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基本上是同一个时期的学说。它们遇到了同样的问题。科学在飞速发展,而哲学却一直在原地打转,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实用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的思路不一样,后者看到了科学的严谨性,希望哲学也能和科学一样严谨。实用主义则看到了科学的实用性,看到科学家没哲学家那么多废话,在科学研究中什么理论好用就相信什么。实用主义者觉得,哲学也得像科学这样,不再说空话,不再讨论空泛的大问题,而是重视哲学的实用性。

这话说得好听,那么我们问实用主义者:真理是啥?

实用主义者回答:这得看真理的效果,效果好的,就叫真理!

这……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们记得这和尼采的真理观很像。尼采说,真理和谬误其实全是虚构的,区分真理和谬误的关键是真理实用,而谬误不实用。

实用主义者则从进化论中给自己找到了根据。进化论里,生物的机能要随着环境不断改变,同样真理也不应该是一成不变的,也应该随着环境不断修正。在这个环境下真理是这样,到了另一个环境里,真理就变了。

按照实用主义的观点,之前的种种哲学问题就非常好解决了。比如有没有因果律的问题,和尼采的说法一样,实用主义者说,我们接受因果律的原因是如果不接受就没法生活了。

任谁看,这都是一个很扯淡的理论。真理没有了统一的标准,岂不是我们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想说真理是什么样真理就是什么样吗?这还会导致相对主义,两个人都以对自己有用为理由,各坚持互相矛盾的真理,结果是谁也不能说服谁,那不就没有了分辨是非、争论真伪的必要了吗?还有人怀疑,要是人人都以实用为原则,那不就会出现个人主义,不也没有道德可言了吗?

比如对于上帝存不存在的问题,实用主义者说,假使相信上帝会给我们带来好的结果,那么我们就相信上帝是存在的。这观点恐怕宗教信徒和无神论者都没法接受。

我们先抛开这些对实用主义的疑问,看看实用主义在生活中有什么具体例子。

我们之前说过的哲学流派,重心都在欧洲。而实用主义终于轮到美国人了。

实用主义在美国很受欢迎,实用主义哲学家也大都是美国人。有人说,这是因为实用主义正好契合了美国人的务实精神——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的说法是美国人世俗功利。

但这种实用主义未必不能收到好效果。

比如美国的司法是判例法。意思是,过去类似的案子是怎么判的,这回的案子就参考着判。或许有人看来这过于儿戏了,难道国家制定的法律不是最大的吗?但判例法认为,一次性制定的司法是很难完善的。那么我们就通过每一次的审判,来不断纠正、完善国家的法律。你看,这不正好和实用主义者的真理观吻合吗?

再看经济问题。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批判非常尖锐,不仅是马克思主义者,很多西方政治家都认同他的观点。

但是这些西方政治家不认同阶级斗争、暴力革命的路子,觉得这事儿动静太大了(当然,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说,是这帮人在维护资产阶级的利益)。所以他们采用了实用主义的方案,一系列有社会主义倾向的政党在西方国家兴起。他们并不搞武装革命,也不想消除阶级差别。而是搞工会,搞社会福利,不像马克思那样试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是从小地方一点一点改良,遇到什么问题就地解决什么问题。如今这种改良式的资本主义在西方国家颇受欢迎,可以让我们看到实用主义在西方的地位。

实际上,我写的这本书就奉行着实用主义的观点。我以为,我们普通人学习哲学是为了解决各种靠物质无法解决的人生苦恼。就像俗语说的“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们就是来解决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的。所以我在筛选、介绍哲学观点的时候,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这个哲学观点能不能帮助我们减少痛苦?能不能让我们内心平静?能不能让我们不再空虚、不再恐惧、不再陷入物欲的无限烦恼之中?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哲学家都关心这个问题。比如笛卡尔时代的哲学家都信上帝,他们没有多少生活的烦恼,研究哲学有的是好奇,有的是为了追求真理,有的就是当个工作来干。但是我们这本书从实用的观点重新审视他们的工作,只有当他们的工作对回答我们的问题有帮助的时候才介绍。那么我们这本小书里介绍的哲学,其实就是一个奉行实用主义的“庸俗”哲学。

