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段家人的身上天生就有一种犀利的本质,所以在乍然听闻段夫人的质问之后,颜芩除了苦涩,再无任何其他表情。

向来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更爱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品味是一方面,修养则是另一方面。

于是,使用那些蕴含古意十足的尊称,俨然成为了一种风尚。而在提到他人双亲长辈的时候,令严令慈反而会显得更为善意。

只是这善意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刺。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冷凝。

段夫人蓦然收敛了之前太过闲适慵懒的坐姿,风华正一点一滴的渗透她的眉角,直至勾勒出另一番摸样。她本就是高门贵妇,威仪天成。

此刻更是撕破了伪善的表皮,残忍如同张牙舞爪的利剑破空而出,谈笑间扯碎血肉。

如果说方才不过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试探,那么,如今已然是图穷匕见的杀招。

一击致命,断不会给对手留下半点生机。

而这点,不光是段夫人知道,颜芩也知道。所以她微微昂起头,并不打算退缩。

颜芩致力于用一种欢欣愉悦的口吻接招,于是她笑了,狭长的眸隐没烟雨水色,呈现出一湾清澈来。

她定定的对上段夫人的眼睛,笑的温文尔雅,如同清风拂面。“夫人,子不言母过。况且,大半个天朝的人都知道,颜芩曾爱慕某人而不得,三年奋斗后方有了残生这本拙作。”

说着,她冲着段夫人惋惜一叹,直起身双手交叉摆在身前。“故事原本不过是虚构,却不料竟然同我自身命途切合了几分相似之处罢了。”

闻言段夫人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颜芩却恍如视而不见,继续把话说完。“颜芩微末之身,尚不敢高攀。”

一番话曲曲折折,弯弯绕绕,索性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已经覆水难收了。

段安初此时生死不知,她颜芩自知无望,情愿就此收手,再不纠缠。

段夫人无疑听懂了她语中深意,指尖不自禁的曲起,有规律的叩击着桌面。

面前的女子一身白色裙服,分明是不甚庄重的打扮,此时于她而言却并不显得十分失礼。她行止有据,谈吐从容,更兼之目光清澈,不卑不亢。

只一个照面,便已远胜许多世家大族精心培育出来的子弟。

可以说除却身世,这的确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女子。

更别提,她一直以来都对安初一往情深。

只是,她是颜凊的女儿,她的身体里流动着的是传承自颜凊的血液。

所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段夫人都不敢让自己去赌这一把。

年轻的时候她或许也曾经向往过颜凊和云述那样的爱情,只是故事的结局太过惨烈,即便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都还令人心有余悸。

他们的关系曾是爱侣,到了最后却是死敌,这样的转变,不得不说引人唏嘘。

光阴易消,经过一个下午的蹉跎,窗外已然斜阳横立。

段夫人按下召唤铃,很快门扉被敲响,有训练有素的

仆人走了进来,躬身听候她的吩咐。

灯火被点亮,一室通明。早已冷透的茶点被撤了下去,换上一壶热腾腾的水果茶。

橙子微酸的味道立时弥漫了整个空间,色彩鲜艳的水果被切成好看的形状,在热水里翻腾起伏,煞是好看。

这次搭配的甜点是曲奇饼干。

小巧精致的饼干造型各异,每一块都只有一口的量,光是眼睛看着就颇觉赏心悦目。

日已西沉,段夫人抱着不知名的情绪犹豫了半响,终于决定还是留饭。她常年守着大宅,丈夫工作忙碌,一双儿女现下又被送去了米国,此番难得被勾起了旧日情怀,让她突然之间就有了些许谈性。

或许她是极其愿意叙述一些陈年旧事给故人之后倾听的。

管家接收到女主人的指令,亲自去厨房吩咐菜色。门被轻轻合上,这一方空间便又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段夫人见状疲倦的抿起唇角,瓷白精致的脸上有着掩饰不去的意兴阑珊,她却在此时忽然轻笑出声,真切的带了三分怀念、七分茫然之色。“愿不愿意听我说一说你父母的故事?”

