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木萨是在祭奠某位死者,我想可能是他早年去世的妻子,或许今天就是他妻子的祭日,许小乐下午的时候说木萨出去办事了,可能就是去祭奠妻子了吧。

快吃完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才从沉重中缓和过来。通过聊天我才知道,木萨在很早的时候就来到了可可西里,他是“暴风”最早的创建者之一。当时的“暴风”只有三个人,除了木萨,还有两个退伍下来的老兵。当时木萨的妻子已经去世,阿依古丽还小,不懂事。

当时,“暴风”的装备很落后,居住条件也极差。三个人只有一条从盗猎者手中缴来的枪和几百发子弹,晚上只能睡帐篷,整晚整晚被冻得打哆嗦,还要担心盗猎者的偷袭。食物也很紧张,经常饿着肚子、顶着风寒,窝在山脚下监视过往的盗猎者。有一次,木萨连饿带冻,差点儿就此送了命。后来,三个人陆续死掉了两个,就剩下木萨,只有一条空枪,没有子弹,没有吃的,也没有穿的,木萨只得返回到小镇上,在一家小加油站,靠给别人加油和修补轮胎过日子。—“暴风”组织名存实亡。

直到后来,也就是三年前,周青背着她的笔记本和相机来到可可西里附近的小镇上,她在一家简陋的加油站里找到了木萨,这样“暴风”才得以再次组建起来。再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了吴凯、马帅、许小乐等人加入进来。现在,我也来到了可可西里。

我现在才知道,吃饭前木萨并不是在祭奠他死去的妻子,而是在哀悼“暴风”组织最早的成员。听说其中一人是被盗猎者打死的,当时他们已经弹尽粮绝,双方面对面僵持着,子弹从那个人的脑门打进去,又从后脑勺穿出,大半个脑壳都被打开了花……

“暴风”组织最早的两名成员死去后,木萨把他们葬在了可可西里的荒漠上,让他们的灵魂永远守着这里,就好像他们从来未曾离开过。我听何涛说,他们的坟地离现在“暴风”组织的营地不算太远,以后如果有时间,可以带我去看看。至于为什么当初木萨会创建这个反盗猎组织,我心里还存在着太多疑问。听周青提起过,木萨来到可可西里是十多年前的事,那个时候,年轻的木萨是跟随一群狂热的淘金者来到这个地方的,而他本人也是疯狂的淘金者之一。

在“暴风”里,每个人身上都有太多讲不完的故事。我想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会慢慢地了解每一个人,并且能很融洽地与他们相处。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木萨最初的那些淘金故事,据说,就是很久前的那段淘金生活造就了今天的木萨。

夜晚的气温很低,哪怕是可可西里最暖和的时候,夜里的气温也在零摄氏度以下。因为太冷,睡得早反而更睡不着,许小乐他们一个个都裹上棉大衣围在一起打牌,马帅又在雕刻他的作品,看上去似乎是一群藏羚羊的雕塑。

我想起车子从昆仑山口进入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时候,就看到路边有一座象征着可可西里的藏羚羊雕塑,它没给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倒是那个欢迎的大招牌令我记忆犹新。招牌的正面写着“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欢迎您”,招牌的背面写着“未经批准不得擅自进入保护区”,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让我觉得很矛盾,当时我和周青说起这个问题时她只是一笑,旁边的何涛打着方向盘就开了过去。

周青在房间里写日记,不是写自己,而是写这里的动物和气候以及所有一切她能理解并感悟的东西,然后整理存档。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工作狂,我见到她的每时每刻,她的手边都有事做,不是处理照片就是搜集整理资料,这样的工作态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时日无多的人,用最后的一点生命之光去普照所能照及的地方,这令我有些感动。我不好意思打扰她,也不好意思打扰马帅,就看许小乐他们四个打牌。

黄豆现在已经不冲我吼叫了,它好像也知道了我已经成为“暴风”里的一员,所以就想和我套近乎,讪讪地在我脚边蜷成一个球,借着我的棉裤腿取暖。

阿依古丽趴在周青旁边的小桌子上画画,她画的是一只老藏羚羊和一只小藏羚羊,紧挨着站在一处草坡上,远处的天空上飞着一只猎鹰,正准备俯冲而下。黄豆走过去,用身子蹭了蹭阿依古丽的裤腿,阿依古丽见我走过来,就指着画上的羊说:“这是小羊,这是羊爸爸。”

我随口问她:“羊妈妈呢?”

阿依古丽沉默着,没说话,然后脱了靴子,把厚厚的被子裹在身上,蒙住头准备睡觉。周青看了看阿依古丽,又看了我一眼,说:“出去看看,估计老木这会儿正在外面转悠。”

木萨有个习惯,每晚临睡前都要在营房四周转好几圈,尽职尽责地把每一处都仔细检查完,才会回屋睡觉。这个时候他正站在外面,把汽油桶上盖的防水布重新拉严实,见我和周青走出来,他打了声招呼,就向屋里走去。木萨可能知道我想和他说话,就一直不愿和我碰面,也许他不太想再回忆起从前的那些事情,那些对他来说是今生最大的痛苦,而我又迫切地想要知道,虽然这样做的确有些残忍。

外面的风很大,气温很低,但屋里人多,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周青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吸了吸鼻子,问我:“小时候你家里还算富裕么?”

