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光阴荏苒,眼看着年关将至,山上早已下了两三场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银装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杨慎各自病了一大场之后,师父就把四个弟子分开指导了。

他俩算重点培养对象,整个下午连带大半个晚上师父都会亲自传授剑法,指点两人拆招。而上午他俩就在一寸金台上练剑,师父则在山庄里另一处比较小的演武堂里指导墨云卿与文静。

两边练武的地方隔着挺远,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见到了暌违大半年的墨云卿,他穿着新裁的鸦青褂子,个头似乎又窜高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个翩翩佳公子。

文静柔顺地站在他身侧,谁看了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声:好一对金童玉女。

见到伊春与杨慎过来,文静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礼:“见过师姐,见过二师兄。”

伊春点点头:“新春快乐,恭喜发财呀!”

文静轻笑一声,捂住嘴,轻道:“师姐真会说笑,我能发什么财。云卿要做山庄新主人,才是发财呢。”

大半年没见,她连师兄两个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话语里,自然而然要带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胜利者的姿态。

伊春毫无所觉,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觉有人看自己,抬头去望,就见墨云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来,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师兄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他没搭腔,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脑袋,说:“多谢,承你吉言。也保佑你来年多走走桃花运,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责她有高攀自己的意图。

这顿饭吃得无味之极,伊春专心数着碗里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赶紧黑下来,她好回家。

对面的墨云卿一直在说笑,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提高声音:“伊春师妹怎么不吃饭,听说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里,只怕没这些好饭菜吧?”

她头皮有些发麻,抬头看看他,再看看文静,她在忍笑。再看看师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于是伊春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嘛,下人家里的饭菜也还可以,别的不说,喂饱一只多嘴八哥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喜欢他,所以他可以把她当作泥人,任意揉捏,因为她的喜欢不值钱,大约还侮辱了他高贵的出身。

不过他总要明白一个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气。

“你什么意思?”他漂亮的脸果然沉了下来。

伊春没有说话,继续专心数碗里的米粒子。

场面有点尴尬,隔了一会,杨慎咳一声,过来圆场:“师姐,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过年能去玩么?”

伊春展颜一笑,点点头。

她越发觉得这个师弟很顺眼,十分顺眼。

墨云卿张嘴还要说话,师父突然开口:“天气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杨慎,你俩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万一下起雪来,山路不好走。”

伊春长长松了一口气,得命似的赶紧起身,行个礼,直接奔走了事。

直回房收拾了个小包袱,出得门来,才发现杨慎早早等在门口,衣衫单薄,冻得脸色发青。

她奇道:“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就穿……这身衣服过年?”

突然发现这孩子好像就没怎么换过衣服,常年只有两件衣服轮着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满补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满补丁外衣,从春到冬,连稍厚实点的都没有。

如今他身量长高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又短又小,脚上踏着一双破烂草鞋,十根脚趾冻得有红有白,看着越发拘谨可怜。

杨慎说:“没什么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一起下山回家。

因着伊春是第一次带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云卿少爷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沸腾了。爹笑呵呵地问他会不会下棋,剑法学的如何,娘则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他的名字,爱吃什么。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择菜,道:“这是我师弟羊肾,您二老悠着些,别吓坏了人家。爹,今晚红烧肉要大块的,肥肉多点!羊肾喜欢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应着出去杀猪了,杨慎见伊春她娘擀面很吃力,便自告奋勇洗手摞起袖子来擀。她娘笑得嘴也合不拢,问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儿人?”

杨慎在大人面前老实的很,答道:“我今年十五岁,比师姐小一个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还健在吧?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杨慎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城里闹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我一个活着被师父带上山。”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声道:“姐,我听说老爷新收的那个男弟子瘦的像竹竿,长得特别难看。怎么这人和传闻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过谁说长得难看?他长得……呃……”

杨慎长什么样,她压根没关注过。这会儿回头去看,他刚好嫌挡在额前的浓密头发碍事,全拨到了后面,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出乎意料,倒是一张精致秀气的脸,睫毛长而浓密,不输给墨云卿脸上那两把小扇子。

但总觉着这孩子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像是一肚子坏水,又或者可能随时会悄悄在背后给你一下子的坏蛋类型。

伊春回头,说:“他长了一张坏蛋脸,不过人很好。”

有的人长一张好人脸,神采飞扬,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过完年三十,眼看年初三就要到,回山庄的日子也近了。

在伊春家的这几天,杨慎与伊春爹下了十七场棋,四负十三胜。帮伊春娘洗碗,砸破碗碟三对。替二妞从井里打水,拉断绳索五根。与伊春拆招八场,四胜四负,打个平手。

无论如何,他似乎过得很开心,纵然他笑起来像奸笑,睡着了像在打鬼主意,爹娘还是用宽大的心胸接纳了这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要离开的那个晚上,伊春她娘拉着女儿说悄悄话:“大妞,这孩子人不错。你可要看牢了,别让他跑掉。”

伊春连连摇头:“说什么呢,他是我师弟!我可没那个意思。”

“没意思?你把人家往家里带,还让为娘的帮他做衣裳鞋子,照顾的那么好,没意思?”