颜芩怔忡了片刻,点头应下。

她自出生之初便已失去了父亲,母亲虽然还在,精神上却很有些问题。在她仅有的那些记忆里,她跟着母亲共同生活过的那些年,母亲平日里总是对她轻则咒骂,重则施与暴力。

不得不说她能平安长大成人绝对是上天的庇佑。

而在她磕磕绊绊,略略长大一些后,颜芩就从周围邻居的风言风语中了解到,她的母亲很有可能已经疯了。

而导致她发疯的原因则是,那个女子亲手杀了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

这无疑是年幼的颜芩不能理解和接受的,她不明白这该是怎样的仇恨才能到达这样疯狂的地步,更不明白为何他人口中明明杀了人的母亲却还能这般安然的抚养着她。

而最令她不能接受的是,没过几年,她的母亲就抛弃了她,选择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那年她才六岁,还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

好在那个男人临走前替幼小的她安排好了今后的生活,并且将她托付给了可以信赖的人照料。他甚至还给了颜芩一大笔钱,足够她用到自立还有富余。

对那个男人,颜芩不知道自己是该感激他还是恨他。

是该恨他带走了自己的母亲?还是该感激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毕竟他做了很多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为她做到,考虑到的事。

也正因为有了他的存在,她才能安然长大,而不是突然死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

这种心情太过复杂,这么多年过去,直到母亲这个角色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淡化成为了一个符号。然而她却始终生不出半点关于释然的情绪来。

想不通就不想,得不到就不要,说的多洒脱,但是要做到谈何容易。

如今她终于能从一个旁人的口中得到一个相对客观的真相,那些莫名的纠葛,掺杂着鲜血仇恨的曾经,如同被尘封的画卷,此时揭开了封

印,正要完整的呈现在她的面前。

“云述曾经是个名副其实的贵公子。”

段夫人沉吟着起了个头,却没有连贯的叙说下去。她仿佛陷进了过往纷飞的记忆里,开头总是美好而纯净的,只是破败没落却突如其来,打的人措手不及。

来不及防备。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隐含了很多的东西,听在颜芩的耳中,只觉莫名沉重。

云述是个贵公子,而当时贵公子的含义却远非代指有钱人家的子弟这么简单,只有真正才华横溢,人品出众的少年才能被冠上贵公子的美称。

而云述曾是整个芜城上流社会公认的贵公子,独此殊荣,再无一人。

由此可见,他在当时是有多么的出类拔萃。

“芜城的第一贵公子却强抢了一个民女回来,你简直无法想象这件事在当时引发了多大的震动。”

“尤其,那个女子还是个盲女。”

其实何止是引发了震动,简直是山崩地裂,日月无光。芜城的一亩三分地硬生生被云述这一举动搅和的**起了轩然大波。

与世皆惊。

“而且云述还斩钉截铁的说一定要娶她。”此言一出,整个云家顿时乱了套,彼时云家势大,加上继承人争气,后继有人,所以云父并没有非要独子联姻以巩固家业的想法。

但是这也不代表着他会同意云家下一任的当家夫人可以是个盲女。

所以虽然云述一力抗争,还对自己的父亲坦然相告关于那个画家所有流传于世的画作真相,也还是没能挽回改善他父亲的想法。

局面一时间陷入了僵持,云述唯一能做的就是帮颜凊讨回属于她的荣誉。

他天真的以为只要颜凊有了声名和社会地位,他的父亲便不会再反对他们的婚事。

而事实上当颜凊渐渐在画坛上声名鹊起之后,云父的确没有采取过任何过激的手段,他甚至于放任了云述对颜凊的追求。

这一切则更加坚定了云述的信心,而颜凊在和云述天长日久的相处中,对这个一心维护自己的男人也日益倾心。

事情看起来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而一日云父终于敌不过独子的苦苦哀求,松口只要颜凊能满足一个世家大族当家主母的所有特质,就答应接纳她,并且不再介意她的眼疾。

云述闻言欣喜若狂。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个平凡女子要在短时间内达到这样的高度会有多么的困难,尤其颜凊她还看不见。

一时间,颜凊被逼迫的喘不过气来,她承认她很爱云述,而云述又为了跟她在一起做了那样多的牺牲,甚至为她一度反抗了他从来都尊敬有加的父亲。

所以她甘愿为两人的将来努力拼搏,哪怕是要深陷牢笼。

哪怕是嫁给了他,她后半生就要做好放弃自己最心爱的自由的准备。

只是她和满心喜悦的云述此时都不知道,云父从来都没有真真正正的想过要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一切,都只是个谎言,和骗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