队,让它来个有去无回。

可惜没有。

尽管身在远洋的豪华邮轮上,但王星火深知,战争其实就在身边,从来没有远离。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这船上到处潜伏着狐狸般狡猾的敌人,他得跟他们周旋,扫清障碍。

王星火走下舷梯,他要去仓储区寻找大副雷鸣斯,他得让雷鸣斯重新安排救生船的分配名单,以防万一。刚才船桥上的工作人员告诉他,雷鸣斯去仓库检查安全去了。王星火当然知道仓储区在哪儿,整条船的地图他一清二楚。

但船桥工作人员提供的信息不准确,雷鸣斯不在仓储区。仓储主管李德告诉他,雷鸣斯压根儿没来过这里。偌大的船,要找到一个人确实挺难的,王星火又不想动用船上的广播系统,以免被敌人掌握动向,于是只好返回客舱再作打算。

就在王星火从仓储区上来,经过左舷通道时,他意外遇上了雷鸣斯。但此刻的雷鸣斯已经不能跟他说话了,这个高大的澳洲老水手靠在船舷扶手上,痛苦地蜷成一团,口鼻间布满黏稠的血,仿佛刚刚啃了一个人的血肉,显得狰狞恐怖,但这满脸的血是他自己的,还在不断往外流淌。

“你怎么了?”王星火跑过去扶起他。

雷鸣斯的脸抽搐着,抬手指向前方,说:“快,快通知保安室……有一个人冒充船员,被我认出来了……不能让他逃掉。”

“他长什么样子?”

“是个棕种人,卷头发,二十五六岁左右,穿着水手长的制服。”雷鸣斯说。

王星火刚想朝前追,被雷鸣斯拉住裤腿,问:“你,你又是谁?”

“一个普通的乘客,我正找你有事呢,不过现在来不及细说,如果你还想逮住那个人的话。”王星火回答。

雷鸣斯看了他一眼,放开了手:“这家伙很厉害,你小心点,最好叫上帮手。”

王星火点点头,快步追过左舷通道,进入一个中庭。中庭后是一个新西兰风格的酒廊,用各式各样的木材装饰,幽暗神秘,布置得很有点原始的味道。

酒廊里倒没有多少人,吧台前坐了几个大高个的西方人,正在品着红色果酒,不时跟女调酒师说几句,女调酒师旁边的糕点师则低着头专心装点一盘帕洛娃蛋糕,似乎在精雕一件艺术品,对外界的事充耳不闻。

一切都很正常,波澜不惊。

王星火并不是一个喜欢狗拿耗子的人,直觉告诉他,此人的出现肯定跟叶恒艮有关,虽然不能确定这个冒牌水手长是不是图谋者之一,但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威胁“老V”的人。

“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水手长制服的人经过这里?”王星火问那几个人。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王星火立刻觉察到他们表情上细微的变化,他们的动作生硬而做作。情况不对!他向其中一个西方男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的眼珠子便恐惧地向糕点师觑去。王星火发现,那个糕点师一直不敢抬头,看上去很专心致志,实际上双手发着抖,额头流着汗。

糕点师不是“水手长”,他只是人质之一,而且,从紧张的神态看,他受到的威胁最大。

毋庸置疑,这几个人明显受到了胁迫,而能让几个大汉同时乖乖听话的武器,除了枪,别无他物。枪,不管在何种情形下,永远是王牌。形势严峻,不容乐观,王星火心里迅速推断着,盘算采取何种行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水手长”肯定躲在吧台下,近在咫尺,用枪抵着糕点师的腰部,王星火仿佛透过吧台,看到了龟缩在台后的杀手,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感受到他凌厉的杀气,酒吧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紧张。

“谢谢!看来我找错地方了,我去别的地方找找。”王星火有礼貌地向他们道谢。刚离开几步,忽然回身一跳,左手在台面撑着,右手顺势操起桌上的一只白兰地酒瓶,黑猫一般轻灵地跃过吧台,以迅雷之势扑向台后。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水手长”还在暗中庆幸追击者上了当,却猛不防受到突然袭击,连忙举枪,不料一只酒瓶子又猛又准地砸过来,正中手腕,剧痛之下,枪就飞了。不过他并非等闲之辈,一个斜飞腿挡住了王星火跟来的一脚,借机往后一滚,拔腿就逃。

