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65年8月5日

15时37分南中国海

那种曾经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像午夜的梦,像阴森的风,像海底的暗流,像不可捉摸的幻觉,萦绕着死亡的气息,无法逃离,让人心悸。

王星火慢步穿过下等船员的宿舍区,这里跟客舱层的华丽高贵完全不同,混乱,阴暗,充满特殊的味道,墙上贴着形形色色的画报,嬉皮风格十足,充满金属感,就像城市里的贫民区。

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阶级的界限永远是那样分明啊,在大邮轮上同样如此。

王星火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少年时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他曾经是个流浪少年,在那条跨洋的船上,他也走过这样的船廊,他和弟弟经常在船廊里追逐打闹,仿佛历历在目。但一切又都似在梦中,不能把握,他甚至记不起来弟弟的相貌了。

他只记得他的名字:周如生。在他模糊的印象里,如生是个瘦弱清秀的男孩,但充满灵气。他虽不是亲弟弟,却比亲弟弟还亲,因为他们是生死之交,在异国他乡,在炮火纷飞的日子里,曾经相依为命。从莫斯科的冰天雪地,到德国法西斯恐怖的集中营,再到炎热的美国加州,这对难兄难弟相携相伴走过了大半个地球,无人能够替代他们之间的情谊。

“哥哥!”

他似乎听到如生清脆的叫声,忍不住寻找,却发现这只是幻觉。

王星火的呼吸有点儿急促,脚上有点儿发虚,他甚至感到微微的头晕和窒息,禁不住扶住舱壁。

这是晕船的迹象,他竟然晕船了。他掩住嘴巴,想退出这个让人不安的地方,但终于没有退缩,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走去。

半小时前,他抓住了加利,把他交给船方后,跟雷鸣斯提出重新分配救生艇的请求,这当然没任何问题,小事一桩,他现在是船方的英雄呢。

虽如此,王星火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更为忧虑,他无法忘记加利跟他说的话,“中国人,这船远比你们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他们的势力太强大了!你们现在自身难保,不如我们联手,共同对付这些鬼。”这个美国人不像在唬他。除了潜伏的中情局和台湾特工,这邮轮到底还有何古怪?那个送来“死神纸条”的黄天成是真死?是假死?钱江是谁?为什么把他引到伯恩夫妇的客房?在救生演练时一晃而过的熟悉身影又是谁?王星火越来越觉得,在他们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

当他向雷鸣斯提出能不能再跟加利说几句时,雷鸣斯婉拒了他,说一切交由保安处来处理,用不着他费心。在他们看来,不管贼是不是他抓的,他都只是个局外人,审问的工作是轮不到的,这是惯例,也是常情,船方的态度无可厚非,他理解。

但王星火不可能不费心,他分析,加利出现在船员区附近,一定想寻找什么,不料被雷鸣斯撞到,认出是假冒的船员。这个加利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跟定叶恒艮,找出杀害他表哥丹尼的凶手。王星火断定,加利发现的秘密肯定跟叶恒艮有关,既然跟叶恒艮有关,他就更不能不理了。加利塞给他的那把钥匙可能就是开启秘密的金钥匙。

王星火端详着这把钥匙,钥匙铜制,本身很普通,除了一个镂刻的“GR”两个字母,没有其他任何特殊标记,也不知道是开哪扇门的,这邮轮上有一千多扇门,就算把钥匙拧断几次也不一定试出来。他只有努力回忆加利跟他说的每一句话,希望找到暗示,但想了好久,一无所得。

思来想去,这钥匙最有可能还是船员区某个房间的,因为客房的钥匙都标着房号呢。这样一来,范围又缩回到船员区,王星火鼓起了信心,这个房间里肯定藏着什么,不管是鬼是怪,他都要去看一看,也许所有的谜团都可以解开。他假装回上层客舱,等到雷鸣斯他们走掉后,又偷偷潜回了船员区。

现在是工作时间,船员除了少部分轮休的,大多在邮轮各层各司其职,船员住宿区大部分关着门,狭窄的走廊更显幽暗。令王星火吃惊的是,这里平静得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静悄悄的,一片死寂,看来邮轮管理者的保密和善后工作做得相当不错。

王星火小心地走过狭长的走廊,一边观察每一扇门,看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标记。标记很多,千变万化,西方人的自由个性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得到了充分的张扬。贴画的,写字的,挂徽章的,各式各样的照片,摇滚帅哥、性感美女、耶稣、象头神、妈祖、甚至还有佛菩萨……东方和西方似乎在这里融成了一体,俨然成了一种风气。大约这些服务人员在工作时拘谨了,在自己的地盘里就放开性子,各色的人种,各色的国家,信仰和喜好都不同,管理方也听之任之,反正这里一般的乘客是不许进的,大门有人看着呢,王星火能进来,是因为发现了秘密通道——新西兰酒廊后的小门。

王星火见左右无人,就去敲一些他认为有跟“GR”相关的奇怪标志的门,没人开门,便试着用钥匙开门,但都落空了,配不上。

船员区虽然没有一千扇门,但少说也有一两百个房间,这样下去并不是个办法,恐怕等到船在菲律宾马尼拉靠岸了,还找不到那间房。王星火转念一想,有了新的方向,既然藏着秘密,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房间,不大可能跟一般船员的舱房混在一块儿。他立刻想到,这可能是高级船员的房间钥匙。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王星火知道高级船员的住处,他的脑海里已经调出了“克里特皇后号”的结构图,范哲组长让他们熟记这张图,看来关键时刻,真能派上大用场。

高级船员区跟普通船员区是连通的,是中层以上邮轮官员的寝室,在普通区的上一层。

“嘿,你是谁?在那儿干什么?”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王星火无奈地转身,背后站着一个光着膀子的男青年,王星火有印象,这家伙就是他和加利从通风管摔到舱房时而惊扰了的那对鸳鸯之一。

“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打扰了你们的幽会。”王星火微笑着道歉。

男青年红了红脸,明白了王星火的身份,脸却更沉了。他好不容易泡上邮轮剧院的一个舞娘,正在浓情蜜意的关键时刻,天花板上突然掉下两个大男人,砸碎了他的好梦不算,恐怕都要留下心理阴影,事后又被命令清理房间,气正打不到一处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没好气地责问。

王星火回答:“刚才在搏斗时,我丢了把朋友房间的钥匙,就回来找一找。对了,可能在你的房间,要不帮我找找?”

