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菡惊叫一声,从树上直直掉落下来。正在树下练剑的陆行简急纵两步,却还是错了半步,一下子失了重心,而跌了个满怀。

陆行简坐倒在地上,轻轻推了推掉在自己怀中的莫菡,喘着气笑道:“你这丫头上辈子定然是只猴子!”

莫菡瞪了他一眼:“我哪里是猴子!”

陆行简哈哈大笑:“不然怎么喜欢爬高上低的,脱不得猴性。只可惜这辈子一不小心吃太多,吃成一头小猪了。实在好重。”

莫菡正想伸手去打他,却见陆行简似是岔了气,侧头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已经攥起力的手慢慢松了下来,扯起一块衣角轻轻拭掉他满头的大汗。她凝神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在陆行简咳嗽的尾息喘定之时,俯身吻上他的唇。

少女香芬甜蜜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行简一愣,正要推开她。眼角的余光却瞧见远处身着月牙白襦裙的少女脚步凝滞,他略一迟疑,女孩灵巧而滑润的舌尖已经滑入他的嘴唇。

他心下一沉,眼神低迷,没有再拒绝。

十个时辰之前。

一晃在洛西水坞已经月余,水清日日为秦玄霜清洗换药,为周锡堃调整伤势。在贝念青的妙手回天,还有水碧留下的奇异药剂作用之下。两人俱算是捡了半条命回来。秦玄霜身体虽然没有继续溃烂下去,但毒素仍然渗透得极严重,仍需日日药浴,人事不醒。玄武相对倒是恢复得快些,已经可以在人的搀扶之下缓缓行走。水清偶尔会陪他去洛西水坞的园中散散步。怕陆行简看出异常,她没有刻意阻拦什么,只是开始学着亲手煲些着重的汤,偷偷在他住的屋子里放药熏。

这时秋意寒峭,落叶缤纷。园中红叶层叠,渲染了半边天。

水清打开药室中唯一一扇可以通往外的窗子。这里可以看到窗外红叶青瓦的景致,实是美不胜收。她又在秦玄霜的药浴之中添了些热水,将周围的火炉烧得旺一些,让他不至于因接触了凉风而受寒。

她低首看着秦玄霜,毒素消褪已经让他的唇色没有那般暗黑,反呈现一种奇异的苍白。她歪着头,轻轻叹道:“秦公子,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才肯承认你醒过来了?”

“果然骗不过水姑娘的眼睛啊。”秦玄霜声音喑哑,几不可闻。可是微微打开的眼睛却是清澈明亮。

“咦?”这下反轮到水清惊讶了,“你真得醒过来了?我每天都这么试着说一句。”

秦玄霜仍然极虚弱,但脸上的神情却淡然从容,笑容雅绝,像是个慵懒无度的贵公子:“那玄霜今日果然给水姑娘试中了。”

水清赶忙拿来一些清凉的药汁,喂秦玄霜服下,待他声音略为自如,才又道:“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感觉如何?……”

秦玄霜微微一笑,道:“月前被送到这里时颇有些意识,这些日子反倒确然是混然不觉……也便是今日,才有几分神志清明。”

水清轻轻道:“秦公子一向心思沉密,颇有计较。为何会中这种毒?……”

秦玄霜似有些困倦,微微闭合了下眼睛才又睁开,轻轻道:“水姑娘一向聪慧坚毅,彼有主见。如何现在却这般优柔寡断,迟迟不前?”

水清不语。

秦玄霜道:“亲眼所见之事,尚可能有差池。玄霜以为,未曾竭力而行便犹豫退缩,终非良策。”

水清思忖片刻,轻声道:“秦公子说的话,水清不懂。”

秦玄霜声音渐有些不济,缓缓道:“水姑娘为夜魅剑声名所累,历经波折。是以不敢再去轻易碰触这剑,为人处事也心生畏惧,但求身全。须知剑本无性,重在人心。”

见水清不说话,他慢慢阖上眼睛:“姑娘若是想明白了,再来与玄霜一叙不迟。”

水清目光慢慢落在秦玄霜轮廓清晰的脸颊上,心情说不出地复杂。

出了门,她缓缓散步到园中。红叶烂漫,秋风萧疏,一如她的心情凉薄难解。目光四漫之处,偶见藕衫锦披的周锡堃扶着木杖站在亭台一隅仰首远望。仍是病骨未痊,青丝随性的束起。比起平日倒是清减了几分妖娆,多了几分清雅。

似是感觉到水清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对着水清眯起眼睛一笑。

水清回应地扯了扯嘴角,走上前去:“感觉好些了吗?”