“水手长”撞开酒廊后方一扇锁着的小门,立刻就消失在门后面了。小门后面是船员生活区,船员生活区当然比不得豪华干净的客房,甚至可以用凌乱来形容,每一个房间也比上面几层小得多,狭窄幽暗,

“站住!”王星火大喝一声,紧追了过去。

平静的生活区被彻底打乱了,“水手长”撞倒走廊里的两个船员,左冲右突,一边跑,一边想尽方法扔东西推人,阻慢王星火的脚步。这招还真管用,等王星火追到船尾处的船员餐厅时,就不见了人。

不到开饭时间,餐厅里空无一人。王星火小心翼翼地从一排桌子间走过去,他怀疑“水手长”躲在桌子下面。但搜了一周,竟然没有,这个人凭空消失了。

正思索间,雷鸣斯捂着流血不止的口鼻,带着五六个荷枪实弹的随船保安闯了进来。

“他去哪儿了?”雷鸣斯气急败坏地问。

“这儿有没有其他通道?”王星火反问。

“没有。这个餐厅只通向船员厨房,但是,厨房是从后面锁着的,这边进不去。”保安队长桑托斯替雷鸣斯回答了。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是菲律宾人,瘦直身材,活像一支烧焦的炭棍。他走到一扇小门边检查了一下,说:“瞧,门没被破坏,他不可能从这里逃走的。”

他总不会变成蒸汽了!王星火不信这个邪,蹲下来仔细寻找着,果然发现了一个蹊跷的地方。他走到角落里的一处方形格栅前,用手扣住栅栏,用力一拉,格栅应手而落,竟露出一个黑乎乎的通道。

“该死!他从通风管道逃了!”雷鸣斯诅咒道。

通风管道在船层上像蛛网似的连通着各个房间,仅容一人出入,比船上的回廊舱房更像一个迷宫。

“给我手电。”王星火向桑托斯要来一支手电,钻进了通风管道。

管道内黑暗无光,王星火忽然有一种幻觉,仿佛黑漆漆的管道突然蠕动了起来,让他觉得像被吞入了某条巨大海蛇的腹内。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他镇定了下精神,朝里边爬去。

因为长年无人进出,管道内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在手电的照射下,“水手长”爬过的痕迹历历在目。

虽然管道纵横交错,但逃是逃不掉的!没爬多少距离,王星火就觉察到目标就在前面不远了,但对手灵活的身手令他吃惊,这家伙活像一只地鼠,在管道内快速穿行。照这样的速度,他未必能追得上,王星火便当机立断,根据他对船体管道的了解,选择了一条包抄的捷径。

结果两人便在一处转弯相遇了,碰了个面对面。两人之间相距两米,顿时都僵持不动。

“你的身手不错!钻这样的管道是不是有点儿太狼狈了?”王星火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但对方面无表情,王星火这才想起来,对方可能不懂华语,就用英语重述了一遍。

对方终于回话了:“你的身手也不错,干吗钻这样的管道纠缠我?”

“你为谁工作?”

“为我自己。”那人直着眼,盯着王星火。

“你不说实话,看来,我只好把你交给保安处了。”

“那就试试,我还没跟真正的中国功夫交过手,听说中国人很会花拳绣腿。”那人哈哈一笑,说完,就向王星火猛踢出一脚。

通风管道只有一肩多宽,两人在这样的黑暗窄洞中贴身格斗起来,根本无法施展开招数,谁能占上风,就看肢体柔韧性和短距离的瞬间爆发力。在狭小的空间里,能量是会迅速积聚的,不一会儿,管道便激烈地震动起来,隆隆作响。“水手长”不敌王星火,虚晃一脚,掉头向后爬去,逃不过四五米,又被王星火抓住小腿,双方再次扭斗在一起。

通风管道哪里承受得了如此剧烈的搏击,“轰”的一声巨响,竟爆裂开来,两个人同时跌进了一个小舱房。这是个船员房间,一对男女员工正在**幽会**呢,哪晓得舱顶突然破裂,掉下两个灰熊似的男人。这对情人像见了鬼似的,吓得魂不守舍,尖叫连连,赤身就蹿出了门。

“你跑不了!”王星火一个左勾拳重重打在“水手长”的下巴,然后用擒拿手死死扣住他的右臂,把他压在圆形的窗口。

“水手长”挣扎了一下,发现反抗是徒劳的,这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除了妥协,别无他法,只得说:“你放了我,我们做一个交易。”

