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都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嘛,起义以后原来的国民党军队转变为人民解放军,一定都有些想法,随便唠唠,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要有顾虑。咱们的同志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看看,哪位同志先带个头嘛。”你看我,我看他,人人低头缄口不语。秦指导员笑眯眯地在大家脸上扫来扫去,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反而让我替他着急,心里嘀咕:怎么都不说话呀?谁先开个头呀?这么僵着多叫人家下不来台呀?我真想先带个头说点什么却又缺乏足够的勇气。平时能说会道的,怎么现在都变成哑巴了?我看看姜瑞田,又看看吴安一,还有陶冶,林婕,都耷拉着脑袋不吱声。我何苦着急呢?心想:未必像他们自己宣扬的那样好,这才刚来几天,谁能料到明天会怎样后天会怎样?都不肯讲话自有不讲的道理,就这样一直闷到吃晚饭竟没有一个人开口。秦指导员依然不急不愠和颜悦色,的官儿都这样有涵养吗?还是出于政治需要的矫揉造作?

“同志们,”他笑容可掬地说,“今天咱们学会了好几首歌,收获不小嘛,美中不足的是没讨论起来,这也很自然,都还不习惯,慢慢习惯就好了。讨论,在俄语中叫‘席明奈尔',是非常好的学习方法,也是发扬民主集思广益的良好形式。”我心想:这些土八路外表“土”,内里“洋”着呐,这不也讲上俄语了,真是叫人看不明白摸不透的!

晚上没有安排活动,我偷偷去找丁怀仁,现在他已经不能独处一室了,跟他住在一起的是几个团政工室主任。我一走进院子就看见政工处的勤务兵刘长顺正在洋井边上压水,见了我立即乖巧地跑进屋去把丁怀仁叫出来。

丁怀仁拉长脸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让他们知道了咱们的关系对你对我都有麻烦。别着急,先看看形势再说,找机会就带你走,咱们不能擎等着被他们整死。”“咱俩的关系谁不清楚,能瞒得住吗?现在全东北都是的天下,能走得了吗?再说咱们也没做什么坏事,也不会把咱们怎么样,听说整训一结束就会安排工作,想留下就留下,不想留下随便去哪儿都行,到时候名正言顺地离开多好。”“你怎么能相信他们的话?谁说你没干过坏事儿?演反对的戏,唱反对的歌,你写在墙上的那些标语不都是骂的?这叫****反革命,他们把咱们叫做反动派,在他们看来咱们犯的可都是滔天大罪。傻丫头,还要往北开呢,到时候才跟你算总账。长不了,****一定会打回来的,美国能袖手旁观?委员长能心甘情愿把东北让给?给就等于给俄大鼻子,他们比小日本还坏呢,千万别信那一套。好啦,以后别来找我,有事我去找你。”听了丁怀仁这番似是而非的说词,我不由得心慌意乱没了主张,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岂不是羊入虎口没活路了吗?我的身孕日见显露,我一个人如何应对呀?

“老丁”,每逢有求于他时总是用这个我特别讨厌又不得不用的称呼,“你看我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你总得拿个主意呀,要不然就把事情公开正式结婚,在政工处也不是什么秘密啦。”他立刻打断我:“不行,不行,”他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把眼睛瞪得溜圆,“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你容我再想想办法。”“什么办法?还用你的损招把孩子打掉,对不对?”一想起他用堕胎药假充保胎药骗我,几乎要了我的命,就恨得咬碎牙根,“告诉你,这次说什么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不管你要不要做孩子的爸爸,我是一定要做孩子的妈妈,而且要做一个好妈妈把孩子养大。”“你急什么?”他扮出笑脸说,“我又没说不要这孩子,我是在想什么时候找个适当的机会宣布我们的关系然后结婚。”“哼,你又在用花言巧语骗我,这一次我决不上当,你也休想再打什么坏主意!”

“乖乖,你说什么呐?我要做爸爸了高兴还来不及,第一我要感谢上天,第二我要感谢你。亲爱的,我绝不会辜负你,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再耐心等一等好吗?还有一件事必须嘱咐嘱咐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去北市场那家杂货铺?”我忙点头。“这件事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讲,尤其不能对解放军的人讲,你就当没有这回事,记住了吗?”我又点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跟他们合伙做笔生意,生性多疑,你一说出去,他们就会刨根问底小题大做,记住,对谁都不能说,别引火烧身!”我知道他又在骗我,这绝不是生意上的事,做生意何须那样诡密?他分明是向杂货铺老板要一份什么名单。从于志强他们的话里,我知道了军统是怎么回事以及它的性质和活动。我记得姜瑞田就说过,身为政工处长的丁怀仁肯定是军统的人,还有梁大戈、何勇,甚至徐伟,很可能都是他们组织里的人,是丁怀仁的直接下属,他们都是的天敌,一旦发生不测我能摆脱干系吗?想到这里不禁心惊肉跳。

丁怀仁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说:“乖乖,别担心,没事的,即使出了什么问题还有我顶着嘛。好啦,别愁眉苦脸的,该干什么干什么,放心,我一定找机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到你一直向往的自由世界去。”他亲昵地握住我的手,故做悠闲地把我送到住处的大院门前。

没进屋就听见吵吵嚷嚷十分热闹,等我推门进去都立刻闭上嘴巴,扮出极不自然的微笑,我马上意识到他们正在热烈谈论的对象就是我。嘴长在人家脸上,想怎么说想说什么都是人家的自由,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背后无人说?所以我也用了同样不自然的微笑回报给大家。

