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种可能,假如我信仰了某个宗教,那么我这一生就可以过得特别平静安乐,不惧怕任何伤痛,临死的时候还相信死后会有更美好的世界。等到真的死亡以后呢,最好的情况是我信奉的那个宗教真的存在,那么我就得到了极大的报偿。假如世界是唯物的,没有神灵呢,那么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是我生前过得幸福,死后也不会对信仰的破灭感到失望。而最坏的结局,那就是死后发现确实有神灵,但却和我信仰的神灵不同,那么也可能遭到惩罚,但总比无神论者遭到惩罚的概率要小。

这样看来,从功利的角度讲,信仰宗教真是一件很棒的事。但我们一直没说到关键的地方。

关键是,你得真诚地信仰呀。

我们前面这番论述,全部都是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假如我们带着这样的思维去信仰宗教,比如琢磨琢磨,嗯,信这个宗教的好处最多,然后你就参加各种仪式,你就信了。首先对该宗教来说,我想这应该是一种不敬;其次,我觉得不真诚的信仰并不会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安慰,大概和一个无神论者从心理医生那里获得的安慰差不多。

那个用概率去思考宗教问题的帕斯卡,后来也信仰了宗教。

帕斯卡是个极有天分的数学家和科学家,但是24岁以后他身体情况越来越差。30岁时的一天晚上,他乘坐的马车突然失控。就在马车要冲进河里的时候,竟然奇迹般地停住了。帕斯卡认为这是一个神谕,从此扔掉了数学和科学研究,信仰了基督教并投身于神学。

换句话说,帕斯卡可以靠理性去判断信仰宗教的优劣,但是最终真正的信仰,却不能靠理性。

理性和信仰是不相关的两件事,这是我们用理性去评判信仰最尴尬的地方。

如果我们自己原本就信仰宗教,那我们继续信仰就是了,根本用不着在这里讨论;如果我们不信仰,那么像前面那样讨论出再多的内容来也没用。

所以我以为,只通过理性的思考,不存在“我‘决定’信仰宗教”这么个结果,只存在“我认为宗教是不可信的”或者“信仰宗教是一件好事,我愿意多了解宗教,我不拒绝它”这么两个选择。也就是说,只能浅浅地讨论信仰,无法真正解决信仰宗教的问题。

最后,假设我们并不是为了个人幸福,只是为了追求真理而考虑信仰宗教,那么还有一个小问题。

信仰这件事,我以为,由不信到信难,由信再到不信也不容易。所以信仰宗教可能是要牵涉一生的事。怀疑和信仰本身就是相悖的,而且宗教的说服力要比一般的信奉主观真理的哲学要强,那么当我们信仰了宗教之后,还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质疑信仰并脱身而出呢?所以我觉得单就追求真理而言,信仰宗教和实践中国哲学都是一个成本比较大的尝试,可能要穷尽一生才能知道选择的结果。假如我们对自己追求到的真理不满意,也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克尔凯郭尔说人生就是一场冒险,这话用在信仰问题上正合适。

对于信仰宗教问题,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不过既然科学和宗教的矛盾由来已久,那我针对科学和宗教之间的问题,想再多说几句。

站在科学的角度,我们会发现宗教一点都不神秘,一切宗教现象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