“你现在没资格跟我做交易,先得老实告诉我,你是谁?”王星火加重了力度,疼得“水手长”龇牙咧嘴。

“加利,我叫亚当斯?加利,美国人。我没受雇于任何组织。”“水手长”急促地说。

“你为什么冒充船员?”王星火喝问。

“我本想跟踪叶恒艮,找出杀死表哥丹尼?杰克逊的凶手,所以才偷偷上了这艘船。”加利突然苦笑起来:“中国人,这船远比你们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他们的势力太强大了!你们现在自身难保,不如我们联手,共同对付这些鬼。”

“你怎么知道这些情况?”

“现在不是说原因的时候,他们就要来了,如果你不放我,会后悔的。”加利喊道。

“我没有理由相信你的话。”王星火说。

“该死!”加利咒道,“那就等着落入死神的圈套吧。”

王星火心念转动,明白了加利的意思,也许现在就是“死神游戏”的一部分,他们已经在圈套中了,眼前的这个人并不完全在撒谎,不由手微微一松。

可惜迟了一步,雷鸣斯带着保安拥了进来,几把枪同时对准了加利的脑袋,给这个年轻人上了亮锃锃的手铐,几个保安就要推走他。

“非常感谢你的协助,我会向船长建议,在晚上的船长晚宴上向全体乘客表彰你这位英雄。”雷鸣斯向王星火伸手以示谢意。他的嘴唇虽然止住了血,但肿得很大,活像只大猩猩,看样子加利的这一记重拳真不赖。

“我不希望张扬,这不是件好事情,只会让乘客们对船上的安全管理产生怀疑。”王星火说。

“你说得对,这是我们的疏漏,我郑重向你道歉。”雷鸣斯有礼貌地微微鞠躬。

“你们会怎样对待他?”王星火看向一脸怨气的加利。

“我们得弄清楚这个人的身份和目的,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太糟糕了。”保安队长桑托斯回答。

“请不要太为难他。”王星火忽然想为这个人求情。

“我们有分寸的。”桑托斯瞪了一眼王星火,跟雷鸣斯比起来,他并不太友好,仿佛抱怨这个乘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抢了他的风头。

倔强的加利在众多保安押解下走过王星火的身边,突然狠狠撞了过来,丢了一句话:“中国人,你们完蛋了!”

王星火看着加利被带走的背影,下意识地用左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心里突然没底起来,隐隐间竟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他们头上慢慢张开。这种不祥之兆他少年时也有过,那是在另外一艘船上。

但他不能被任何感觉左右,他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不过,他必须加倍冷静,加倍小心,然后重新确立对策。

他紧紧攥紧了右手心里的一把钥匙,那是刚才加利在跟他一撞的瞬间塞给他的。

1965年8月5日

14时33分南中国海

叶芊尝到了苦头。

邮轮在进入南中国海不久,天就变了,风浪一阵紧似一阵。虽然甲板还平稳得很,茶杯放在桌上也纹丝不动,但有些人的体质对于平衡的微弱变化是非常敏感的,比如叶芊。

仅仅五分钟,叶芊已经吐了两次,她从来没有坐过远洋船,没尝过晕船的难受,此刻,对大邮轮的新奇尚未消退,就被突如其来的晕头反胃弄得兴致索然。

杜丽守在洗手间门外,为叶芊的纤纤弱质头疼不已。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真大,对她来说,这点儿风浪是小菜小碟,毫无感觉,对另一个女人来说却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看来,舱房是待不下去了,得带着叶芊到空旷处透透气,转移一下注意力,清醒清醒头脑。

但下午的官方活动并不多,除了两点钟位于邮轮一层的皇家赌场按时开放外。剩下的,就是位于第三层小厅里的一个讲演会。

杜丽对这个讲演会倒是充满了好奇,听说只要是和平讲演,谁都可以上去说几句,表达自己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对于杜丽来说,这里的一切几乎不可想象,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奇特的,仿佛从一个世界一脚跨进了另一个世界,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无法完全适应。她的内心甚至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因为这邮轮上的所见所闻,完全区别于她以前对资本主义万恶的糟糕印象,这里的船员和乘客,大部分彬彬有礼,面带笑容,似乎对生活充满热情。

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表面现象,这些人都是剥削人的资本家,或者是寄生虫,不代表他们国家的下层人民,那些劳苦大众根本坐不起这样的邮轮,他们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苦等着被解放,等着红旗插遍全世界。比如美国,现在不正在借侵略越南之机,奴役着其他国家吗?但同时她又很迷惑,希望听听这些人的真实想法,以及他们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

“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坐船了。”叶芊青着脸走到洗手台边,说。

杜丽一笑:“话可不能说得太早。芊芊,你得多锻炼锻炼,回国后,你这样的体质怎么参加祖国建设?”

