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和花花阿福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愉快,脚下不觉也轻盈利落,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已闻得市井的喧嚣之声。平日她常恼人声嘈杂,此时见到这许多人反而说不出的亲切,有种重回人间之感。她必竟,也还是个年少好动的孩子。

那东峡县虽与野林相接,却并不修建城墙,只在正中树了一门大牌坊。石青色的粗柱牢牢地咬在墩实的石头底座上,座上已有些斑驳,显是年月已久,柱上却新整平滑,一看便知被细心打理过,底色深厚,色泽虽淡却不失华贵。牌坊中央正横着楷书的“东峡县”三个大字。

水清又向里打量一眼,街道整齐,车水马龙,来来往往不少叫卖吆喝杂耍卖艺,很是热闹。那行人当还有不少异族行客,身材高大,坐骑奇样,极为惹眼。花花新鲜至极,东摸摸西瞧瞧,还不停地招呼阿福。街边茶馆说书人正讲到*,眼睛一睁,拍案而起。品茶的白须老者贻然自得,于周遭喧嚣毫不理会。幼童三两成群,穿梭在街巷,稚声响起,争执得不亦乐乎。木色厚实的屋宇赌字当头,门前两黑须大汉抱臂而站。邀月楼上**着慵懒的一丝春色,一回眸便是不可遏的惊艳动人。

风帘翠幕,参差人家。

这东峡县的繁荣倒不枉走了这一遭。

“水清!水清!快来看呐!”花花举起一个花脸面具朝脸上一罩,口中咿咿呀呀怪叫,直逗弄得水清掩口而笑。

阿福在花花背后探头想看个明白,花花猛回头,唬得阿福退了一步,险些就要坐在地上。她摘下面具,冲阿福作了个鬼脸,捧腹大笑。见花花笑得开怀,阿福也憨憨地眯起了眼睛。

这三人少年心性,尽情在这里玩了半日,直到暮色将至才觉得有些乏了。水清脸上肿胀稍减,心情也大好。那三人将包袱中的锅贴一分,尽皆饱腹,准备找个落脚的地儿,计划翌日打探消息。

“天就要黑了,去哪里好呢?”水清有些怅然。

“野林子都呆过了,在这县城里还能憋死三个大活人?”花花满不在乎。

水清眼光一转,醒悟过来,“你是说…”

花花笑得鬼灵精怪,点了点头。

“自打来了这里,我睡的地方就没有一个不古怪的。”水清把视线从马厮顶上收回来,抱了自己的弓箭,轻轻抚着那栗色的柄。她背后,那栗棕色的马吃草吃得满足,打了个快乐的响鼻。

“哈哈,可是很有趣啊!我还睡过更奇怪的呢。”花花拍着最壮实的灰白色马的屁股,和它套近乎,“有鱼网啦,树顶啦…哦,有一次在人家房顶上就睡过去了。”

水清有些惊异,这小丫头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看来是受过不少苦,可看她这么单纯自在的快乐,真是难能可贵。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在外面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回家去呢。你不是把盘缠丢了么?”

花花大眼一瞪,“回去?才不呢!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逃出来的!”

水清一怔,“逃出来?”

花花自觉失言,嘿嘿一笑,“哎呀,说漏了…可是,我在那家里当真很苦。那里有个冷面的人天天给我脸色看,总有些叨叨唠唠的人数落旁人的不是,还有个小邪神,最自以为是,总爱欺侮我。我,我若回去了,定是要给他们合伙害死的!”说至此处,眼眶中竟波光盈盈。

水清听了,不想嘻嘻哈哈的花花竟这般身世凄凉,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替花花抚去眼泪,道:“我是不知道他们对你这么不好,既然这样,就不回去。不管去哪里,左右我陪着你就是了!”想着自己前途未卜,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本来花花陪着水清打探消息,现在反倒成了水清陪伴花花了,命途难测,谁知今日助人的,何日也便有难了。

两个姑娘各怀心事,在这里怔忡不已。阿福突然探了脑袋过来,“小姐,水小姐,好像有人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警觉起来,各自扯了些草,低下身去将自己掩护起来。花花发觉阿福体形宠大,猛推了他一把,高处的草正砸了下来,将他遮了个严实。他正欲说什么,花花狠狠道:“别出声,不许动!”阿福便乖乖地蹲在草中,一动不敢再动了。

远处人声渐近,依稀辨得是两个男子的声音。

“这几日客栈满得真快,还有这拿了银钱反要不得上等房的怪事!”一个声音略是无奈地叹道。

“兄台怕是初到此地,还不晓得四神帮正要进行祭祀会,能订得一间房子已是幸事,再过得几日,怕是想住在这马厮中也不可得啊!哈哈哈!”