男青年说:“我刚才整理过房间,没见过什么钥匙。”

“你叫什么名字?”

“阿里拉。”

“阿里拉,既然这样,我只有去别处找了,可能还要爬一次通风管,真是倒霉!雷鸣斯先生说,我来找钥匙时,如果有船员不配合,让我告诉他。”王星火摊摊手。

“等等,我还没有扫地呢,也许钥匙在那堆垃圾里。”阿里拉改口说。

竟然被他说中了,钥匙还真的在那堆垃圾里,当然,是王星火偷偷放进去的,又由阿里拉找出来。

“谢谢,我一定在雷鸣斯先生面前多夸你的。”王星火从他手中接过钥匙。

阿里拉并不知道他和雷鸣斯之间的真正关系,反正感觉两人关系不一般,见王星火这么说,不由又喜了。但在他把钥匙交到王星火手中的瞬间,又收了回去。

“等一会儿,这不是你的钥匙。”

“哦?”

“我是总务部的。客人的钥匙不是这样的,这是经理住房的钥匙,他们的钥匙都是以字母作为标记的。”阿里拉指着钥匙上的镂字说。

“GR,Guestroom?客房部!奥斯丁!”王星火在心里飞快转了一圈,有了底。但表面上波澜不惊,说:“你说对了,这把钥匙确实不是我的,是客房部经理奥斯丁的,但确是我丢的。我跟奥斯丁先生是老朋友了,他让我到他寝室帮他取一件东西。”

阿里拉抬头盯着他,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你不想想,我没事跑船员区做什么?就来帮你们捉贼吗?雷鸣斯说,等会儿船长还要接见我呢,我得赶紧完成朋友的差事了。我可不愿意跟船长大人说,迟到是因为你们的船员故意刁难我。”王星火严肃地说。

“不好意思,先生。”阿里拉把钥匙还给了王星火,“不过你走错道了,奥斯丁的寝室在上层转角最后第二间。”

“谢谢你给我指路,这船太大了,活像座立体迷宫。”王星火微笑着点头,他的推理方向是正确的。

“嗨!你别忘了,这里可是‘克里特皇后号’。不过你得当心,在迷宫的最深处,也许潜藏着一只恐怖的牛头怪物。”阿里拉哈哈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本性活泼的热带青年。

王星火上楼了,在他的身影消失后,阿里拉的背后踱来了一个人。

“我都按您的吩咐做了,先生。”阿里拉有些惊慌地汇报。

1965年8月5日

15时51分南中国海

“零”躺在邮轮前甲板左侧的一排躺椅上,这里刚好可以避开海风,因此座无虚席,“零”夹在中间很不起眼。一份商业杂志遮住了他那张已经布了皱纹的国字脸,只能看到杂志下方半个略显坚毅的下巴,松松垮垮的黑色西服敞开着,白衬衫未打领带,肚皮没像同龄的中年人那样胀大,很结实,这是他引以为豪的地方,他认为,这让自己区别于那些无能的政客,仍保持着优秀的军人本色。

但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商人,可能生意也不会红火到哪里去,甚至有点儿失意。

“零”的注意力当然没在商业杂志上,他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个位置真是好,出来是露天甲板,进去是邮厅,来来往往,从客房到娱乐区,很多乘客都要经过这儿,相当于邮轮上的一个小广场,交通枢纽。

两个多小时,他看到了王星火独自一个人上上下下,看到了叶恒艮的一对儿女和他们的保镖从面前经过,这会儿,又看到了叶恒艮一伙三人,不过,他们的身边竟跟了个小孩。

他知道这小孩叫陶淘,他和他的单亲妈妈住在他隔壁呢,这小屁孩搞什么花样?

“零”不禁心里打鼓,他的完美计划可不要被这个小屁孩给坏了。

但“零”沉得住气,他要看看里面有什么戏。可是结果令他失望,但同时又放下了心。那个娃娃脸的中国特工带着孩子去了大厅的广播台,不一会儿,广播里开始播放寻人启事,寻的是他的妈妈丁若兰。大约过了十分钟光景,丁若兰就急匆匆赶来了,抱着陶淘又骂又疼的,是个母亲的样子,不像装的。

接着,他看到大厅里的牛头怪小丑过来哄那个小孩子玩,给了他一个小玩具。

真是虚惊一场!“零”想,万一丁若兰不是普通人,是特工,那么有她住在隔壁真是太危险了,幸亏她不是。

这里就像个舞台,演员上台下台,花脸、青衣、小旦……这舞台上的演员不止一拨两拨,都戴着面具。“零”观察着,分析着,想象着面具下面那些真实的脸,他像个观众,又像个导演,不,他也是演员,他心里很明白,在他看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可能在看他。他得削尖了脑袋,睁大了眼睛,努力占据主动。

他看到了“三”,“三”是他这次行动带出来的另一个下属,跟他多年了,经验丰富。这次任务艰巨,他不敢马虎,带了一个小队出来。“三”出了大厅,经过他旁边,朝右舷走去,右舷吃风,没几个人走动。“零”知道“三”向他汇报来了,便收起杂志,整理了一下西装,若无其事地远远跟着他,他可不想让人看出他们之间有关系。他们一前一后走到船中间一个吃风的平台,这地方少有人来。

见左右无人,“三”停下了脚步。

“先生,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们没有发觉。”“三”说。

“好,地图肯定在叶恒艮的身上,我们只要引开那个胖小子,就可以对叶恒艮下手了,药准备好了吗?”“零”说。

“随时候着呢,可是这小子像个影子似的,寸步不离。而且用不了多久,姓王的还会回来的,到时就棘手了。”

“姓王的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有人传言,船上抓住了一个假冒船员者,我怀疑跟他有关。”

“姓王的假冒船员?”

“不,听说有个乘客协助抓住了假冒者,那段时间王星火刚好去了船员区。我估计那个乘客就是王。”

“零”点了点头,抬表计算了一下他看见王星火上下的时间,对得上,可以印证“三”的推测。

“那个假冒者是什么人?”

“还不清楚,好像是美国人,他被关在保安室里,保安队长桑托斯正在审他。”

“美国人,难道是中情局的人?”“零”皱了眉头,又问:“查过那个送水果的服务生吗?”

“此人叫黄天成,台湾高山族人,是邮轮新招收的侍者。据说昨晚在新加坡酗酒与人斗殴而死……”

“不可能!”“零”打断了他的话,“死人怎么会送水果?”