叶芊瞪了她一眼:“别拿回国来唬我,谁稀罕了,我还不愿意去呢。但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一边对着镜子,用一方绢帕擦了嘴角,又取了一支唇膏仔仔细细地补上口红。

杜丽看她打扮,不禁皱了皱眉头。

“你没见过女人化妆吗?”叶芊在镜子里见了杜丽的表情,好奇地问。

“我们不涂脂抹粉,这是旧社会女人和唱戏的才做的事。”杜丽说。

叶芊吃惊地看着杜丽,像见到了一只奇异的动物,直摇头说:“上帝啊,救救我吧。”

杜丽笑了:“女人的魅力不是靠打扮化妆就能有的,以前女人就吃了这个亏,现在妇女解放了,不再受压迫,我们和男人是平等的。说,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家也能做。”

叶芊把口红放回小包里,朝杜丽扮了个鬼脸:“我才不爱武装呢!我就爱红装,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你这样的。”

杜丽也不愿跟她争论,两人出了舱房,去隔壁看叶涛和李遇白,刚巧他们也准备出去逛逛,于是四人和叶恒艮、袁智强他们打了招呼,结伴去三层举办演讲会的小厅。

刚走进电梯,就碰上了伯恩夫妇。

“嗨,你们去哪儿?”伯恩热情地打招呼。

“随便去三层逛逛。”李遇白说,反问,“你们又去哪儿?”

“皇家赌场,去试一把运气。对了,据说那里来了一位赌术高手,正好顺便开开眼界。李先生也是行家里手,不如一起去如何?”伯恩邀请道。

赌场乃是非之地,王星火交代过,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不要去赌场。

“谢了,想去的时候,我们自然会去。”李遇白婉拒了邀请。

凯瑟琳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船上抓住了一个冒充船员的人?”

“是吗?想不到大邮轮也这么不安全。”杜丽回应说。

“得当心,说不定我们中间也有人是冒牌货。”伯恩笑着说,用一双蓝色的眼睛打量着叶芊,看得她有点儿发毛,偷偷躲到杜丽的身后。

这时候,电梯到了三层,杜丽他们要出去了。

“看来,我们都得当心。”李遇白回头对伯恩夫妇说。

伯恩哈哈一笑:“李先生,我更愿意在赌场里见到你的身影,记着有空来玩一把。”

演讲厅的布置有点儿像小教堂,简约但又不失神圣的学术气氛,设计者肯定是个深谙心理的高手,知道怎样用环境让听众迅速投入到聆听的状态中。

他们迟到了,第一个演讲者已经开讲,题目叫做《越南战争的真相》,这是个热点时事话题,吸引了不少男性乘客参加。演讲者是个五十开外的金发老头,看上去像个大学教授,对政治颇有研究,把越战的前因后果解析得头头是道。

大家听着老头的讲课,似乎闻到了几百里外硝烟的味道,很有点儿惴惴不安起来。“克里特皇后号”,这个仿佛歌舞升平的小世界,离前线其实很近,为保安全,它不得不贴着菲律宾近海航行,而且船上也加强了武装保安的力量。

叶芊却对这个话题丝毫不感兴趣,开始东张西望,竟发现了一个“熟人”——中午一起吃饭的洋子,她坐在前排右侧,刚好也回头看见叶芊,两人相视一笑。

令叶芊吃惊的是,接着老头上台的正是洋子。洋子讲的题目有些偏,是关于东亚的刺青文化的。这个话题大大出乎了听众的意料,因为洋子看起来像个文静的乡下姑娘,穿着一袭青花连衣裙,两条黑亮的麻花辫子漫不经心地搭在白皙光洁的脖边,浑身透出恬静的气质。而刺青文化则更像跟黑道粘边,由一个女孩子讲这样的题目,让人觉得很不合适。