伊春还是摇头,一本正经:“真没别的意思,他是我师弟,和我弟弟一样,我当然要多照顾他一些,师父也这么吩咐。而且我现在满心都想着学好武艺将来继承斩春剑,喜欢啊意思啊什么的,我可再没功夫想了。娘你也别多想。”

她娘不由气馁。

第二天一早,杨慎推开门便见到伊春提着一个包袱冲自己笑。

他奇道:“师姐,这么早就回去?”

伊春把包袱递给他:“送你的礼物,看喜不喜欢。”

他疑惑地解开,里面却掉落几双崭新的鞋,有棉鞋,也有布鞋,做的十分精致用心。还有几件粗布的新衣,从单到棉一应俱全。

“这是……”杨慎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抬头怔怔看着她。

伊春笑道:“你的衣服不太合身了,我让娘给你做了几套新的,因你还要长高,所以衣服做的大了些。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他呆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还以为是师姐做的。”

“……我可不会拿针线做衣服,别指望我。”伊春摆了摆手。

杨慎默默走进屋子,隔了一会再出来,果然换上了新衣新鞋,面目焕然一新,精神多了。

他脸上也挂着笑,难得笑得不像坏蛋,而是一个真真正正十五岁少年的清爽笑容。

“谢谢你,师姐。”衷心道谢。

伊春又笑:“别谢我,去谢我娘吧,是她做的。”

杨慎轻道:“师姐的家人真好,有家人真好。”

伊春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惨死在瘟疫中的家人,不由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无意中发觉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个头都窜的和自己一样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豆芽菜。

“我们以后都是你家人。”她安慰他,然后决定把他敲诈自己三十文钱的事情给忘掉,从此要对他更好些。

杨慎摸着新衣,低声道:“谢谢师姐这么关心我……不过那三十文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

伊春觉得自己还是记住这笔账比较好。

他抬脚走了两步,忽而回头对她一笑,神色温柔:“以后赚了钱,我还你三十两银子。”

新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新的前途,新的希望,一切都铺开在眼前,等待他们去采撷。

不过伊春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回到山上之后,师父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准备准备,三月就下山去吧。”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涉江湖。

下山前伊春她娘收拾了两个小山大的包袱,一个给自家女儿,一个给杨慎,托二妞送到山庄里。

伊春随手翻了一下,从里面哗啦啦掉出几双筷子,并着她小时候爱不释手的一堆木头小人,散了一地。

她有点发怔:“……娘是恨不得把整个家都让我搬走呢。”

二妞捂着嘴笑:“那一包是养肾大哥的,姐别忘了给他。”

伊春一本正经地晃晃手指:“是羊肾,羊肾,不是养肾。这种口音以后得改,省得让人笑话。”

“你才要改改口音吧……”二妞瞪她,“什么羊肾,我还马肾呢……”

忽见伊春一件一件把东西往外掏,不一会那小山似的包袱就变得娇小玲珑,她奇道:“姐你不要这些东西啊?”

“我们是去跑江湖历练,又不是出去玩,带那么多东西累赘死了。喏,这些你带回去吧,都用不上。”

二妞四处看了一圈,又问:“姐,羊肾大哥呢?不是说今天就下山吗?你们不一起?”

“哦,师父找他,说有要紧事交代。刚也嘱咐了我好久,还给我几张拜帖,扬州有他几个老朋友在。”

二妞眼睛顿时亮了:“扬州!姐要带些好吃的回来啊!”

伊春叹了一口气:“刚说的你没听明白?我们是去历练啊,历练!不是游山玩水。”

话音刚落,忽听回廊尽头那扇门被人猛然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好大的声响,紧跟着是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似是在朝这个方向跑。

两人好奇地探头出去望,却见杨慎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脸色青白交错,这种惊惶的模样极少在他身上出现。伊春不由问道:“怎么了?师父和你说了什么?”

他又吃了一惊,像是才发现伊春她们就站在对面,怔了半天,才喃喃道:“不……没什么。师父说江湖艰险……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伊春不由笑道:“原来这就把你给吓到了,胆子真小。怕什么,有师姐我在呢,我罩你。”

杨慎“唔”了一声,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