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惊地放下望远镜,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了营房外边。周青和何涛已经下了车,我急忙放下望远镜。刚跳出驾驶室,营房门口的人立刻都围了过来,不等周青开口,何涛就急着一一地帮我介绍。

我终于知道,那对细眯眼的主人叫许小乐,是东北山里人,小时候喜欢用弹弓子打鸟,曾经是名野战兵,现在是“暴风”组织里枪法最神的一个,为人也特别开朗,是何涛的老搭档。

杨钦曾经是名空军,但没开过飞机,是名地勤人员,懂机修,很有一手技术。但最初他也并不是名空军,而是在某部队驯养军犬,所以特别喜欢四条腿的动物。

吴凯是陆军工兵退役,当兵前学过厨师,有一手好厨艺,所以现在大伙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由他来搞定。他为人也很和善,就是有些时候爱较真,因为经常对着锅灶,脸色被熏得更显黑红。

一直站在最外边、不大爱说话的那个是马帅,我一早听何涛说,他是个三棍子打不出响屁来的人。果然如此,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远远地站在外面看着我。虽然他不大说话,但凭我的直觉,明显能感觉到这是个头脑很灵活的家伙,看他搓着掌心里厚厚的老茧,就知道他以前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兵,没有多年的磨炼,长不出这么厚实的茧。在以后的日子里才知道,马帅曾经是野战部队的一名侦察兵,和我所在部队的性质差不多。可能稍微有点儿本事的人都比较自负,不大爱说话,所以很容易被埋没了才华,我相信马帅的枪法一定不在许小乐之下。

我主动走过去打招呼,马帅简简单单地说了句“你好,欢迎加入”,就转身去帮别人一起搬运车上的物资,我也过去一起帮忙。人多好办事,防水布被拉开,一箱箱的物资被搬下来,吃的用的应有尽有,车厢最下面是满满一排汽油桶,怪不得开车的时候,觉得车身特别沉重。

何涛凑到我耳边:“知道这一车东西要花多少钱不?”

我摇摇头,这个没法算,我不知道这儿的物价是个什么水平,估计价钱不低。何涛说:“我也没法算,怎么说呢?就咱们这一大帮子人,每个月光吃喝花销也得两三万吧!这还不算那些装备子弹啥的。”

我有些吃惊,马帅和吴凯跳上车去,往下滚汽油桶,我们就在下面接着,然后把汽油筒滚到营房前的一片空地上排好,为防晴天时阳光的照射,就用厚厚的防水布一层层地遮盖起来。营房的另一边停放着两辆SUV型北京吉普,一辆切诺基系列的BJ2021E6L,一辆新款JEEP4000,都保养得很好,车身擦洗得如同崭新的一般,只是车轮子上沾满了还未来得及清洗掉的黄土,两辆车怎么着也值个六十多万。看样子,当初“暴风”刚组建那会儿资金倒也充足。

我一边干活,一边收回目光,问:“要花这么多钱?你们的退伍金都快用光了吧?”

许小乐滚过来一个汽油桶,笑嘻嘻地说:“还退伍金?那东西一见了光,眨眼就花完啦,还好咱们这儿有个财神,要不然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

财神?我愣了一下,把汽油桶搬起来放好,许小乐一指周青的背影,努了努嘴,小声说:“瞧见没?人家老爸可有钱了,是个英国人,听说在英国各个大城市都有他们家开的超市,中国也有连锁。”

我还是有些不大明白,许小乐说话只说了一半,何涛小声告诉我:“周青是中英混血儿,她妈妈祖籍新疆,听说前几年得癌症死了。她爸爸可疼她了,现在‘暴风’每个月的开销都是周青的爸爸无偿提供的。”

我想了想,说:“所以‘暴风’现在的领导者是周青,就因为这个?”

马帅和吴凯码完了汽油桶后,马帅把车厢板拉上。吴凯过来帮忙时听到我们的谈话,就说:“那可不是因为这个,‘暴风’三年前再次成立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来呢!那个时候只有周青和木萨两个人,哦,还有木萨的女儿和一只老黄狗。”

什么叫再次成立?木萨又是谁?