玄武侧头微笑:“好多了。”他见水清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转过目光,伸出一只手接过随风落下的一枚叶子。手指轻柔,却在那叶将触指的一瞬,手势乍然凌厉,翻掌一劈而半。

水清微有些讶异,接着浮起笑容:“看来你是大好了。‘斩雪掌’用得还像当初一样的好。”

玄武眉眼轻扬:“你也还像当初一样的

不专心。”

强装的笑容被人直白地戳穿,水清脸郝然一红,低首微微拢起耳边的头发,半晌不说话,玄武似乎也不着急,没有出声。

隔了一会她方才道:“我有些困惑想问你,不知当讲不当讲?”

玄武的表情似在意料之中,道:“但说无妨。”

她明亮的眼睛笼上一层雾气:“你明明是四神之一,却为什么要三番四次地帮我?”

玄武假装有点伤脑筋的样子,笑道:“我若说我喜欢你,你信是不信?”

水清干笑了一下:“若不是亲眼看见你站我面前,我差点以为是苍龙在跟我说话。”

玄武微微一笑,脸上恢复了淡然清泊的神情:“只是以为,你终会和莫颜在一起。”他的目光转回,凝在水清身上,见她脸上瞬时如冰霜,笑道:“你恨他么?”

水清毫不回避,冷冷道:“那倒要问了。他当真喜欢我了吗?三番四次以我为饵,阴谋算计。在他的眼中,我也不过只是一颗有利用价值的棋子罢了。”

玄武无辜地睁了眼睛,转了转眼珠,半委屈道:“那倒是值得好好掂量一下了。这么说来,他利用了希渝,将他瞒在鼓里,害他九死一生。还借希渝拴住沈晴晴,以凌霄之名壮大声势。利用苏嫣然,让她卖命完成任务之后弃如草芥。啊对了,”他蓦然醒悟的样子摸着下巴,“这次为了扳倒秦玄霜,也把我丢在危难之中。说起来,我也吃了不少亏。”他又转了转眼睛,笑问道:“说起来,我们这些看来他最亲密的人,被他算计得也不少啊。”

水清不以为然地转过头:“也许对他来说,这世上之人皆可相负,除了天下,根本就没有真正可以在乎的人。”她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劲,转过脸打量周锡堃道:“你想得很是明白啊。为什么还要这么一无返顾地帮他?你真得不在乎他对你的所作所为?”

玄武笑着摇摇头,不知是真不在乎,还是在否定水清的话,道:“一个天生肩负王者之命的人,自己的一生早已万劫不复,纵使他想,又哪里顾得周全其他人。”他看着水清,眼中全无嬉色,“亦或者,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最大限度的保全他所在乎的人。说起来,你知道莫颜曾经是皇族之后么?”

水清微微一愣,只听玄武继续说道:“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国了,陈年旧怨。几十年前的宫廷之变,让他一族人被屠戮殆尽。只有连他在内的一批幼童得以幸免,但却接连多年作为王宫贵族的禁脔,苟且偷生。”说至此处,他目光飘向远处,语调轻描淡写,却好似一把利刃刺入水清心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被抓进宫中去做脔童。那一天,他挡在我面前,却被鞭打一顿,当着我的面被一群油头肥肠的贵族老头凌辱。”

水清嘴唇一动,身子微微发抖,不可置信地看着玄武。他没有看她,口气仍是淡淡:“他当时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然后我拿起匕首刺死一个人。然后我们一起逃出来。他家族后来的一个旧部找到他,这才拟了莫姓,充作他的父亲佐他建立四神帮。”

他这时才侧过头,道:“清儿,你当真以为这天下是这般安乐太平的么?那些王廷贵族,生杀大权在握的人对百姓在做什么,你当真清楚么?”

“我……”水清一下子哽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玄武接着道:“大概莫颜自己都难知道还会有遇到你这种可能性吧。我也曾犹豫过要不要杀了你,若有一个人会让他功亏一匮,我猜便是你……只是他此生苦难不尽,若然有那样的机会让他获得一丝命运的垂青,我想一切冒险终还是值得的。”

他微微笑着看水清:“你确然出乎我的意料……有着一般女子少见的坚毅和出众的能力。而最重要的是,你胸怀仁义,心济苍生。虽然与莫颜殊途,终然同归。若有一个女人能与他并肩而立,便非你莫属。”

水清眼神低迷:“苍龙确是历经波折,水清自愧难解。但我已经心有所属,也并没有玄武所以为的才能…恐要辜负玄武一番苦心…”

玄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若非你对他心有爱意,又何来那么多的恨意?是与不是你不必说与我听,只扪心自问,想个明白。你一直与藏剑山庄一行人过丛紧密,穆子初也好,陆行简也罢,你心中有愧。我全然明白。只是你可要问清楚了自己,感念恩德可否替代你真正的心意?你努力说与自己的,可是你真实所想?”