“三”低声说:“这件事还有待调查,但幽灵会有备而来,他们擅长装神弄鬼,故意吓唬我们,是心理战术。”

“零”期许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又说:“我们一上船就被他们看穿了,你不觉得古怪吗?”

“你是说我们的情报泄露?”“三”吃了一惊。

“零”没有回答他的话,一脸阴沉,问:“鬼冢在干什么?”

“三”说:“他按您的吩咐,在皇家赌场呢。”

“好,让他好好发挥。我稍后也会去那儿。”“零”说,“一定得让他牵制住叶恒艮的儿女,牵制了他们,也就牵制了另两名中国特工,不能让他们再聚在一起,我们就可以分而歼之。告诉鬼,一旦时机成熟,立即下手,不可迟疑。这块唐僧肉很多人等着下口呢。”

“是。”“三”点头应道,“不过……”

“不过什么?”

“赌场里有一个人,赌术非常厉害,看起来很可疑,好像是为了故意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的,鬼冢已经被他牵制住了。”

“哦?”

“了解过这个人的身份吗?”

“无从了解,但我注意到,这个人曾跟中国人有接触。”

“幽灵会的游戏开始了。”“零”冷笑着点了点头,说:“快回去吧,千万小心。记住,最棘手的不是中国人,而是幽灵会,只要他们一分钟在船上,我们的计划随时都有可能失败。我们除了对付中国人和中情局,还得让讨厌的幽灵们魂飞魄散。”“零”说。

“明白。”

“三”正要退去,“零”像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

“叫人跟跟那个带小孩的丁若兰。”他交代说。

“是,我叫五去跟她。”

变数实在太多了!“零”看着“三”远去的背影,转而望向大海。海不再蓝,早变了颜色,甚至有点儿恐怖,阴森森,黑糊糊的,脚下白浪翻滚,天上风起云涌。“克里特皇后号”提前亮起了各处的灯光,在阴海暗天的背景下,整条船玲珑剔透,金碧辉煌,仿佛海上发光的金殿。

海风吹乱了“零”的头发,吹来了冰凉的几滴水,打在他的额头上。“零”伸手擦了擦,不是浪花,是雨水。

要下大雨了!

1965年8月5日

16时01分南中国海

如果这把钥匙真是奥斯丁的,那么说明奥斯丁有鬼,奥斯丁说的关于黄天成的情况是假话,黄天成根本没死,他还在船上,他是人,不是鬼。而在这个过程中,加利又发现了什么?

王星火行走在高级船员区的猩红地毯上,一边看两边的门。果然,这里的门牌并不是以数字编码,而是用简写英文,估计是为了有紧急事务时,任何人都可以直接找到各部门的管理者,或者是“克里特皇后号”的惯例。

这里又是一个天地,跟普通船员区截然不同,整洁干净,豪华气派,比得上一等客房。

这就是资本主义,人和人之间永远没有平等可言。王星火感叹了一下,在高级船员区来回走了几圈,没发现有人,最后停留在标有“GR”的门前。

就是这里了!阿里拉没有撒谎,果然是转角最后第二间。

王星火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面的动静,确定房间里没人后,就取出钥匙开锁。锁应声而开,他慢慢推开门,闪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静悄悄的,摆设简单却高档,两张牛皮单人沙发,旁边是写字台,对面就是一张席梦思大床。大**盖着薄被,被子里躺着一个人。

没错,他没看错,是一个人!白色的薄被完整地显露出人形的轮廓。这人一动不动,蜷着身子,不知是死是活,是男是女。

王星火顿时紧张起来,这房间里也瞬间充满诡异的气氛。他是谁?王星火顺手操起写字桌上的一只**铜像,蹑手蹑脚走近床边。洁白的被子勾勒出的人形看上去就像缠着绷带的木乃伊,让王星火闻到了梦魇的味道。

他慢慢伸出手去,想揭开被子。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有响动。有人上来了!王星火机警地缩回手,把铜像放回原位,迅速退出房间,关上门。

当机立断,该放手时就放手,真相可以再查,房间可以再进,被发现的话一切就麻烦了。

王星火猫一般的身形朝反方向转过走廊,背靠墙壁,便听到一伙人咋咋呼呼来到了“GR”的门外。

“他一定还在,大家仔细搜!”

王星火听出来,这是保安队长桑托斯的声音,但他们并没进“GR”的门,而是往他这边走。

糟糕!王星火暗自焦急,打量四周,这是个死走廊,除了对面的两个房间,别无他门了。他迅速蹲下把钥匙塞入地毯的下面,心里已想好了被发现后的托词。只要他坚决不承认进入过奥斯丁的卧室,他们至多把他逐出船员区,而不能以更大的罪名拘捕他。

硬着头皮也要扛一扛。

正准备主动出来,对面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女郎正准备出门,跟王星火打了个面照面,一下子呆住了。王星火心念一转,把她推回门内,轻巧地带上了门。

“你……”女郎惊恐地看着她。

“别说话!”王星火把她逼到门后,按住她的嘴,一边从衣兜里偷偷取出钢笔,抵着女郎的腰,让她误以为是小型手枪。

门外传来嘈杂声,桑托斯带着人到这边了。

“刚才你们有没有听到这边有什么异响?”桑托斯问手下。

有说有的,有说没有的。

“他肯定跑到这边来了,这个房间是谁住的?”

王星火想起来,这两个房间并没有标识,有可能是给船方备用的公务房。他可以想象得到桑托斯瞪着眼睛,往门上瞧的表情,只隔着一层木板呢。

“是美蝶小姐住着。”有人回答。

随即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桑托斯在门外喊:“美蝶小姐,美蝶小姐!”