那人吸了口气,满是困惑,“小可确是初入江湖,见识浅陋,不曾闻得这四神帮的祭祀会有如此声望。还请,嘿嘿,张兄提点一二。”

那张氏显是有了几分得意,假意谦逊了几句,缓缓道:“这四神帮由四‘神’主事,分别是苍龙,白虎,玄武,朱雀。莫,周,占,石四家分掌这四神之位。而这当中,又以苍龙为首。”

“这我倒有所听闻,前些年就听说那四家新出了些个了不得的年轻人,轻松击败了旧任长老,想那泱泱大帮现在主事的竟是些年轻娃娃。倒真有些匪夷所思。”

“不错。但万不可小觑他们年少,这几年四神帮势力日大,他们…可有些手段呢。”这夜黑之处,张氏还是有所顾忌。

那人也顿了顿,“你说那苍龙为四神之首。我可听说此人在四神帮上不甚上心,倒是好色之名传得沸沸扬扬。他,当真如此厉害?”

“那莫颜倒确

是色名比功名大,哈哈,身居此位身边当然美女如云。若能怀抱佳人,何乐不为呢?”那两人一同哈哈大笑起来。水清却是心中一咯噔,“莫颜”两个字像是两根直溜溜的刺从这句子里跳了出来。

张氏笑了半晌正色道,“不过人们常说‘朝有萧烬,江有莫颜’。那萧烬是何许人也,这二人若能齐名,怕那苍龙莫颜也不是浪得虚名。”

“张兄说的是。”另一人附和着。

“这祭祀盛会说来其实就是一场比试的大会,以四神生辰为准。由四神各自拟了相关物事,却邀了天下能工巧匠,武林高手前来竞比。以四神帮收藏的珍贵宝物为赏,是以引得各路人马跃跃欲试,便是不参加之人也可来看个热闹。”

那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那不知,此次定下的物事是什么?”

张氏笑了笑:“赶得好不如赶得巧!这次恰逢那苍龙的生辰,定下的,便是‘剑’。”

“那小可岂不是就有幸得见天下剑客了?”那人口气欣喜万分。

“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两人越说越兴奋,水清却脑子嗡嗡再听不进他们说些什么,只傻傻地想:莫颜?那个大尾巴狼?四神帮的“苍龙”?

那两人渐走渐远,水清却愣愣地回不过来神。花花激动地将水清扭了过来:“水清你听到了么!”

“啊?…什么?”水清脑子有点乱了。

“傻瓜!剑,剑啊!那个四神帮的什么会的是有关剑的。你不是要找夜魅剑么,到时天下名剑云集,最好的匠师也将聚集在这儿,还愁找不到你的剑么!”

“小姐你真聪明啊!”阿福呵呵。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脑子。”花花的尾巴翘起来了。

水清心里却是翻倒的五味瓶,转念又一想,那他武功应该很好啊,不可能对付不了打劫的小毛贼啊。那她到底是干了什么呢,那个该死的莫颜当时一定在偷笑,巴巴地要看她的笑话。色狼莫颜!混蛋莫颜!讨厌鬼莫颜!!

“阿,阿---嚏!!…”莫颜摸摸鼻子,眼神有点迷离。

一只肤如凝脂的纤纤玉手攀上他的胸口,声如醉酒:“莫郎…可是着凉了?…”

莫颜扬起嘴角,低低一笑:“不妨。怕是有人在想我了。”语罢,深深地吻了下去。

屋里,春意盎然。

清晨的阳光刺痛了花花的眼睛。她睡眼惺忪,擦掉嘴边的口水,对着旁边阿福的臀部踢了一脚:“起来了,阿福。”又晃晃地站了起来,意外地瞧见水清早已醒过来,正抱着腿看着天空发呆。

“这么早啊,水清,饿了么?”