秋风轻袭,吹动亭中男子藕黄的衣衫,卷起女子莲白的衣角。一个身形挺拔,一个身量柔美。远远看去宛如神仙眷侣,笔勒画卷,一幅云清风淡,全然不解两人一腔心事愁绪。

陆行简在树下弹指地松开遮挡自己视线的枝桠,双眸黯然。嗓中一阵腥

甜,一口血已经奔涌出口。

叶红血赤,分不清,解不开。

听得旁有响动,玄武想要转个身看个究竟。却听得水清低低的声音:“不要转过去。”

他有些诧异,若非听到她的声音,只看她的表情似乎还在远眺的沉思之中。她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声音却有些颤抖,低低重复着:“不要转过去看他。”

直到陆行简小心地离开,她方才放松一直紧紧攥住的拳头,手心被指甲压出了点点血痕。

她望着自己的手心,怅然若失。

独自思忖良久,终是决定鼓起勇气去寻陆行简。他向来心胸磊落如天,笑容灿若朝阳。似乎什么天大的事都可以在他快活而嘻皮的笑声中解决,然而终有些深沉的心思是他独自苦苦背负而不愿示人的吧。

水清捧着竹叶青煮的茶水,缓缓地朝他练武的树下走去。他眼下伤势难愈,若再胡思乱想,忧思深重,终是不好。有些事情即便她也没有想得分明,但她却很清楚眼下该做些什么。

直到,看见树下相抱拥吻的两人。那一瞬轻卷而过的微风一下子挖空了她的心。鬓丝飞扬,衣裾猎猎。只是那随风鼓起的片刻,胸口也是一片鼓噪的空白。

杏黄薄纱,肌如水瓷的少女,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青衫少年双眼微阖,姿态慵懒而洒脱,淡碧色的发带在风中微微飘扬,硬朗的侧脸有着极完美的弧线。让遥遥站着观望着的水清霎时想到,四神帮的初逢,少年身上清如草丝的淡香。

她缓缓回转过身,嘴角牵强的微笑迎着眉梢悲戚的泪光。

莫笑少年轻狂,只叹尘缘未央。

水清回到自己房中,墙上挂着水碧的画像,七分似己,但眸中闪烁的傲然和狡猾却全不相类。

“姐姐,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呢?”水清神情落寞地盯着画中人。

而那画中的绝色女子巧笑倩兮,一双妙目似笑含嗔,几如活人。

水清心头忽地一震,脑中霎时十七八转。

水碧曾经来过这里,但现在却在现代。那是不是意味着有办法回去到自己的世界呢?

水清呼吸一窒,这个能回到现代的念头一时让她心头大乱。她能回去,而姐姐又是怎么回去的?惟一可能知晓真情的只有贝念青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然而这个可能性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之后,她心底便涌生出一种难言的激动。

她夺门而出,飞奔到贝念青的面前,气犹未定。

“清儿?”白发剑眉的男子微微笑道,“什么事这样着急?”

水清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然后定神喘了喘气,方才道:“姐姐…水碧到底是怎么离开这里的?”

贝念青眉头微拢:“水清?碧儿去世已经多年了……”

水清眼神定定地看着他:“不要骗我。她根本没有死,她只是离开而已。去了一个你所不能去的世界。”

贝念青虽然面色不变,但微微收缩的瞳孔却泄露了他的心思。这个微小的细节自然逃不过水清的眼睛。

贝念青看了水清一会儿,眉头微微展开,归于平静:“清儿,你是想离开这里吗?”

水清毫无避开目光,坚定道:“是的。”

贝念青叹了口气:“那陆行简呢?沈晴晴呢?苍龙呢?这些人又当如何?”

水清道:“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去处。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任是如何也是枉然。”

贝西子面色苍白,突然插口道:“夫人已经死了是确然无疑。西子不知清姑娘从何听来这般谣言,让家主徒。姑娘若不愿留在这里,自当请便。”

水清将目光转向贝念青,见他若有所思,却一言不发。她轻轻道:“是水清的不是。还请莫要放在心上。”

说罢,她轻身一福,转身离开。

她没有再回自己的房间,径自走到药房。拿起屠龙鼎,微一迟疑,还是用力打开了盖子。霎时一道银光冲出鼎口,直达屋宇。

水清杏目微阖,双掌交错。体内许久未有的力量一瞬间充盈如月。那银光带着巨兽的啸声低吼而落。虽然仍是三颗灵石,然而魅兽的体格却越发强壮。此刻体如山虎,獠牙四露,似以威势来展示重获自由的兴奋之情。它走至水清身前,神情变得温顺起来,在她身边蹭了蹭。

水清轻轻摸摸了魅兽的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秦玄霜的身上。

一直闭目养神的秦玄霜缓缓睁开眼睛,眸如点漆,亮如极星。他微微一笑,伸手一把扯过旁边的中衣,很快跳脱出桶,一身白衫犹有点点水痕。

在水清有些惊讶的目光中,他笑如闲鹤:“就让玄霜为夜魅之主尽一点绵薄之力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