对于人类学,一切宗教都源自原始巫术。原始巫术是所有人类社会都曾有过的共有现象,在主流宗教中也经常可以见到它们的影响。

对于社会学,宗教源自社会和个人的种种需要:社会用宗教束缚个人,比用暴力高效得多;个人则可以从宗教信仰中获得巨大的精神力量。

对于心理学,信仰宗教不过是人类共有的心理需要,种种宗教神迹也不过是常见的心理幻觉。

在马克思的眼中,宗教只是统治阶级为了阶级利益,用来麻痹劳动人民的精神鸦片,只是谎言。

对于文化传播学,宗教的传播完全符合其规律:各派宗教的传播、发展和变化都和当时的社会、经济环境分不开。比如我们说过,基督教在罗马时代获胜的原因之一是对教徒一视同仁,因而在奴隶时代获得大量人民的支持。比如佛教在中国最流行的,是念佛号就可以往生极乐世界的净土宗,而不是要求人一生苦行的宗派①。换句话说,当今最流行、信众最多的教派,常常是对信徒的行为要求最少、“好处”最多的那派。而我们信仰某个宗教,不信另一个,又常是因为该宗教在我们生活中的影响力最大,我们亲友中信奉该宗教的人最多。因此信仰何种宗教这种大问题,有可能是由该教派“好处”多寡这一点来决定的,这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儿戏。总而言之,宗教的各种特征都没有逃得过科学的描述。当然,与此同时,站在宗教的角度,一切科学奇迹也都可以解释。

对基督教来说,那些值得称赞的科学成就是上帝对人类的恩赐,有些科学家之所以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天才头脑,是因为他们得到了上帝的眷顾。

而那些和教义矛盾的科学结论,比如进化论呢?那是上帝为信众制造的考验而已。而且一切科学理论的最后,还有“正因为荒谬,我才相信”的信条。

对佛教来说,解释科学更简单了,一切都是因果。而且尘世种种不值得留恋,科学再发达也就那么回事儿,无关我们的个人修行。

所以,只要宗教教义不在经验世界的领域内和科学有明显矛盾的说法(比如认为进化论的证据全部都是伪造的),那么一切科学研究的成果也不会动摇宗教的合理性。两者都是无敌的。

我暂时不信宗教,我该做什么?

我觉得,第一是不要忽视自己总有一天会死这件事。不仅不能忽视,而且要年年想,月月想,天天想。这既是因为死亡是我们终究要面对的事情,也是因为死亡会成为我们思考哲学问题的动力。

有时我们会见到这样的感叹:有的人平时忙于生活,突然有一天看到父母老了,意识到人生沧桑,意识到父母有一天要走向人生尽头,然后感叹说,和亲人平淡生活才是人生真谛啊。这时候就看开功利了,就觉得追名逐利没意思了,就领悟人生了,人生观就上层次了。

这的确不错。但是大哥,你也总有一天会死的啊。

最起码,当你在世俗生活中晕头转向的时候,遗忘自己总有一天会死,总比遗忘父母终有这一天要更难吧(孩子总是白眼狼是吧)。

然后,当你意识到自己终会死亡的时候,你可以设身处地去想象父母的处境,而不是像一个旁观者,仅仅出于亲情产生的同情怜悯之心。对于父母的死亡恐惧,你还有可以解脱逃避的港湾,你可以让自己对父母更好点,你可以想象父母去世之后你的感受,想想那时候的蓝天,想想那之后的生活。但要是你自己死了呢?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样,你才能和父母感同身受。仅仅从孝顺的角度讲,这也比你以超然世外的状态安慰老去的亲人,说坚强点、生活多美好之类的话更真诚、更体贴。我知道你是真心孝顺,可你如果总是这么不疼不痒地安慰人,我要是你亲人,准反问一句:你来试一试?

生活多美好。你说的是你将来还能发财,还能吃喝,还能看电视的生活美好,你说的不是一个将死之人能体验到的美好。

从专心和生活搏斗到意识到父母老去,这过程中我们似乎感觉到了生活的真实面目,但这远比不上意识到自己将死所得更多。前者的你不过是一时感叹,转身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中。只有后者才能让这新领悟的生活形态时时包围着你。

时刻想着死亡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恐惧,会在我们娱乐时破坏气氛,但也会带来一些好处。

首先,我们会更节约自己的生命,会在进行人生选择的时候看得更远一些,会多考虑将来某一天自己临终时的心情,而不仅仅是眼前的得失。

其次,死亡的空虚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解脱。在死亡这个最大的恐惧面前,没有什么痛苦能与之相比了。既然人人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点,那生活中还有什么痛苦可怕呢?如果更进一步,你能战胜死亡的恐惧,那你就更无敌了。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按照郭德纲的话说:法律都管不了你了,那你还怕什么?