水清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花花只道她想家,笑容里还有藏不住的凄然。她的衣袖已磨开了线,瞧见她纤细的腕子,越发清瘦动人。

“唉,这孩子,可怜见儿的人儿!”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妇走过,硬是将个铜钱塞到水清手中,“孩子,去买个烧饼吃,啊。”

待水清反应过来,那老妇已经以衣袖蹭着眼角远去了,只落得个哭笑不得。“花花,我现在像个乞丐么?”

花花走近蹲了下来,托起下巴道,“水清,由此看来,你这柔弱的相貌着实惹人怜爱啊。”

水清只苦笑无语。

“啊,我有个好主意!”花花忽然拍掌笑起来,见水清困惑地看向她,忙道,“不如我装死,你哩,就来个卖身葬妹。你哭得凄恻一点。肯定会有很多人给我们银子的!你说,我这个主意是不是很妙!?”

花花又忽闪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看向水清,每次她灵光闪现时,忽闪眼睛就是她的招牌动作。

水清抬起手,缓缓抚上花花的额头,若有所思地说:“你没事吧……”

在客栈的伙计来喂马之前,他们悄悄离开了马厮,想再四处探听些虚实。虽然知晓了些新信息,但离夜魅还差得远。水清和花花阿福约定分头行动,待到正午再到那大牌坊下会合。

水清四处转了转,只是听到了些关于四神已经被神化了的故事和无穷尽的桃色绯闻。百姓对四神的八卦比对这祭祀会本身更感兴趣,她至少听到了二十八个版本的苍龙的惊世奇恋,六种截然不同的对朱雀外貌的描述以至于她最后脑中的想象图是弹力女超人,白虎则成了个爱马成癖会梦游攀爬柳树喜欢流口水的猥琐男,玄武则成了神出鬼没喜欢吃葡萄的幽灵。

结果是,四个字:一无所获。

她站在牌坊下,信步绕着圈子,期待在见到花花和阿福的时候能得到些好消息。她皮肤白净,衣服虽在漂在水里洗得干净些了,破损得却也严重了。来来往往的不少人回头,对这个奇装异服的清秀女孩投来些异样的眼光。她感觉到了,脸颊烫烫地不自在,只盼花花他们快些过来。

隔了半刻,阿福出现了。他笑吟吟地递给水清一个地瓜,然后告诉了水清他听到的消息。再然后,她听到了第二十九个苍龙的旷世绝恋的版本,又被纠正玄武爱吃的其实是葡萄干。最后的期待,花花。

可是花花没有出现。

他们等了又等,从正午到日光西斜,两个人百无聊赖地等,却连花花的影子也没有瞧见。水清开始还沉着气告诉自己要耐心,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劝慰阿福。可当夕阳的光线没过她脚边最后一颗石子时,她终于稳不住了。

“阿福,我们一起去找花花。”

水清不敢再让阿福和自己分开,便一同向花花白日走去的方向找去。他们向路边人描述

花花的样貌,顺着他们的指引渐走到一排临河的民房旁。这里是人们最后看见这个女孩子的地方。

水清在这里徘徊片刻,想不透她能去哪里。正想着,听见阿福的惊叫:“水小姐!你快来看,这是,这是小姐玉佩啊!”

她小跑过去,从阿福手中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确实是花花的东西。这丫头向来粗心大意,丢三落四也不在心。她想了一会儿,眼光转向那玉佩掉落的小院落前。

她又拉了拉已经气喘如牛的阿福,“阿福,你要坚持。爬上去,我们很快就能见到花花了。”

“我,我,我我,累死了。”阿福挤着眼睛,扶着手边的石头。

水清回想起在小院的对话,心急如焚。

“啊,确是有那么个姑娘。说来也怪我们,不该拿自己的事情去麻烦她的。”那对老夫妇听明水清的来意,急得直抹眼泪。

那对老夫妇膝下有一女,名南珠,年方十六。这一家老来得女,对女儿十分疼惜,偏家境贫寒,日子过得紧巴巴。女儿懂事,便常瞒着家里上山采些草药卖些钱来补贴家用。几日前,南珠又偷去山上,许久不曾见她回来。老两口心中担心至极。别看这山下的东峡县因着四神帮是一片太平盛世,山上却又是另一番天下了。一伙贼人占山为王,平日不敢来东峡县惹事,只在周围的野林里对行人小打小闹。