但洋子一说起话来就非同凡响,口吐莲花,把刺青这冷门知识从头道来,讲得深入浅出,妙趣横生,还夹带着很多有意思的小故事,特别是讲到秘密社团独特的刺青时,更是如数家珍。杜丽听到这里,兴趣大增,因为在她经手的案子中,有许多特务就是建国前夕潜伏的会道门分子,他们身上的刺青往往代表着背后一个隐秘的组织,刺青很有可能成为破案的重要线索。

从洋子的演讲中得知,她的这些知识得自于祖传的手艺,她的养父在新加坡就是干这行的,干了几十年,曾经为很多秘密团体的成员文过身。

讲得如此专业,让杜丽几乎排除了对洋子的怀疑,排除了对洋子的怀疑,也就排除了广末宏介,也就是说,他们没说假话,真是要去日本寻找亲人。但这只是杜丽一时的想法,过后转念又想,任何可能性都存在,敌人也许在故意迷惑他们。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到最后,怎能水落石出?

杜丽低头看了看手表,这只瑞士表是上级为这次任务特别配备给他们的,国内的上海牌当然不可能带出来。已经快到三点半了,王星火还没来找他们,他是不是遇到了麻烦?杜丽想起凯瑟琳说起的那个假冒船员者,心里有点儿忐忑不安。

按照计划,她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叶芊,李遇白保护叶涛,王星火和袁智强则保证叶恒艮的安全,但王星火还有个重要的秘密工作,就是要主动出击,防患于未然,这是103的长项,也是这么多年的经验,光守是守不住的,得走动,才能及时掌握敌情,才能活。王星火没在的时候,就由袁智强单独担负起保卫叶恒艮的重任。分工虽如此,但说好了随时保持联系,她已经用内线电话在邮轮服务台留了言,王星火办完事情,应该会来这儿。

他没来,说明有事儿。一想到这儿,杜丽就无心听讲,等洋子演讲一结束,就拉着叶芊的手匆匆退场。

“两位等一下。”洋子赶了上来,“谢谢你们来捧我的场,我真是太高兴了。”

“洋子,想不到你讲得那么好,听得我都入了迷。”叶芊拉着她的手说。

杜丽微笑问:“洋子小姐,中午吃饭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有这个节目,我们差点儿就错过了。”

洋子羞涩地摸着长长的辫梢,红着脸说:“我哪敢主动跟你们说呢?多不好意思啊。”

“洋子,你在台上台下完全是两个人。”李遇白和叶涛也出来了,李遇白对洋子说。

洋子一惊,睁着大眼睛,不解其意。

“不过,两个洋子都很可爱。”李遇白呵呵笑道,倒不全是恭维,老实的叶涛嘴上虽没说,心里也有同感。

“谢谢你们。”洋子舒了一口气。

“对了,你哥哥呢?怎么没见他?”李遇白问。

“他呀,有了赌场,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杜丽皱了皱眉头:“怎么这船上的男人都好这个?”在她看来,这是一种恶习,应该彻底杜绝的。

“邮轮上最不缺的就是赌棍。”李遇白说,“你想想,船虽大,但走来走去也就这么几个地方,茫茫大海,也没啥景致可看的,日子又过得慢,心又不踏实,都是借着赌消磨时间哪。”

杜丽就差没骂出“万恶腐朽的资产阶级”了。她忍了,把李遇白拉到一边,跟他说了王星火的事,哪知李遇白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说星火能耐大着呢,况且敌人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下狠手,不必担心的。

不会下狠手,不代表不会下手,敌人一直在暗中活动着,这点杜丽心里很清楚,他们都在等待机会,创造机会下狠手。

杜丽正想反驳李遇白,却看到有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连忙闭了口。

“请问,您是李遇白先生吗?”服务生有礼貌地问李遇白。

1965年8月5日

15时15分南中国海

“克里特皇后号”以每小时20节的速度向北航行。

在邮轮最高层11层的尾部,有一个安静的小图书馆,这儿四周都镶嵌着玻璃,明亮透净,是读书的好去处。图书馆虽不大,但配备了英、日、华文等各语种的精装图书,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叶恒艮和张家浩在书柜上各挑了一本书,要了两杯清茶,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边读边聊。袁智强暗查了一圈,确定这个角落暂时安全,除了门口一个无精打采的管理员,以及另一边窗口的三四个读书的乘客,就没有其他人了。

他不在乎叶恒艮读什么书,只在乎他身边有什么人。

但袁智强惊奇地发现,叶恒艮手里的竟是一本1960年中国国内出版的《选集》第四卷。完全想不到,在这里竟能见到伟大领袖的著作,这让他似乎一下子对这艘邮轮添了几分亲切感,不再感到那么陌生和别扭,甚至心里有股暖流在涌动。

应该让更多的人来读读的著作!