我说:“还行吧。”

周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讲穷人的故事吧。你知道在一些偏远的地方,有很多人吃不上饭,穿不暖衣,当地的生产力水平不高,当地政府也不能给太多补助,穷人就只有自己想办法去赚钱,他们也要养家糊口。”

我想起多吉大叔一家并不富裕的生活,以及在那个偏远小村落里所过的穷苦日子。我点点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小石子飞出去,划出一条弧线。

周青接着说:“最初,有一些人听说在可可西里有很多金矿,为了赚钱,他们就来了,有的甚至变卖了家产才来到这里。他们购置了机器和设备,希望从此能发家致富,这就是可可西里最早的一批淘金者。”

“那后来他们挖到金子了吗?有没有发家致富?”我问。

“的确有金子,但是并不是每一个挖到金子的人都能将金子据为己有。大批的淘金者涌入可可西里,他们很自然地形成了组织或帮派,每个帮派都有自己的头目,划山占地,互相抢夺欺压。为了抢金子,打死人是常有的事儿……”周青说着,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层无奈,她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从小家里就很富有,没有尝过苦日子,我只能将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但是却无法亲身体会那些穷人的辛酸和艰苦。其实,人的本性并非险恶,很多只是为生活所迫,为了生存,没办法呀。”

我沉默了,不否认也不赞同,也没有接话。周青内心深处太多的善良和仁慈掩盖了她本身具有的那种果敢和强悍,在可可西里残酷的现实面前,这可能就是导致我对她失望的原因之一。

周青大概也觉察出了我对她的想法,她不辩解,也不强迫我去认同,只是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当然,贪婪的人也不占少数,挖到的金子大多进了‘金把头’的口袋。大批的淘金者最后沦为毫无人身自由的苦力和奴隶,他们用双手甚至是生命为别人挖金盗银,自己却穷得一无所有。”说到这里,周青停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问:“木萨就是这些人的其中之一?”

周青“嗯”了一声,没有再接着往下说淘金者的故事,反而突然问我:“你知道在可可西里这片地方,什么东西被人们称作‘软黄金’吗?甚至比黄金还要值钱。”

我来到可可西里,只是因为胸中的一腔热忱和难灭的**,可实际上,我对这片地方了解得很少很少。

我摇了摇头,周青告诉我说:“那是藏羚羊的羊绒,印度人将它们织成披肩,再运到欧美销售。平均每三头藏羚羊的羊绒才可以织成一条女士披肩,而一条披肩的价格竟然可以卖到五万美元,织成这种披肩的原料只有在中国才能找到,那就是中国独有的高原物种—藏羚羊。”

“所以,这些淘金者放弃了挖金,改而捕杀藏羚羊?”我惊叹道,心情沉重。

周青点点头,说:“对,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一张藏羚羊皮可以卖到五百元。短短几年时间,藏羚羊由近一百万只锐减到只有两三万只。现在经过严格控制盗猎,盗猎者的机会减少,藏羚羊的皮就卖得更贵,平均一张皮子可以卖到两千元左右。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现在严禁盗猎,却仍然屡禁屡猎的原因之一。”

我想了一会儿,语气沉重地说:“只是禁止盗猎并不是一个根本的解决办法,根本的办法是要切断藏羚羊绒交易的源头……”

周青打断了我的话,插口说:“对,所以我们才要来到这个地方,所以才有了‘暴风’,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将驻地选在这个地方的原因,也是我们和其他反盗猎组织不同的地方。”

周青似乎是想借此向我传递“暴风”的某种宗旨和精神,她可能像担心每一个新成员一样,担心我会有某种激进的想法或是太过英雄主义的行为,所以先给我打一剂预防针,告诫我必须时刻以组织为中心、以团体为方向。英雄主义是一个男人不成熟的行为和想法,虽然我还不能算是个成熟的男人,但至少我还算理智。我从心里赞成周青的这种做法,的确,组织一个团体不容易,而要让这个团体能够很好地运作下去,就更不容易了,这不光需要花费财力、物力、人力,还需要付出精力、责任和热情。

周青看起来很年轻,体质有些虚弱,虽然她不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但她为“暴风”的成立和发展付出了许多心血。就眼前的情况来看,她似乎已经有些体力透支,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帮助她完成这份事业,不为别的,就为她曾经和我说的一句话—“藏羚羊是中国独有的物种,在中国灭绝了,全世界也就灭绝了。”

虽然我对周青做“暴风”的领导者这事儿仍存有一些失望,但我敬佩一个女人竟然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做这些不平凡的事,这需要她以自己的家庭甚至将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我打算再和她聊一会儿。这时,木萨走出来说:“有电话。”

电话是找周青的,好像是关于枪和弹药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周青走出来说:“对方又涨价了,没办法,在这个地方,饭可以少吃一口,但枪和子弹却必不可少,这些人只要一有赚钱的机会,就要敲诈一笔,可恶!”