我心中堆满了太多的疑问,还没有得到答案。这时,杨钦突然从望远镜里发现了一群盗猎者,有两辆车,五个人,手上都拿着枪,从驻地的远处开过。我刚到驻地,连气还没有大喘一口,就被卷进了一场真枪实弹的战斗,虽然手上没有枪,我只能做看客,但一样感受到了可可西里的残酷,也多多少少打消了心头的一点失落感。

激战之后大家回到驻地,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平静地继续着自己手边的工作。许小乐一边把食物箱拆开,一边说:“可算是见到吃的了,我的个亲娘哟!何涛,你们不知道,前儿早上你们一走,昨天晚上我们可就断了顿,一直饿到今天中午,眼睛都绿了。一帮人坐在营房前等你们,等得那叫个望眼欲穿、望断愁肠啊!”

何涛嬉皮笑脸地说:“那也没见把你饿死,还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的?”

我忽然想起那位在可可西里坚守了十年的反盗猎者,就问:“听说‘暴风’里有一位队员在这儿待了十年,是真的吗?”

许小乐说:“现在见不到,老木出去办事了,估计开饭的时候才能回来。”

周青正拿着个数码相机从屋里走出来,听到我们说话,就问:“你们昨天用我的相机了?拍得还不错。小乐,你跟何涛出去看看,看看老木一家子回来没,去接一下。”

许小乐和何涛两个挎着枪出去接老木,吴凯钻到厨房里捣鼓晚饭,杨钦过去给他帮忙。在来的路上就听何涛说,马帅是个比较沉默的人,自从来到可可西里之后,他就迷上了雕刻,有事没事就喜欢从路上捡些烂石头什么的回来,然后雕呀刻呀的。周青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前,不知什么时候,腿上已经支开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正把相机的USB插口接上去。

在这个地方,竟然还有电脑,怪不得何涛说周青的装备挺全的。我凑过去的时候伸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屋里竟然还有张写字台,一盏台灯,周青以前是记者出身,搞文字的东西当然是必不可少的。

周青忽然说:“我打算明天在附近转两圈,开春了,出来活动的动物也多了,我想拍一组照片,你也一起去吧。”我刚到可可西里,对周围的一切都还充满了好奇,当然想去。停了一会儿,她又问:“你刚来,要不先休息两天?”

我连忙说:“没关系,你是怕我有高原反应对吧?我身体好,没事的。”

周青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别以为身体好就不会有高原反应,没听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就是身体好、心肺功能强的人,高原反应才更明显,因为身体耗氧量大,而这儿又缺氧。”

我一直以为从部队里下来的人身体强壮、体格过硬,挺得过高原反应,现在听周青这么一说才知道当初刚到多吉大叔家时,为什么我会恶心得那么厉害。我揉了揉嘴唇说:“没关系,明天就好了,我适应能力强,不管到哪儿都能很快适应。你存的这些照片都是在这附近拍的?”

周青把相机里的几张照片传入电脑。在她的电脑里面,除了一些自己打印的记录资料,大部分都是拍摄的相片,一组一组的,分门别类。“嗯!”周青微微地点了点头,说,“有些是在附近拍的,有些是路上,也有很多是在可可西里腹地巡山的时候拍的,你要不要看看?”我点点头。

周青把照片放大,屏幕上先是漆黑一片,慢慢地,一张照片从电脑屏幕的最底端缓缓升起—这是一张辽阔的高寒草原,远远的半黄的草坡上站着一对藏羚羊母子,也可能是母女,由于拍摄角度太远,藏羚羊母子浓缩成两团黑影。这张照片消失,另一张照片缓缓地淡出,一群藏羚羊站在白雪皑皑的山脚下低头喝水,远处的几只正回首凝望,最近的两只藏羚羊站在积雪融化的浅水边,映出一对美丽清澈的倒影……一张接一张的照片从我眼前升起又消失,一群欢快的藏羚羊蹦跳着,跃过电脑屏幕的一边,消融进漆黑的暮色中……