“小袁,来,过来坐。”叶恒艮见袁智强盯着他手上的书,和蔼地招呼他。

袁智强过去坐了。

“我在美国,其实一直关注着国内的建设,能把一个烂摊子收拾成现在这样,真是了不起啊。”叶恒艮感叹道。

“因为我们有思想,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这是我们战无不胜的法宝。”袁智强憨厚地回答。

叶恒艮点了点头,叹息说:“真乃奇人啊,如果当年我们能认认真真地精读他的这些文章,就不会一败涂地了。”

“小伙子,知道国共战争时,为什么我们国民党的军队败得那样快吗?”张家浩问袁智强。

袁智强看向他,这个问题他倒真没好好想过。

“不是因为打仗厉害,不怕死,也不是用兵如神,因为我们的军队不想打,其实国民党的兵和一样,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打着为穷人翻身的旗号,穷人不打穷人,弄得我们军无斗志,焉能不败?蒋介石其实是败在了自己的手里,谁叫他脱离民众,看不起穷人呢。”张家浩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呐。”叶恒艮点头叹道。

“你们说得对,但也不完全对。为穷人打天下,那是实诚的,绝不是什么战术。”袁智强说,“你们回国后就可以亲身感受到,穷人们如今真的翻了身,再也不用做牛做马,受地主老财们剥削了,大家都是主人,新中国的主人。”

“这我信,新中国的成就大伙儿有目共睹的。虽然西方一直在丑化新中国,但去年那颗原子弹,就让我们的腰杆儿挺直了很多。自力更生,自强不息,这一点精神让我佩服,美国人能造出来的,中国人同样能造。”叶恒艮满怀期待。

张家浩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显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压低声音说:“云台兄,你说这次回国,要给送一份大礼,我知道你为这份礼准备了很多年。但是,你就真的那么相信那个传说?”

“信,传说都是有底子的。况且,这不是传说,是事实。”叶恒艮信心十足地说。

“这么多年,你却没有跟我说起真相,看来,老哥还是信外人,不信我啊。”张家浩叹气说。

袁智强很有点儿不快,他明白张家浩所指的外人,无非是他们的代表,叶恒艮在上邮轮后,已把真相偷偷告诉了王星火。

叶恒艮见四下里无可疑人物,就说:“家浩,我可以瞒别人,难道会瞒你?你是我的恩人,又是芊芊的义父,我叶恒艮到老了,没几个推心置腹的兄弟,你是唯一在我身边的老友。我之所以不说,是因为这东西实在太危险,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我不想连累你。”

叶恒艮看着张家浩,又说:“家浩兄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它的主意呢。你在纽约机场被绑架,不就是我连累的你?现在这船上,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暗藏风云,你我都很清楚,要不是袁同志他们护着我们,那些人早就下手了。”

张家浩点头说:“这倒不错,但,是你,不是我们,你是他们的重点保护对象,出不得半点差错的。”

袁智强插话了:“张老先生,你理解错了。我们王组长交代过,只要你张老先生真心诚意回国,那就跟叶老师一样,同样是我们的保护对象。我们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不敢,张某真是受宠若惊了,只要你们不死盯着我就行了。哦,对了,要不是你们的人在纽约救我,我这条老命恐怕早就丢在异国他乡了,还没感谢你们哪。”张家浩呵呵说。

“好说。”袁智强说。

从窗户看过去,海天如铅,积云密布,船尾的万国旗随风猛烈飘动,又有几架美式战机像秃鹰似的从低空掠过,钻入远方的云层中。

“家浩,我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小心做人,就是为了等待机会,破解黑箱谜团。”叶恒艮终于说。

“黑箱?”张家浩皱起了眉头,“那个传说中没有黑箱啊?”