“南珠这一去不回,若是遇见那些歹人…我们只这一个女儿啊!……”那老妇泣不成声。

接下来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义愤填膺的花花自告奋勇地充当起了护花使者,头脑一热便独自冲到山上去了。只是匆忙之间掉了这玉佩,倘不是如此,水清他们保不准就此失掉花花的去向了。

水清宽慰了两个满怀歉意的悲伤老人,和阿福径直奔到了山上。

“花花功夫如何?”水清趁阿福恢复元气之时问,但看阿福惆怅的表情,即刻说道,“算了,我知道了。”

阿福低头嘟哝,“早知就该听陆大明白的话,好好催她练功。”

水清揉了揉膝盖,漫不经心地问:“谁是陆大明白?”

“啊,他啊,可是个大名人啊……”阿福正欲解释,见水清脸色一变,伸指压了他的嘴。不知她看见了什么,边缓缓后退边扯了阿福的衣襟向杂木丛中隐去。

阿福把手扒在石上,慢慢抬起头,却瞧见几个怪模怪样的人从小路上走过。当头一个肚子肥挺,耳着铁环,下巴上却留着细溜溜的一缕小胡子。紧随其后的两人脸上都横着一条大疤,额头瘦削,隐隐看得见头上的青筋。再后一人身形佝偻,脸颊干瘪,走起路来还一跛一跛的。四人皆扛着些物事,形具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喜庆的大红色。听着他们在说笑着什么,无奈离得太远听不分明,只瞧着那一行人等向着山林深处走去。

水清朝阿福摆摆头,使了个眼色,阿福便会意地跟了上来。二人隔一段儿,若即若离地随了那伙儿人。

天色愈暗,山林中树影阴鸷,黑森森的,愁密可怖。那林间风虽不甚强,一丝儿丝儿的却凉得透骨。水清握紧了斜挎在背上的弓,手心里全是冷汗。正静到极致,一只鸟突然怪叫一声,扑愣愣地低飞过去,唬得水清倒吸凉气,喝了一肚子冷风。待得瞧清不过是只鸟儿,才松了一口气。

“水小姐,你没事儿吧?”阿福面露忧色,关切地问道。

水清释然地一笑,摇头示意自己尚好。

前方灯火已盛,近三丈的大门赫然挺立,门前一圈火把烧得正旺。这俨然就是一个山寨。水清眼中一亮,正想跨出一步看得清楚些,不想脚下一软,整个身子直向下坠去!

水清摔得筋骨具散,只听“叭”的一声,不知什么闷闷地扣在左脚上,锋利入肉,她一阵吃痛,几乎就要叫出声来,终于还是忍住了。她一心看那山寨,再加天色暗淡,不曾留意脚边这方空地铺设得异样。待得发觉,那陷阱中的捕兽夹已生生地扣在脚上。那坑上的阿福慌了神,摸索了半天,又向下张望,不知如何是好。“水小姐,你怎么了?”

水清痛楚难忍,“我,我好像受伤了。”

“谁在那儿?!”

那寨前的守卫听得动静,已觉异样,便朝着这方向走来。“口令!”水清满头大汗,却挣不脱那兽夹,便急急地抬头道:“阿福,快走!别管我了!”

那阿福哪里肯丢下水清,“不行不行,我绝对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儿!”

“喂!是自己人就快说口令,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

水清见说不通,那山寨守卫越走越近,心一横,将兽夹链子往小腿上一缠,取下身上的长弓将另一端递给阿福,“那拉我上去,快!”

阿福应声拉住刚好够到,好在水清不重,他一使力便将她扯了上来,就势将她负在背上。那守卫已近前,阿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撒开腿就狂奔。

水清在阿福背上颠簸得难受,脚上的夹子还刮着皮肉,钻心的疼痛让她无力思考,更别提来观望方向。待得阿福将她放下来,心下已是浑沌得七荦八素,举目四望,不知身在何处。

正想言语些什么,忽见正前方一星灯火逼近,定睛一看,是一路人马驮着一个像囚车一样的木笼子。而那笼中,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费尽心思寻觅的花花。

她眼泪汪汪地跪坐在木笼正中,咬着裙角,活像只受尽委屈的猫眯。笼旁一人随车而行,手持一杆大刀,刀背上四个铜环叮叮作响。

如此熟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