“安琪,外面挺冷吧?”陶冶没话找话地问。

“不太冷。”我生硬地回答。虽然心里明白她是想调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可还是难以消除内心的沮丧。

陶冶并不在意:“这里比沈阳冷多了,咱们这套衣服已经抗不住了。”“士兵都发冬装了,没等发给咱们就起义了,咱们的冬装谁发呀?”严凤裹着毛毯坐在电灯下面缝着磨出窟窿的毛袜子。

“当然是解放军嘛。”林婕放下手里刚刚买来的一本小说,连连打着哈欠,“咱们以后就得穿解放军制服了。”“老天爷,让我穿土八路的衣服还不如杀了我。”胡美丽正在对着镜子用一只只赛璐璐的卡子卷头发。

“至于吗?当****穿****制服,现在是解放军了就得穿解放军制服,你不想穿也得穿。”“我跟李芳芯的想法一样,这叫彼一时此一时,现在咱们已经是解放军了还能继续穿****的制服吗?再说这些老美穿剩下的破烂儿有什么好?我早就穿够了。解放军的制服确实是‘土’了点,可到底是中国人自己的东西,穿在身上心里舒服。”“哎哟,又被****一个!”胡美丽拍着手嘻嘻地笑。

“别胡扯,林婕说的有道理,这我就在想的物质条件这样差,却总是打胜仗,这就说明人家作战勇敢,敢打敢拼。听说师部就潜伏着好几个,连师长身边也有他们的人,难道他们就不怕抓不怕死?不是挺费解吗?可细细一想,这正是出奇的地方,他们都是跟咱们完全不同的人,可为什么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我还是没想明白。”“太吓人了,陶冶你八成也是潜伏的吧?”胡美丽极尽夸张地大喊大叫。

“说起潜伏的,我又想起那个入队不久因为撒传单被宪兵队抓走的于志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现在全东北都成了的天下,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吧?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怎么也成了?而且敢在****的集会上撒传单,这胆子也够大的了!这个于志强肯定也是派进来的。”刘薇从香烟盒里捏出一支烟,用将要燃尽的烟头对上火继续吸着。我发现她的烟量越来越大,常常就闷坐在那里一连能吸上两三支。

刘薇的话也自然勾起我对于志强的牵挂和思念,是呀,沈阳都解放了,他会不会被救出来了?他是好人,好人就应该得到好报,我默默地为他祈福。

大家还在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有人站在胡美丽一边,有人站在陶冶一边,吵得沸反盈天,结果陶冶成了多数派,都认为当了解放军就该穿解放军制服,不管它‘土'不‘土',好看不好看,都应该穿,****的制服再好看,现在已成败军好看也变得难看了。胡美丽虽然心里不服,也只得宣布“反正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能不穿吗?我敢不穿吗?”我自始至终没讲话,只管躺在炕上想着我一个人的心事,剪不断理还乱难消的愁,直到听见一声声公鸡打鸣,才懒懒地合上眼睛,昏昏沉沉地走进梦乡,开始自编自演那些荒诞的故事。

十一月四日于志强来了,他身着解放军制服精神抖擞地站在我面前,我喜不自禁地迎上去,他却冷冷地说:“别靠近我,你身上太脏。”我急得哭起来。

“你哭什么?你不是活得挺自在吗?有人给你买漂亮衣服,买贵重首饰,带你住上等宾馆,给你快乐给你满足。你别在我面前装成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投进他的怀里哭诉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不是情愿的呀!”于志强狠狠地把我推倒在地上,这时丁怀仁过来扶我,于志强抢上前拉起我,丁怀仁掏出手枪逼向于志强吼道:“你是****,我现在就枪毙你!”我用身体挡住于志强,于志强猛地推开我冲向丁怀仁,丁怀仁扣动扳机,枪口冒出火光,于志强扑倒在地上,殷红的血泉涌似的从胸口汩汩流出,我跑过去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任凭使出全身的力气也喊不出来。

“安琪,安琪,醒醒,是不是做梦啦?”我睁开眼睛,陶冶正在用力摇晃我的肩膀,其余的人也都围过来问长问短。

“怎么了,做噩梦了吧?”“准是梦见什么吓人的事儿了。”“是魇着了,我也有过,梦见从高处掉下来,还梦见过鬼呐,青面獠牙的,想喊又喊不出来,吓死人!”“我听人家说做恶梦不吉利,是遭灾遇难的先兆,可准了。”胡美丽撇着嘴酸溜溜地说。

林婕一向看不上胡美丽,又不屑于跟她计较:“是,我怎么可能什么都懂呢?再说我才读过几本书?够不上这个‘多'字,而且读的全是闲书,没什么用处。”“林婕,你也不用谦虚,我就服你,你读的书就是多嘛,书读的多自然就懂的多,这有什么奇怪的?”胡美丽气不急地接过话:“哼,你就会拍马屁。”严凤拉开鸭绒袋一跃坐起:“胡美丽,你骂谁呢?我就拍了,怎么了?你让我拍还嫌你臭呢。”“又吵,又吵,”刘薇坐起来点上一支烟连吸了两口,“困死了,连个安稳觉也睡不成!”“大姐,是我把大家吵醒的。”我忙赔不是,“都怨我,对不起,对不起。”我看看腕上的手表说:“离起床时间还有一会儿,咱们接着睡吧。”“天也快亮了,谁还睡得着?”严凤披上衣服推门出去,一股冷风从门外吹进来,夹着片片晶莹的雪花,就听严凤一声惊叫:“呀,下雪了!”窗纸渐渐发白,嘀嘀答答的起床号响起,现在起床、就寝、开饭都要吹号,一切活动都是很正规的军事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