王星火松开手,隐到旁边,却把钢笔顶得更紧了,向女郎递了个眼色,让她开门,美蝶盯着王星火的眼睛,迟疑了一下,深呼吸了几口气,迅速拉下自己的裙肩带,露出诱人的乳沟,看上去就像穿了件性感的睡衣,然后按着胸口,打开了一道门缝。桑托斯正想用脚踹门,看到女郎,脚就先软了,硬硬地收了回去。

“美……美蝶小姐,你在呀?”声音也软了下来。

“你没看见我在么?我这一大活人的。”美蝶轻盈盈地说道,那声音甜得让人骨头发酥。

“刚才有个可疑的外人跑到这里了,请问美蝶小姐有没有看见?方便不方便让我们进去看看?”桑托斯咽了一口唾沫,视线苍蝇似的落在女郎肉肉的胸脯上,

“不方便,我正准备洗澡呢。桑托斯,我可没见有什么人,你们还是去别处找找吧。”

桑托斯向里张望,没有发现可疑的迹象,于是说:“那你小心点,这趟邮轮可能有坏人混进来了。”

“有你桑托斯队长的保护,我还怕什么坏人哟?在船上一直受你照顾,没机会答谢,有空儿我们喝一杯。”美蝶暧昧地说。

男人最听不得女人的软话,桑托斯喜笑眉开,好不容易收回飞到半空的魂,便对手下说,那人没在这儿,一定从别处跑了。于是,一帮子人很快退走了,像潮水似的。

“他们已经走了,你还不把枪拿开?”美蝶瞪了王星火一眼。

“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王星火放开她,收回钢笔。美蝶一看刚才抵在腰间的是一支笔,不禁恼火,但又不敢发作,把肩带整理好,径自走回床边,点了根烟为自己压惊,因为紧张,烟都在微微发抖。

王星火这才有机会看清女郎的容貌。她柔软乌黑的卷发明显经过了精心的打理,妩媚地搭在雪白的肩头,穿着一身紫红色的丝绒吊带长裙,腰间扎着宽宽的金丝带,低胸的V字领口衬着若隐若现的丰满胸部,颈间一圈闪闪发亮的钻石流苏项链,配上精致又略显俏皮的脸蛋儿和性感的红唇,仿佛一个长着东方面孔的古希腊女神,又像一朵午夜里的红玫瑰,热情又不失高贵。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镇静下来后,看着王星火,问。

“一个迷路的乘客。”王星火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陌生女郎的明眸后面,似乎有什么奇妙的东西触动了王星火内心深处敏感的神经,让他不敢直视她,只好尴尬地避开她的目光。

女郎露出嘲讽的笑容:“假话!你如果不对我说实话,我随时都可以呼救,把他们叫回来的。”

“你不怕我杀人灭口?”王星火说。

女郎站了起来,以一种优雅的姿势绕着王星火打量了一圈,说:“你不像是坏人,坏人不长这个样。”

“人不可貌相。”王星火呵呵一笑。

“不对,相由心生,怎么样的心,就长怎么样的相。”

王星火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女人靠得很近,炫人的香气扑鼻而来。王星火从小到大,第一次跟如此艳丽的女人离得那么近,不由心旌微微一摇,但随即定下神来。在任何的情况下,他都应保持理智。

“你叫什么名字?”女郎问。

“王星火,星星之火的星火。”

“星火——多好的名字啊!我叫吴美蝶,你就叫我美蝶吧。”

王星火从刚才她与桑托斯的对话中就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开始打量起她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张已故明星玛丽莲?梦露的性感海报,王星火对这个好莱坞明星并不大熟悉,只知道这个异国的电影演员有些儿不一般。

“梦露是我的偶像,她真是女人中的女人,纯真如雪,却又热情似火。”美蝶见王星火盯着海报看,解释说。

看得出来,吴美蝶和梦露的气质有几分相像,都是让人一见就怦然心动的性感女人。

王星火的视线下移,落在梳妆台边的书桌上,桌上摆着四五个精致的金边相框,都嵌着吴美蝶自己的照片,拍得很艺术,也很妩媚动人,春意盎然。他拿起其中一个相框端详,黑白相片上的吴美蝶还是少女时代,穿了一件白色泳衣在海边嬉戏,但已初露成熟的女性形体,曲线玲珑,纤毫毕现,仿佛晨雾中极将怒放的花骨朵儿,娇艳欲滴。王星火脸上微微发热,内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朦胧的亲密感,像触了禁忌似的,连忙放了回去。

“你是船上的职员?”他转头问吴美蝶。

“不,我是他们的客人。”吴美蝶说。

“客人?”王星火不解地看着她。

吴美蝶嫣然笑道:“你不告诉我你的实情,我凭什么告诉你我的实情?”

王星火无奈地一笑:“不管怎么样,都要感谢你帮助了我。”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他不能离开叶恒艮他们太长的时间,于是向吴美蝶告辞,就要出门。

“我先帮你出去看看吧,他们可能埋伏着呢。”吴美蝶挡住了他。

“我现在可没拿枪逼着你,你为什么帮我?”王星火问。

吴美蝶伸出纤纤玉手,用尖尖的红指甲暧昧地划过王星火的西服领口,柔声说:“我说过,你是好人相,我相信我的直觉。”

直到王星火平安地踏进邮厅,他还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鼻间仍残留着女人的淡淡香气,他揉了揉鼻子,回到了现实中。

奥斯丁房间里古怪的被中人是谁?是不是跟窥觑黑箱的团伙有关?虽然因为没有揭开被子一睹真相而遗憾,但好歹知道得到了些线索。这邮轮的水太深,奥斯丁是客房部经理,掌握着许多便利,如果他图谋不轨,或是被哪一个势力收买,那己方这些人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他得赶紧跟杜丽和袁智强他们会合,通报这个新情况。

王星火走到大厅服务台,拿出客房凭证,询问6104有没有留言。

有,最新的有两条。

“我们去泳池了,人多热闹,金先生也在那儿。杜。15点47分。”

“我们去五层茶室,那里很安静,感觉很好。袁。16点03分。”

王星火看了看服务台后面的大挂钟,正好16时35分,留言是半个小时以前的,他略略放下心,半小时并不长,想必大家相安无事。

泳池和茶室不真是泳池和茶室,而是103在国内就约定好的代号体系,他们打乱了邮轮各地点,比如“泳池”代表赌场,“茶室”代表图书馆等等,“人多热闹”表示有新情况,“感觉很好”表示一切正常。如此一来,敌人即使得到了留言,也只会南辕北辙,徒劳无功。服务台则成了他们的联系中心,不管谁到哪儿,在邮厅一查留言,就可以轻松会合。

叶恒艮这组没事,杜丽这边倒有新情况,他们去了赌场,当然不是去赌博消遣,而是有新情况。金先生是谁?王星火在脑海中迅速搜了一遍,金钱,金钱,这金先生不是别人,定是钱江无疑。

这个魔术师终于又出现了!