“你只知道二战时日本的金百合计划,却未必知道黑箱。”叶恒艮说。

“什么是金百合计划?”袁智强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好奇地问。

叶恒艮抬头望向远处云端中忽隐忽现的军用侦察机,仿佛看到了那个年代,缓缓说:“金百合计划是当年日军掠夺被侵略国家财富的机密计划,由日本天皇亲自拟定,他们在东京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金百合,由日本皇室、军部、财团、黑龙会以及历史、考古、文物、建筑、珠宝等各方面鉴定专家组成,日军在各地掠得的所有珍宝,都必须由这个组织鉴定,然后分门别类,藏入天皇的秘密处所。对于没有收藏价值的金银首饰,则一律溶成金条银条,收进日本的国库。早在1937年南京沦陷时,金百合计划就开始实施了,日军烧杀抢掠,上至政府馆藏,下至平民古董,被金百合组织夺去的财富无法用数字估算,他们甚至连我们老祖宗的坟墓都不放过,把尸体上的金牙都给敲走了。”

“简直是畜生!疯狂之极。”袁智强愤怒地说。

“这个组织拥有至高的权力,直接对天皇负责。它的间谍耳目像蛛网似的遍布各地,疯狂探宝寻宝,一旦日军攻陷该地,首要任务就是夺宝。而且,日军的各支部队都安插着他们的眼线,如果发现哪支日本军队私藏财宝,指挥官就会受到极严厉的处罚,轻者剖腹谢罪,重者就地正法。”

“那么黑箱是怎么回事?”张家浩问。

“1945年春夏之交,日本已经闻到了他们即将灭亡的味道,为了防止盟军在日本本土登陆后寻获这些宝藏,天皇下令,把这些宝藏分批运往各地,主要是无人居处的荒岛或丛林掩埋,并建筑秘密工程,以便将来能重新发掘。”叶恒艮接着说,“任务完成后,他们杀死了所有的劳工,而参与屠杀的军队却不知道工程内的秘密,不久,少数知情人也被永久封口。日本投降后,金百合组织随之解散,当年的机密档案也失散焚毁,从此,很少有人知道这些宝藏的确切下落。不过有人传言,日本在这二十年内,其实已经伙同美国秘密挖出了多批当年的藏宝,并偷偷兑换成巨额财富,用于国内建设。这很讽刺,日本虽然战败了,但竟然完整保有了曾经的战利品。”

说到这,叶恒艮掩口猛烈咳嗽了几声,袁智强递过茶水给他。

“在这些宝藏中,有一批宝藏是秘中之秘,它很特殊,因为这批宝藏并没有报送天皇,而是被金百合组织的二号人物藤原正一私自截留了。藤原是个中国文物通,他亲自在众多掠夺来的中国国宝中精挑了八件最有价值的稀世珍宝,封在一个黑檀木箱内,并征了山下奉文的一支军队,把宝藏秘密埋入了菲律宾的一个荒岛丛林里。这就是传说中价值连城的黑箱。”

“日本天皇难道不追究他吗?”张家浩问。

“那时日本天皇自身难保,树倒猢狲散,那些将领们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谁还能顾得上宝藏的事。藤原正一在战后也被盟军抓获,关在东京巢鸭监狱里。离奇的是,1948年11月,东京大审判的前夕,藤原正一竟在监室内吃硬面包哽死。有人说,是因为他截留了宝藏,被天皇派人秘密处决了,其实这不大可靠,天皇不可能选择这个时候去杀他的,那时比宝藏重要的事多得去了。藤原是自杀,还是他杀,至今是一个谜。不过,藤原一死,黑箱的秘密更无人知晓了。”

张家浩点头:“云台兄,这么说来,你得到的那张地图就是黑箱的藏宝图?”

叶恒艮一笑:“是,但不全是,光凭这张地图是找不到黑箱的,因为藤原很狡猾,他在地图上加了密,这是种图形密码,你看到的地图其实已经转换了位置,变得面目全非了。就算得到了地图,如果解不了密,就会上了藤原的圈套,南辕北辙,缘木求鱼,最后落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真是大大的狡猾!”袁智强学着抗日电影里鬼子的口气,骂道。

“那么你是怎样得到地图的?”张家浩直问道。

“说来话长。1949年12月,我离开台湾,转道日本,其实是为老蒋办最后一件事,寻求驻日美军的后援。在神奈川县横须贺的一家小酒馆,我遇到了刚刚被美军从巢鸭监狱释放的B级战犯井上隆。这个井上隆是我年轻时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也算是老相识了,只是后来他成了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的情报官,冈村宁次的心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此时的井上隆已是妻离子散,贫病交加,而且对侵略战争也表露出忏悔之心。在这个小酒馆里,我们聊了很多,最后,他取出那半张地图交给我。原来在巢鸭监狱,他跟藤原住一个监室,藤原临死前交给他两张地图。”