突然,一张鲜红的照片刺目地映入眼帘:半黄的草甸上,堆叠着大批血淋淋的尸体,被剥了皮的藏羚羊一只挨一只地紧靠着。远处,一群秃鹰正俯冲而下。一只母藏羚羊的尸体横在镜头的最近处,它鼓胀的肚子被盗猎者残忍地剖开,一只已经长成形的小羊从里面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身子。也许过不了几天,这只小藏羚羊就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在盗猎者的枪声响过之后,就再也无法成为现实。在那些被剥了皮的尸体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冲锋枪扫过后留下的弹孔。有些尸体上的弹孔不是一个,而是一片……

我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张张血淋淋的、白骨暴露或是尸肉腐烂的照片刺入我的眼帘,又很快地消失。我觉得恶心而且难受,这样血淋淋的事实,与南京大屠杀又有什么分别?唯一的分别就是:一个是屠杀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另一个是屠杀没有还手之力的动物!

突然,电脑屏幕闪了一下,周青说:“没电了,我去充电。”

周青转身进屋,屋子里响动了一会儿,我听到营房的另一侧传来嗡嗡的响声,转过去看,发现是一台发电机正在运转。我敲了敲营房的墙壁,并不是很厚,可能只砌了一层砖,墙壁的内侧还钉上了一层保暖的棉垫子。我猜想,可能当初盖这座营房的时候,也是周青的父亲无偿赞助的,作为一个父亲,又怎么忍心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苦寒之地受苦呢?

周青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拿着一件皮大衣,递给我说:“这件给你,明天出去的时候穿这个方便点儿,不过你的枪还没到,我还得想办法。”

对于这个“暴风”现任的领导者,周青能留在可可西里工作,她的父亲也愿意为支持女儿的事业无偿地捐助金钱和物资,这些已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何况“暴风”现在所有的经费基本上都是周青和她的父亲在承担,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毕竟我们付出的还太少,而目前国家对这样的志愿者组织,不会提供任何资助。私人持枪,按道理来讲其实是犯法的,所以搞一支枪远比运一车物资要困难得多,周青的父亲是开商场的,可不是贩卖黑枪的。我曾经想过在来可可西里之前,要黑子帮我想办法搞一支枪,黑子愁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能帮上忙。

我又敲了敲营房的墙壁,问周青:“你父亲怎么会同意让你一个人来可可西里?”

周青笑了一下,笑容里竟包裹着一层苦涩:“三年前,我母亲得癌症走了,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我想用我有限的生命去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所以我放弃在英国的事业,一个人来到这里。父亲很支持我,因为他出生在中国,也很爱我母亲,可能……他也是想补偿些什么吧?”

这“补偿”二字里面蕴涵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虽然我不明白,但也觉得我不应该再深究下去。看到周青一脸的哀伤,本来对她有些失望的我被她那种无私的奉献精神给打动了,正犹豫着要怎么去安慰她两句,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狗叫。

我知道是木萨他们回来了。听说那只狗已经跟了木萨十多年,从还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崽时就跟着木萨,一直到现在。我转过身,听到许小乐和何涛正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突然,一只大黄狗绕过营房的拐角处,猛地窜入我的眼帘,它看见了我这个陌生人,警惕地挡在它的主人面前,撅着屁股,冲我大声吠叫。

这是一只长得还算有些粗壮的老黄狗,虽然四肢有些细瘦,却也精干,只是看起来已经有些苍老,吠叫时的声音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我见惯了大黑的刚烈和凶猛,所以一点儿也没把这只老黄狗放在眼里,就走过去和木萨打招呼。