1965年8月5日

16时05分南中国海

时钟拨回到半小时以前,这个时候,王星火刚刚踏上高级船员区的猩红地毯,杜丽他们则刚刚跨入皇家赌场的大门,其实两个人的直线距离上下相差不过十余米。但就像深处在迷宫里,你的同伴或者敌人也许只与你一墙之隔,要跟他相见,却得绕过不知几个弯头。

杜丽之所以同意去皇家赌场,是因为在三层讲演厅的门外,李遇白接到了一封信。信是赌场的伙计送来的,言简意赅,只不过写着四个中国成语:“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人心叵测,暗箭难防。”落款人却让大伙儿都吃了一惊,分明一个草体签名:钱江。

这钱江到底是什么人?看信的内容,好像是善意的提醒。他提醒的是什么呢?为这封信,杜丽和李遇白又发生了短暂的分歧,杜丽说,要等王星火回来再作处置。李遇白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既然钱江在赌场,就应该去那儿看住他,拖着他,等着王星火赶到赌场。杜丽说,这有可能是敌人的诱饵,应该小心。李遇白说,不可能,如果是敌人,为啥主动暴露给他们?可能他是知情人,但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星火在,肯定会去,如果现在不去,他又消失了怎么办?

最后李遇白说服了杜丽,赌场虽然人杂,人杂有人杂的好处,对敌人来说,人杂也是件棘手的事情,大庭广众,不会贸然下手。而且,这船上哪一处都谈不上绝对安全,哪一处都有潜藏的危险。

把去向跟叶芊叶涛他们一说,洋子也在怂恿着去。于是他们在服务台更新了留言,就去了赌场。

赌场很大很豪华,黄色大理石的地面,贴金的墙壁,四面布置着一排古希腊风格的仿真火炬壁灯,炬杯内燃烧着熊熊圣火。壁灯下方都立有一尊真人大小的希腊诸神雕像,站在高高的台柱上,姿态各异,俯视着大厅。富丽堂皇的天花板悬下几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把整个赌场照得通体透亮,甚至有点儿炫目。赌场里一片热闹的景象,因为外面天气不好,人特别多,每一张赌桌四周都围满了人,堆着高高低低的彩色筹码,自动轮盘的噼啪声,赌桌上荷官的发牌说话声,赌徒的押宝声、掷骰子声、赢的大笑、输的诅咒……花样繁多的赌具,肤色各异的人种,天南地北的语言,都混杂在一起,让空气里震**着喧哗与**,充满着与刺激。杜丽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合,有点儿目不暇接的感觉,虽然在“东方之星号”上学习过一点儿关于赌场的知识,但到了实地,都对不上号,叫不清那些千奇百怪的赌具名称。说实话,她很不喜欢这种场合,这里与她的观念格格不入,她总认为这里是资本主义罪恶的集中表现,是一个疯狂而萎靡的世界。

没走几步,刚才送信的侍者早迎了上来,把他们引导到靠里一张最热闹的赌桌前。

侍者分开人群,他们一眼就看到坐在中心位置的钱江,他梳着油光黑亮的四六分西发头,留着两撇干净微翘的八字细胡,穿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外面套着咖啡色的派力司马甲,正冲着他们露出神秘的微笑。

“李遇白先生,你终于过来了。”钱江开口说。

“你的那封信是什么意思?”李遇白直言问。

“人生就像这场赌局,你们敢参与,就有可能赚得盆满钵满,当然,也可能输得只剩一条裤衩。”钱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微笑着说。

杜丽在一旁看了一圈赌客,七个人之中,除了钱江,还有两个人是认识的,分别是伯恩和郭耀宗的儿子郭浩。凯瑟琳站在伯恩的后面,见到杜丽和叶芊他们,朝他们点头微笑。

“李先生,我们期待着你加入呢。”伯恩抬起头来看着李遇白,而郭浩则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侍者拉开了最后一张空位子。

钱江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个位置是特意为你留的。”

围观者几乎等不及了,都在旁边起哄,催促李遇白入座,杜丽则暗中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钱江看向杜丽,慢悠悠地说:“这位小姐,你的冷静和犹豫会让你失去很多机会。这是游戏的一部分,我们都已在游戏中,逃不了。”又看向女荷官,“请把我的筹码借十万给这位李先生。”

这女荷官颇有几分姿色,长着一对丰满的大胸,李遇白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到她身上。女荷官把钱江面前叠得高高的筹码中分了十万,用平铲推到李遇白面前。

“赢了是你们的,我只要百分之三十的提成,输了算我的,怎么样?”钱江说。

“你为什么这样做?”李遇白问。

“因为我看好你,对你有信心。”钱江呵呵一笑。

众目睽睽,骑虎难下。李遇白略一思忖,与杜丽耳语了一句,终于坐了下去。

杜丽也知道,这个钱江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从他的话影子里可以听出,他似乎与死神游戏有关,却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现在看来,应战也不失为探听虚实的办法。

“各位,本轮最低投注额1万元。”女荷官用职业性的平静语调说。

杜丽看了下牌桌,他们在玩一种扑克牌游戏,她知道这种玩法,这种纸牌游戏既古老又新潮,中文名叫“百家乐”,西方称“巴卡拉”,六十年代初刚刚传到东方,深受华人喜爱。在“东方之星号”上,李遇白曾向他们讲解过目前世界上比较流行的几种赌法,印象最深的就是“百家乐”。

规则很简单,取八副去掉大小王后的扑克牌,荷官洗牌后置于发牌箱,在发牌之前,赌客需在牌桌上的“庄”、“闲”、“平”三处任选一处投注。荷官向庄家和闲家轮流派发两张牌,花牌和10牌均算作0点,A牌算1点,其余按牌面计算,每手牌均以点数相加的个位作为得分,比如6点和8点,那只能算4点,也可以根据规则再要牌,开牌后,总点数是9点或最接近9点者为赢家。如双方点数相同,则押“平”者赢。

看起来很简单,输赢只在一念之间,干脆利落,不需要其他棋牌游戏绞尽脑汁的思考,但实际上比的是心态,是大策略,需要更多的耐心、冷静、直觉和果断。

“五万。”钱江率先压出了自己的筹码到“庄”的位置,伯恩跟进,压了两万,郭浩则在闲家压了两万,坐在4号位的一个戴墨镜的大胡子跟着他压了一万。杜丽一个个看过去,坐在5号位的是个中年胖女人,满身珠光宝气,在闲家押了四万;6号位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日本男子,长一张马脸,在大吊灯的映衬下,高高的额头灯泡般发亮,一束头发在颈后抓着,他跟着大胡子压了一万;7号位则是个年轻的白种女子,棕色的长发盘成高高的髻子,气质高雅,在庄家跟了两万。