“两张地图?”袁智强不解。

叶恒艮解释说:“准确地说,是两个半张。老奸巨猾的藤原把一份地图拆成了两张,并告诉井上黑箱的秘密。也许藤原已经预知自己要完了,所以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井上。藤原死后,美军看守立即对井上进行严厉的审问,结果搜走了半张地图。另半张,情报工作经验丰富的井上把它缝在了**缝里,并成功带出了监狱。”

“这么说来,这个井上还有点儿赎罪之心,把地图交还给中国人。”袁智强说。

“这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那时的井上已病入膏肓,离死不远了,况且,他自己破译不出地图的秘密,因为藤原告诉他,地图是用中国的易数加密的,他对这个一窍不通。井上隆知道我对易学有研究,所以不得不求助于我。加上另半张地图在美国人手上,要想在半张地图里得到宝藏的线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它给我,日后也好得些回报。于是,我取下身上的一块瑞士怀表给他作为报酬,拿到了那半张地图。这地图也算是不祥之物,我离开日本后的第三天,就听说井上隆从楼梯上摔下来,当场毙命。”

“藏宝也要讲福分的,自古无福之人藏宝下场都不好。”张家浩摇头说。

“也算是机缘巧合,不久,我就受家浩兄之邀离开台湾,渡洋来到纽约,开始了新的生活。十几年来,我一直暗中研究那半张地图,期待有一天破解黑箱之谜,寻回国宝。虽然不能确定藏宝地,但好歹找到了藤原加密的方法,他竟然按八卦易数把经纬方位都转成数字,然后采用复杂的变爻相动,得到加密后的数字,根据数字又重新制成地图,并在地图上暗藏了奇门符号作为线索,真是个聪明的混蛋。但如果两张地图不能合璧,黑箱之门就永远无法开启。

“直到有一天,丹尼?杰克逊找到了我,你们知道吗?当我看到那半张地图时,心跳都要停止了。真是上天眷顾我中华,让这个美国人送来地图!后来,我探知,当年那个巢鸭监狱的美军看守官叫里克,秘密审讯井上隆后,他私吞了地图,此后也一直在研究它,但他弄错了,上了藤原的当,以为藏宝地是在越南,而此时他已经是美国陆军中校。越战开始后,里克主动请缨前往南越,实际上是想借机私挖宝藏,可惜有一次他们的基地遭到越共的突袭,里克虽然侥幸逃脱,却把地图给丢了,这半张地图落在了越共手中,后来又辗转到了在越南参战的特种兵丹尼手里。”

“原来是这样。”张家浩恍然悟道。

“我猜美国中情局已经掌握了有关黑箱的情报,所以会对我采取行动,在新回坡,王星火就给我分析过,说中情局肯定会追到邮轮上,他们现在就在我们身边。”叶恒艮紧皱起眉头,一脸忧虑。

张家浩说:“云台兄,你放心,他们现在不敢对你怎么样,而且,老蒋的特务想杀你,他们还不肯呢。中情局只在乎黑箱,不关心老蒋的私仇,他们肯定也知道了,光有地图不行,得破译,解密是世界上最难的工作之一,他们不会傻到自己又去研究个十几年。黑箱对你来说,就是一只成熟的瓜,他们只要紧紧攥住你这条藤,这只瓜又能跑到哪儿去呢?你现在是他们的宝贝。”

叶恒艮叹息道:“老弟,你别再取笑我了。这些人无非想放长线,钓大鱼。”

“他们想得太简单了,这海多深哪,不是他们美国的钓鱼塘,也许钓上来的是条吃他们的大鲨鱼。”袁智强说。

叶恒艮和张家浩一听,乐了,哈哈笑起来。

正开心时,袁智强看到有个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进图书室,这男孩他认识,是中午一起吃饭的陶淘。

“陶淘,你怎么了?”袁智强见他一脸着急委屈的模样,便问。

陶淘见了袁智强,就哭起来,擦着红通通的眼睛说:“袁叔叔,可找到你了!我妈……我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