周青没告诉我需要花多少钱,一切都是她免费为我们提供,包括吃、穿、住、用、行,所有的所有,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和她一起完成反盗猎事业,这更让我从心底里感动,现在还有谁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而贡献自己所有的财富呢?

“暴风”的规矩是晚上睡觉时必须留下一个人值班,今天正巧,晚上值班守夜的是木萨,我决定陪他一起守夜。木萨不大想和我说话,大概是怕我问他有关他以前的事情,就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地转悠,故意避开我。

荒野上的风声响成一片,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铺天盖地而来,风一旦刮起来,就呼呼地吹个没完。屋外的气温很低,屋内也暖和不了多少。

黄豆陪着它的主人在外面巡视了一圈之后,从半开的门缝里挤进来,给它的主人开道。一阵风卷进来,木萨拍了拍头上的尘土,那是荒滩上吹起的沙尘。这附近的植被长得不怎么样,一半是草甸一半是荒滩,风一吹,人就会满面烟土色。

木萨被冻得直打哆嗦,不停地搓着两只苍老的手,我一半想和木萨套近乎,另一半是从心底敬仰他,于是翻开自己的行李袋,找出一双羊羔皮手套。那是央金离开草原时送我的礼物,因为缝制得太精细,我一直没舍得戴,觉得戴在我这样一双没有生活沉淀的手上实在是一种奢侈,现在,我准备把它转送给木萨。

木萨是新疆人,小时候跟随父亲迁居到青海境内,没读过几年书,也没什么文化,但心地很善良,当初他之所以追随最早的一批淘金者来到可可西里,只是为了能让一家人过上个好日子。其实他并不贪心,也从不愿接受别人额外的赠送。

木萨不肯接受我送他的礼物,嘴里一直说着“担当不起”,他缩了缩脖子,把两只手拢进棉大衣的袖筒子里,再也不肯伸出来。木萨不吸烟,也不酗酒,很朴实的一个农民。为了拉近我和他的关系,我就跟着大伙一块儿喊他“老木”,我说:“老木,你们家以前也种地不?”

他听我话中说了个“也”字,就反问:“你家种地不?”

我笑了笑说:“没种过,想去体验一下呢,没那个机会呀!”

木萨点点头,说:“嗯,那倒也是。”

木萨不大爱说话,有些沉默,尤其是在我面前,不但不说话,也不想多看我一眼。屋外的气温也不知降到了零下几摄氏度,我总觉得屋子里冷得像冰窟,嘴里哈出的热气喷在棉大衣竖起的领子上,马上就结成一层薄薄的冰霜。

屋里静得让人觉得寂寞、孤独,屁股已经坐得麻木,因为冷,又不大想挪窝。可能木萨也觉得冷落了我,有些不大好意思,过了半天嘴巴才动了两下,说:“种地的可辛苦啊!一年到头,还混不到个温饱。”

我不是农业家,也没研究过农业,属于没有生活基础和农业常识的人,就问:“你们那儿地多不?一年种几季小麦?”

木萨叹了口气,说:“我们那个村子就在黄河边上,地少,一个人分的地还不到半亩,一年只种一季小麦,剩下春闲,啥事儿也没得做,还要饿肚子。”

说到春闲,木萨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随后被一层死亡般的阴影笼罩住,我看见他伸手擦拭眼角。我猜想,一提到春闲,木萨可能是想起了当初自己那段地狱般的淘金生活,所以心里的悲苦和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不免落泪,这是生活在社会底层最朴实劳动者的辛酸泪。

木萨用双手抱住头,把头深深地埋进棉大衣的领子里,我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了。但木萨记忆的闸门已被打开,大概所有的伤心事都已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他开始絮絮地向我诉说他的那段血泪淘金史。也许,他是不想让我这个新来的组织成员把他看作是一个疯狂的淘金者,在痛苦和沉默面前,他宁愿选择前者。

木萨是一个憨厚朴实的人,他不懂玩用心计,更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感,没说几句话就已经泪流满面。他弯着腰,耸起的肩骨把棉大衣支出两个棱角,在寒冷的空气中伤心地颤动。

木萨说:“听人说,可可西里有金矿,为了给家里多赚点儿钱,我们就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当,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在春闲的时候进了山。因为想多赚点儿钱,所以开始的时候我们没敢找别人一起,只有我父亲、我,还有我老婆三个人。我们没进过可可西里,也不大识路,半路上车子陷了,因为没带足衣服和棉被,我父亲因此就病了。后来,我们遇到了一群和我们一样进山挖金的人,就结伙组了队,我们三个才进了可可西里。”

说到这里,木萨想了一会儿,把头从大衣领子里伸出来,眼神空空地望着房门,仿佛穿透了门板,望向了遥不可及的某处地方。也许,此时他的眼前正一幕幕地浮现着当初挖金时的画面。

木萨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去的大部分都是穷人,进山的时候都没带多少东西,缺吃少穿。有的人算是比较有钱的,就给我们发帐篷,还管我们吃,叫我们帮他挖金,说按劳分钱,我们都相信他,也就同意这样干,谁知到最后……唉,穷人还是穷人,富人却越来越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