“该你了,李先生。”钱江说。

李遇白却不急,向荷官要来了记录表,细细看了开牌的记录,才在庄家跟了一万。

“李先生果然是个行家,你早该过来了。”伯恩笑着说。

荷官开始发牌,庄闲两边各派发了两张牌,然后用铲子推到两家投注最多的钱江和中年妇女面前。按照规则,两家投注最高者有权开牌。开牌似乎是一个神圣又神秘的时刻,人心所系,充满悬念。

钱江手指一捻,轻轻挤开牌,露出会心的一笑,把那两张牌翻开扔到桌面,观者哗然。“三六点,天生赢家。”荷官唱牌道。

中年妇女脸上微微变色,把牌一扔,拿上身边的女包就离席而去。她这一下午手气不顺,才两个小时,已经输掉四十万了。

“本轮庄家赢。”荷官说着,把筹码分配给赢家。

最大的赢家当然是钱江,他面前的筹码越来越高。但是,杜丽他们心知肚明,在这张牌桌上,有一些人的目的不是为了钱,也不是寻刺激,而是别有所图。在赌桌上,你可以轻而易举发现对手的优点和弱点,因为人性在此暴露无遗。

李遇白初战告捷,底气不免更足了,第二轮下注增了一倍,第四轮又高了两倍,七八轮下来,他的筹码由十万变成了二十多万。杜丽也不免对他刮目相看,看来李遇白并非华而不实之辈,手上的确也有两下子。他已把十万还给了钱江,本息两清。

“你们知道这游戏的起源吗?”趁空闲,钱江问。

“它源自法国吧?法国佬最喜欢玩巴卡拉。”那个大胡子名叫胡佛,粗着嗓门说。

“不,它最早起源于古希腊。”钱江摇了摇头,“在雅典,如果有女孩想当神庙的祭司,她必须通过神的考验。神会给她两粒骰子,如果她掷出了八点或九点,那么她就有资格担当这个神圣的职位;如果掷出四点至七点,她只能回到城里去,且一辈子不能进神庙;如果掷出了三点以下,她必须走入大海,献身于海神波塞冬。”

“这未免太残酷了!”留头髻的棕发女孩爱丽丝叹道。

“命运同样残酷,不是吗?”钱江反问。

伯恩说:“这也许是神的游戏。不过,人和神之间并不是不可逾越的,有时候,人会杀死神,就像希腊英雄阿喀琉斯。”

“你别忘了,阿喀琉斯是有致命弱点的,他虽然强大,但倒霉的脚后跟仍然可以置他于死地。”钱江嘿嘿一笑。

李遇白取了侍者端过来的威士忌,朝大家微微举杯,咂了一口,说:“谁进神庙?谁回城里?谁入大海?现在谁也说不准呢。”

沉默的郭浩终于说了一句话:“你们还玩不玩牌?”

局内人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局外人听得糊里糊涂,云里雾里,赌局上的硝烟渐渐浓了起来。

杜丽很快明白过来钱江摆这个赌局的意图,他只不过想做一次测验,故意把各方都暴露在赌桌上,像做实验似的,了解他们对事情变化的反应。而且,他不想让这些人都暗中算计,而是要让他们明着相争,从而更容易渔翁得利。但她想不通钱江为什么会对潜伏的各方了解得那么清楚,103就不用说了,叶恒艮是众矢之的,是唐僧,他们这些人都是孙猴子,不管用什么身份掩护,内行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但中情局呢?还有这些不知是何来历的各方势力,难道钱江都有内线?他又是何方神圣呢?难道他就是死神游戏的作俑者?杜丽隐隐感到恐怖,仿佛趟进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

在刚才的过程中,杜丽大致了解了其余赌客的身份,那个大胡子胡佛是个建筑工程师;马脸日本人叫佐腾须,身份不明,但从他的打扮和上身若隐若现的龙形刺青看,应该是黑道上的人;爱丽丝则是一个澳洲资本家的贵小姐,听说家族是做黄金生意的;离场而去的那个中年妇女的身份就无从知晓了。钱江的赌局已经明确地透露出信息,这牌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算计他们的杀手,果然如他信中所言:“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人心叵测,暗箭难防。”

杜丽紧张起来,她想到了洋子,敌人是善于伪装的,自己差点儿就信任她了。洋子还站在身边,与叶芊兴奋地说着什么,杜丽借口拉过叶芊,把她们俩隔开了。

“请李先生说话。”女荷官看向李遇白。赌桌上风生水起,赌注越来越高,胃口越来越大,气氛越来越热,那个大胡子胡佛已推牌走人。这一轮,李遇白在闲家压了七万,成为开牌人。

“要牌。”李遇白说。荷官从发牌箱里滑出一张牌,推到李遇白跟前,李遇白用熟练的手法挤了挤牌,眼瞳中闪出微妙的光芒。

1965年8月5日

16时22分南中国海

那边赌战方酣,这边却平静似水。但平静只是表象,看似平静的水中有漩涡,有暗流,其实充满危机。

海狐一直坐在图书馆的另一角,手捧一本英文小说,有心无意地翻看着,《TheManwiththeGoldenGun》,这是部间谍小说,作者叫伊恩?弗莱明,于去年逝世,据说这本书是他的最后遗作,刚刚出版的。

海狐有点儿被书中惊险的故事吸引住了,他确信作者具有一段当特工的真实经历,但书中的大部分情节还是瞎编乱造,这个代号“007”的英国特工太花哨了,这样引人注目的人很不适合干这一行,如果在现实中,恐怕被干掉不知多少次了。而且,真正的特工哪有这么潇洒,名车美女,天南地北,弄得好像富公子度假似的。

现实的特工并不这样,就像坐在另一个角落的那个大陆仔,胖嘟嘟的脸蛋,整天挂着乐呵呵的笑容,像个傻小子,一点儿也不像特工。

海狐偷偷看着对面角落里的袁智强和叶恒艮他们,心里想。

但人不可貌相,他在新加坡那座房子里见识过这小子的厉害,下起手来可真狠,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看得他不寒而栗,这才是真正的特工。