但这并不是我自己胆大妄为的做法。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说:“凡研究人生的切要问题,从根本上着想,要寻一个根本的解决,这种学问,叫做哲学。”“这种种人生切要问题,自古以来,经过了许多哲学家的研究……若有人把种种哲学问题的种种研究法和种种解决方法,都依着年代的先后和学派的系统一一记述下来,便成了哲学史。”他所持的,就是实用主义的哲学观。

但要注意了,实用主义并不代表着只要观点对我们有用,我们就能没有原则地拿来相信。对于咱们前面提出的人生问题,最容易接受又效果最好的观点莫过于相信这世界上有神灵公平地赏罚一切,而且人的灵魂不灭。

以上这些观点是最“实用”的了,但我们绝不会因此就认为它们是真理。我们依旧严格按照逻辑、按照理性思辨去寻找我们的答案。就算我们得到一个让人绝望的结论,我们也会坦然接受。否则的话,我就不应该写这本书,而是写一本《关于神灵存在的种种证据》,不惜通过撒谎、伪造证据来宣称神灵存在。因为我确实相信,宗教是解决上述问题最实用的方法。我撒谎骗大家相信神灵,可以让大家更幸福,那么我的谎言也是善意的谎言了。

然而我做不到。因为我想象的读者是那些喜欢思考,不会轻信宗教信条和人生小感悟的人,那么,我就不可能用胡编乱造的神迹来帮读者们解决人生问题。首先,我没那个说服力。其次,即便我胡编了,也很快就会被别人揭穿,仍旧没有用。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老老实实地进行哲学思考才是最实用的做法,虽然从表面上看这么做是不够省事实用的。

这里我们就说到前面对实用主义的常见误解,认为实用主义就等于乱用主义,想怎么来怎么来。实际上如果我们能全面地考虑实用问题,我们会发现实用主义和我们的日常习惯并不冲突,不会产生荒诞的结论。

比如有学生问,为什么要相信某一个历史事实,比如“元太宗叫窝阔台”?第一我们又没亲眼见过他叫什么,第二这名字多难记啊,叫别的名字难道对我们的生活就有影响吗?按照实用主义的历史观,我们随便给起一个好记的名字叫“窝窝”多好多实用。

但事情是这样,只有需要用到这条知识的时候,我们才会想起它,对吧?我们什么时候会用呢?当我们在学校的时候用,那么就必须相信“元太宗叫窝阔台”,否则我们会被老师批评,考试不及格。或者我们对这段历史感兴趣,那么,也必须相信“元太宗叫窝阔台”,否则我们就看不懂任何一本关于元太宗的书,我们也不可能收集到元太宗的资料。所以,虽然我们可以用实用主义的原则任意评判真理,结果会发现,和我们平时筛选真理的方法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没注意罢了。

再比如,罗素反驳实用主义的时候说,圣诞老人存在比不存在好,照此说来,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了?

我可以反驳说,假如我们确实相信圣诞老人存在,那么在圣诞节夜晚飞行的飞机就有危险。圣诞夜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检测圣诞老人的行踪,甚至要求全国的飞机停飞。这还会引发物理学上的困难——圣诞老人是如何在一个晚上给全世界的孩子都发礼物的?如果以此为证据,我们就必须改变物理学上的时空观。那么,是改变整个物理学实用,还是认为圣诞老人不存在更实用呢?因此,最实用的结果是成人不相信圣诞老人而孩子相信,这正是西方社会所遵守的。

你看,实用主义没什么毛病。

但是……你是不是有点崩溃了呢?

我们这本书开始还好好谈点儿哲学,但是后面越来越扯淡了,先是说哲学是主观的,后来又说选择真理的标准是实用与否,这还是严谨的哲学吗?相比之下,就让人越发羡慕科学了。你看科学多好!不仅成就很大,而且重视实证,反对独断论,其实和哲学的原则一样。

那么随着科学的发展,会不会给哲学带来新的希望?

哲学扒着独断论的泥潭,向科学伸出了求援的手:“科学兄弟,拉……拉我一把!”

科学嫣然一笑,伸出一只大脚:“不,我是来打击你的。”

他又把哲学踹回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