最后,带着这种状态的你,可能会在和朋友纵情娱乐的时候突然落寞轻叹一口气,让朋友觉得你是神经病。但是,当朋友刚从葬礼上回来感叹人生的时候,你也可以笑而不语。

怕死还意味着我们要珍惜生命。

要珍惜生命的理由是,经验世界不能告诉我们死后还有没有意识。而主观真理,包括宗教对人死后意识是否还存在的结论,是无法验证的,是有可能错的。再者,就算人死后意识还在延续,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情况,会不会就在黑暗中永远飘**?或者像中国传统观念里,人死后要喝遗忘一切的“孟婆汤”,失掉了全部的记忆,这和意识消失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而且以我们的经验而言,这世上从来没出现任何人死后意识还能复生的确证,因此死亡对我们来说肯定是一个不可逆的事情。即便死后还有意识,我们也不可能回到原先的世界里了。

如果死亡确实如唯物主义所说,是意识的永远终结,那么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一切探索世界的机会。我们甚至可以感性地说,那就意味着我们自愿放弃了这世界给我们最大的恩赐,而这恩赐很可能只有这一次,放弃了就没有了。

我们在讨论主观真理的时候,连这真理要求的探索时间太长,我们都会觉得这是一次冒险,都需要多考虑考虑再选择。那更何况一旦判断错误,就可能永远没有弥补机会的死亡问题呢?

所以我认为,虽然主观真理不限制任何答案,但是保存自己的生命,并且尽量延长生命,当然也包括同样尊重别人的生命,这都是不言而喻正确的。这是我们探索真理的底线之一。

除了关注死亡之外,还一个可以做的事是尝试放弃物质享乐。

我们说过物质享乐并不重要,给人带来的痛苦未必比享乐少。但是物质享乐是每个人都难以放弃的,也是普通人要花费最大精力应付的事,是生活压力的主要来源。基本上每一个宗教,也都把克制物质当做一项核心要求。

所以解决对物质的追求这件事很难又很重要。

对于我们自己来说,我们不需要去过苦行僧的生活,但可以通过其他一些方法来改变自己对物质的看法。

我们可以找一些自己平时特别喜好,但是从理性上又认为没什么益处的物质享乐,尝试克制一段时间。比如一个月不许吃肉。

在克制期间,我们要做的,是不断观察自己的心理反应,观察禁欲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比如,是不是随着时间的延长,禁欲这件事变得麻木了?比如,是不是当我们对粗茶淡饭难以下咽的时候,只要凭着理性命令自己吞咽,这一关就很容易克服了?比如,当我们遇到痛苦的时候,是不是需要什么精神力量的支持?比如,禁欲的痛苦是不是比想象的少?

如果你因此觉得禁欲不难,那么你就摆脱掉了部分物质的束缚,未来会更加轻松;如果你觉得禁欲难以做到,那么物质不重要就是一句空话,不能当做思考的前提。

当我们有了探索真理的动力,当我们了解了哲学史上主流学派的各种说法,让我们掌握了如何对抗独断论,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自己探索主观真理了。

我们说,对主观真理的把握要靠信仰,理性对真理的评价能力也有限。那是不是就是说,我们可以不去思考学习,用不着自己去追求真理,只要挑一个感觉正确的理论去信仰就够了呢?

我不这么认为。

因为必须信仰。

信仰是什么?信仰不是买白菜,仅仅对某个理论喜欢、感兴趣我就信它,这不能叫做信仰。

主观真理能对我们有巨大的意义,可以指导我们生活,前提是我们必须发自内心认为它是正确的。假如你是一个糊涂蛋这倒好办,随便信一个也就是了。但既然你读这本书都读到了这里,你一定和我一样喜欢思考,喜欢怀疑,不喜欢循规蹈矩。那么,一个理论要是没能经过你充分的思考和怀疑,不是经过你费力追求而来,你就不可能真正信仰,这理论对你来说也就没有用了。

所以《西游记》里,唐僧必须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获得真理。

再说点别的。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说:“人生问题的解答在于这个问题的消除。”我们在道家、佛家的哲学理论中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观点。这个道理体现在生活中,就相当于人小的时候要问“人为什么活着?”大了不问了,不一定是因为知道答案了,而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不需要再问这个问题了。

这可以成为我们检验自己工作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