并不是他有意跟踪叶恒艮,而是碰上了。有时候,你越不想参与,事情越会撞上来。他很听话,幽灵让他别管,他就真的不管了。其实他心里也打着小算盘,不管比管好,他得把自己留到最后。付了钱的,犯不着把自己先搭进去,吃力不讨好。

哪知他刚进了最安静的图书馆,叶恒艮后脚也跟来了,也许人上了点年纪,想法都差不多,这邮轮上没几处清净的地方。于是,他又不得不被叶恒艮吸引住了,这是他这次任务唯一的目标,他不可能视而不见。

他的任务,就是监督幽灵会,把叶恒艮活着带回台湾受审,如果不成,那就杀掉他,总之,不管是死是活,都不能让他回大陆。

虽然他有些看不懂幽灵会的行动,但他还是愿意相信他们,相信他们的能力,事情会办好的。

于是,他一边喝着茶,一边读着小说,偶尔偷偷窥一下叶恒艮一行。先看见他们压着嗓子说话,又窃窃私语,手中比划,然后看见他们跟一个哭鼻子小孩出去了,之后又回来。不过,他现在的心安稳得很,一点儿也不急。

茶喝多了,心不急,尿急。海狐上完厕所回来,发现同桌新坐了一个老头,白发银须,身材虽魁梧,却微驼着背,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下巴长有一粒红痣,正探头朝他放在桌上的书看。

“这书好看吗?”见海狐防贼似的拿回书,老头笑着问,露出满口烟渍的黄牙。

“好看,讲一个间谍的故事,不过不真实。”海狐回答,他自从上了船,除了来接头的那个幽灵,几乎没有跟人说过话。

“间谍?听起来怪吓人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间谍啊。”老头子摇头说,“这位老弟,你又不是间谍,怎么知道他写得不真实?”

海狐一时语塞,打量了一下这个老头,觉得他不像是刻意反问,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间谍?间谍两个字又不会刻在人额头上的。”

老头子哈哈大笑,两人便开始聊上了,海狐正闷得慌,在再三套话后,确定这个老头只是个普通乘客,便放下心来,东拉西扯的,好歹可以打发这无所事事的时间。

老头姓赵,叫赵海天,是个孤身旅客,刚刚看望了嫁到新加坡的女儿,坐邮轮回香港。海狐也跟他说了身份,当然是假身份。他说自己姓丁名顺,是个鳏夫,住在台北,前些日子去马来亚旅游散心,回来时正好搭上了这艘邮轮。

两人聊着,聊到了老家,竟然是浙江老乡,家只不过隔了数十里地。想不到,真想不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都是有缘人,话就投机起来。感叹人生,感叹故土。

聊了会儿天,海狐向叶恒艮那边看去,不知何时,他们已不在位置上,座位上空空的,但茶水还没移走。

海狐心中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这些空椅子似的。

1965年8月5日

16时30分南中国海

“杜姐,我上厕所你不用总跟着吧?”叶芊郁郁地说。她最受不了杜丽影子一样跟在身边,好像自己是个犯人。

“你如果觉得难受,就把我当成隐形人好了,不用看我。在安全的前提下,我不会干涉你的自由。”杜丽一笑。

“这船上安全得很,我有洋子陪着,没事的。”叶芊拉着洋子的手,说。

“是啊,杜丽姐,我会照看叶芊妹妹的。”洋子在一旁也说。

杜丽皱了眉头,跟谁在一起,也不能跟这个可疑的女人一起,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又不好明说。

“这样吧,你先进去,我和洋子有几句话说。”杜丽只好采取另一种办法。

这是在赌场洗手间的门口,人来人往的,争执起来夺人眼球,不好看。

“哼!连交个朋友都像防贼一样!神经质。”叶芊不满地嘟哝,就进去了,杜丽把洋子拉到角落,严肃地责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洋子啊,怎么了?杜丽姐。”洋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

“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警告你,都别打叶家的主意。”杜丽在手上微微使了力,疼得洋子要哭出来。

“杜丽姐,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好凶啊!”洋子眼泪汪汪地说,一脸恐惧。

杜丽松了手,她不忍心对这个丁香花一样的姑娘使硬手段,又柔声说:“洋子,为了你和叶芊都好,请离我们远一点。”

她实在搞不清好人与坏人的分别,如果把在这船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当成潜在的敌人,那压力实在太大了,除非待在客舱里一步也不出,什么人也不见。可是,待在客舱又是最不安全的,敌人只消一颗手雷,或者喷入几支毒气,就可以把他们全部打包解决,逃都逃不掉。

等了一会儿,不见叶芊出来,杜丽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跑进洗手间,洗手间里只有一个女人在盥洗台前补妆,却不是叶芊。

“叶芊!叶芊?”杜丽在一排紧闭着的便池门外叫叶芊的名字,可是不见叶芊答应,急忙一扇扇拉开格门查看。有空的,有人的,就是不见叶芊。有人的叫喊责骂,杜丽也顾不得说对不起了,因为叶芊真的不见了。

杜丽冲出洗手间,看到洋子还站在原地,便问有没有看到叶芊。

“真的不是我……”洋子害怕地说。

“我没说是你做的,我问你有没有看见叶芊!”杜丽急问。

洋子摇了摇头。杜丽环视四周,赌场内同样热闹,人多得像野草丛间的蚱蜢,可是根本不见叶芊的影,才眨眼的工夫,她上哪儿去了呢?是自己逃了?还是被人劫持?

杜丽回到赌桌边跟叶涛一说,两人都急了,在赌场里四处寻找,可是一无所获。正着焦急时,肩上被人从后面一拍,杜丽本能地反应,往后就是一反掌,却被人抓住了手腕,定睛一看,却是王星火。

“出什么事了?”王星火见杜丽额头渗汗,脸色焦虑,问道。

“叶芊不见了!”杜丽说。

“你怎么搞的?!”王星火恼怒地责问,吓了杜丽一跳,王星火素以冷静著称,很少在杜丽面前发脾气。话一出口,王星火也自觉失态,不知道为什么,从吴美蝶的房间里出来后,内心深处一直烦躁不安。他想也许是因为在船员区阴暗环境里产生的晕船反应还没有完全恢复,才导致情绪有点儿失控。他紧接着冷静下来,缓声说,“别急,别急,你跟我说说情况。”

把情况说了,王星火又去了洗手间门口实地查看。叶涛找不到妹妹,也赶过来一起。洗手间出入口只有一个,如果是特务绑架,肯定会有动静,有动静,势必会引起门外角落里正在说话的杜丽和洋子的注意,所以,最有可能是叶芊自己偷偷跑出了洗手间。

可是她为什么要逃呢?