木萨就是那个在可可西里待了十年的人,已经四十多岁,看起来并不像我心中所期待的那种英雄人物。他朴实无华,倒更像个憨厚的老农民。他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听周青说叫阿依古丽,大伙儿都习惯叫她小丽。木萨是新疆人,早年的时候随着淘金一族来到可可西里,后来便留了下来,现在的他已经被可可西里的风霜吹得满脸沧桑,额头上一条连一条的皱纹在述说着那些往日的辛酸。

许小乐凑上去,用脚尖挑了下老黄狗的屁股,说:“黄豆,别叫,省口力气留着吃饭。”

看来黄豆是那条老黄狗的名字,它长了一身黄毛,连眼珠子都有点儿土黄色,也不知黄豆这名字是谁最先喊起来的。黄豆是条老狗了,对它的主人特别忠心,被许小乐踢了屁股后,仍然挡在主人面前冲我大声地吼叫。

“老木,瞧瞧你的狗。”何涛喊道。

大伙都喜欢喊木萨叫“老木”,可能这样会更觉得亲近,也可能是因为木萨在“暴风”的地位确实很老,据说,在周青还没有来到可可西里的时候,木萨就已经在这儿待了很多年了。

木萨伸手拍了拍黄豆的脑门,黄豆回头舔了舔主人的手,又转过头来冲我吠叫,并且往前冲了几步,拦在它的小主人阿依古丽的身前。阿依古丽长得比较瘦小,但是皮肤很白,人也长得漂亮,小小年纪已经浑身散发着一股异域的风情。她有点儿害羞地和我打招呼,见我盯着她看,就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两眼,说:“叔叔,你好!”

阿依古丽很礼貌地管这里的每一个人叫叔叔、阿姨,然后就抱着黄豆的脖子,说:“走,我们看马帅叔叔雕东西去。”

二、最老成员木萨的血泪淘金史

黄豆终于不再冲我吠叫了,很听话地跟在阿依古丽身侧,向马帅那边走去,还不时地回头看我,似乎有些不大放心地用身子紧紧挡在阿依古丽的腿边。阿依古丽不大爱说话,小小年纪,眉眼之间却似乎总有一层解不开的忧伤,原本应该很单纯的眼神中,也不时地会流露出一些悲凉的东西。她有时候会很沉默,和马帅很亲近,因为马帅比她还要沉默。

我和木萨握了握手,他为了反盗猎事业孤身奋战,在可可西里待了整整十年,虽然我心头有些失望,但还是赞不绝口地表示了对他的敬仰之情。木萨被我的这种热情和赞扬搞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苦笑了一下,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不停地说:“这没有啥,这没有啥。”

场面有些尴尬,杨钦从厨房里露出半个脑袋来,招呼我们进去帮忙端菜。准备开饭了。木萨进屋去摆桌凳,我们七手八脚地把饭菜往屋里端。

周青在另一间屋里打电话,我奇怪地问何涛:“这里还装了电话?”

何涛告诉我,说:“是海事卫星电话,周青的装备之一。估摸着她这会儿是在跟货主谈枪的事儿,你到这地方来,没枪可怎么行?那随时就得把命给搭上。”我一边端菜,一边小声问何涛:“搞黑枪?那可是犯法的!”

何涛反瞪我一眼,说:“不搞黑枪,那还能咋的?那盗猎者的军火、装备可都比咱们齐全,而且比咱们还先进。咱不说别的,最起码也得搞条‘八一杠’吧?”

我不好说什么,更不能说什么,心头除了那些还未消除的失望,又蒙上了一层苍凉。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木萨竟然拿出了半瓶酒,还在饭桌上多备了一副碗筷。在可可西里这种高海拔的荒漠地带没有人喝酒,就算以前有点儿酒瘾的,到这儿以后也都戒掉了,因为喝酒只会加重心脏负担,在这样极其缺氧的地方,没准儿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木萨拿出那半瓶酒并不是为了给我接风洗尘。今天的气氛有些沉重,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木萨把酒瓶塞子打开,斟上一小杯,放在那副空碗筷前,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端起酒杯,虔诚地将酒水洒在地上,然后叫大家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