“是不是我管她太紧了?”杜丽猜测。

“这丫头太任性,太不懂事了,老觉得你们在软禁她,要押她回大陆。”叶涛叹气说。

“她一个人非常危险,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立即找回她。”王星火说,见李遇白没在,又问他去了哪里。

“他在7号赌桌上牵制钱江呢。”杜丽回答。

王星火寻到7号赌桌,却已局终人散,空空如也,不要说钱江,连李遇白都没了。正踌躇间,便看到李遇白满脸春风得意,从筹码交换处回来了,见到王星火便取出一张金卡递给他:“星火,下午我的手气可旺了,为我们赢了十多万美元,都在这卡里呢,可以去香港花旗银行兑换的。这是笔巨款呐,我上交组织,可不可以算一件功劳?”

王星火顿时沉下脸,压声责问:“李遇白,组织叫你是来赌博的?叶芊不见了!”

“什么?”李遇白的笑容僵住了,“杜丽不是看着她吗?”

没时间跟他解释,得赶紧找人。

王星火又想起什么,问:“那个钱江呢?”

李遇白从赢钱的兴奋与恍惚中清醒过来,才发现钱江不知何时消失了,嗫嚅地说:“刚才他还在……”

“你真糊涂!”王星火忍不住又骂道。

这个神秘的钱江好像故意躲着自己,不愿和自己见面,这其中又有什么鬼?

“嗨!王先生。”伯恩看见了王星火,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他在下午的赌局中不输不赢,刚好捞回了本钱。

不是说话的时候,可是伯恩偏偏很多嘴,缠住王星火,把李遇白的赌技夸得天花乱坠,这些话对王星火来说却很不中听。

“你夫人凯瑟琳呢?”王星火见他孤身一人,便转移话题,问道。

“她去办点事情,马上就回来。”伯恩答。

“对不起,我也要办点事情。”王星火不愿和他多聊,找了个借口脱身。

叶芊没在赌场里,自然在外面。可出乎意料,一出赌场的大门,就看到她了!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叶芊没在灯火阑珊处,反而四周黑灯瞎火的。她独自靠在舱檐的落地窗边,痴痴地望着大海。海上下了大雨,起了大风,能见度很差,船舷外,黑黑暗暗的浪翻着,层层叠叠的云滚着,仿佛海和天都搅在一块了,邮轮虽大,但现在也能感觉到明显的左右摇摆,室内还可忍受,室外尤为明显。

“芊芊,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叶涛冲了过去,把妹妹拉回来。

1965年8月5日

16时48分南中国海

加利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他的眉骨被一个保安重重击了一拳,鲜血直迸,染到了眼睛。在刚才的审讯中,他可没少吃苦头,整个人被拆了筋骨似的,几度昏厥。

“说,你看见了什么?”

“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混上船?”

“说,你有没有同党?你的目的何在?”

“不说,别怪我们不客气!”

“不说?把你扔到海里喂鲨鱼去。”

邮轮上除了温文尔雅的侍者,也有凶神恶煞般的打手。加利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报了自己的名字和来历,还把此行寻找杀人凶手的动机说了,但他们不信,他们认为他有所隐瞒。

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加利的确有所隐瞒。他无意中侦得了邮轮的秘密,他必须保守这个秘密,如果他说出真相,这伙人可能真的把他扔到海里去喂鲨鱼了。在这茫茫大海上,要做到这点易如反掌,特别像他这种偷偷上船的人,生命简直比浪尖上的泡沫还卑微。

他得自保,无论如何都装作不知道,这样才有可能活命。不打,不知道;打,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反正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是打手们打累了,也许他们相信了他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到了吃饭的时间,桑托斯不在,不愿再卖力去审人。他们叽里咕噜说着他听不懂的东方话,扔了皮鞭,只留下一个瘦子看守,就全出去了。

加利努力撑开被血液粘住的眼皮,看清了房间里的状况。这是间破旧的船舱,四周是封闭的钢板,没有半扇窗,堆放着缆绳和杂物。因为来的时候被蒙了头,所以不知道这是哪儿,他猜想是在邮轮主船体内的某个角落,甚至是沉在水下的那部分,也许靠近货物舱或燃油室。

加利的双手被反铐在一只铁制桌脚上,他暗暗使劲挣了一下,哪里能挣得出来,看来,只有另想办法了。他的眼珠子开始滴溜溜转动,那个瘦保安却一点儿了也没有察觉,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椅子上看《花花公子》。加利的眼前一亮,他看到了地上的一枚细钉子。感谢上帝!感谢以前那段偷鸡摸狗的杂碎生活!他忍不住在心里画了个十字架。

他慢慢挨过身子,小心地伸脚去勾那枚细钉子,一旦保安的视线瞄向他,便装着痛苦的样子。人痛苦的时候是会**的,脚部伸来缩去很正常,那瘦保安果然麻痹了。用不了三分钟,他就把那枚细钉子勾到了臀边,再稍稍移动身体的角度,很轻松便把钉子拿在了手中。剩下的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的技艺,在一分钟内打开保险箱都没问题,何况是区区手铐。

手铐是开了,他还是不敢大意,便装作意识不清的样子,口中喃喃说着什么。瘦保安上当了,放下杂志走了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他问。

加利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一个秘密……”

声音说得轻,当然听不清,瘦保安蹲下身,凑过耳朵。可是,他再也听不见这个秘密了,因为加利粗壮的手臂早已扣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朝钢板墙狠狠撞去。只一下,瘦保安早就被撞得七荤八素,不知生死了,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加利迅速除下挂在另一只手腕上的铐子,不料门外进来另一个保安,见状大惊,忙拔腰间的手枪。加利一个箭步,紧紧攥住他拔枪的手臂,接着一拳揍在他的下腹部,又顺势一个侧摔,将他摔在铁桌子上。

这不是一般的疼,想必早断了几根骨头了,那保安同样晕死过去。加利刚想走,又转念从保安的腰间取了手枪,重重踢了几脚,好像为报复刚才他们的下手之狠,然后把枪上了镗,闪在门后,见外面没人再来,才匆匆逃离了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