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中卡,男队员坐十轮卡。迎着晨曦,这支刚刚起义的大部队开出被说成是刚刚“解放”的沈阳,沿着沈北大路浩浩****前进,卡车炮车辎重车夹在队伍中间,士兵们扛着步枪轻机枪,四人一组抬着重机枪,骑兵部队的战马依然不知趣地喷着热气甩着尾巴,这阵式跟今年春天从沈阳向辽西出发一模一样,只是这些全副武装的人大半形容疲惫萎靡不振,一派败军气象。

大路两旁错落有序地立着许多碉堡,无一不是弹坑斑斑,窄窄的战壕边上躺着卧着各种姿势的尸体,已难辨别哪个是****哪个是****。看着这些还没来得及掩埋的战死者,不觉黯然神伤,他们的亲人也许正在盼望他们归来,或者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可是这一切都已成为不能实现的梦幻泡影。也许我该庆幸,因为我已经没有一个挂念我和被我挂念的亲人,否则妈妈和弟弟该是怎样地牵挂我,妈妈会哭坏她的眼睛,弟弟会熬坏他单薄羸弱的身体。可是活着毕竟还有希望,而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我想妈妈我想弟弟呀!

沿路的村庄集镇墙上都写着大字标语,类似我们写的那些,只是词句迥异。什么“消灭蒋匪军,解放全中国”,“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还有“向沈阳前进,解放全东北”,“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等,不一而足。

“还真让姜瑞田说着了,看见没有?那标语上真把咱们叫蒋匪啦。”陶冶拍着手又说又笑。

走到中固时部队停下休息打尖,午饭各单位自行安排,唐克带着老郭、吴安一、严凤去买了大饼和咸菜,此时都已饥肠辘辘,吃起来倍觉香甜。站在路边看热闹的老百姓都在嘁嘁喳喳纷纷议论。

“怎么****又打回来啦?”“可不,你没看见又是汽车又是大炮的?帽子上戴的是****帽徽,我认识。”“解放军不是刚刚打过去的吗?听说都进了沈阳,怎么又打败啦?”有胆子大的就直截了当地问:“****又回来啦?解放军打败啦?”我们就解释,有的人不明白什么是“起义”,明白的就说:“起义就是打败了,放下武器了,就是投降了。”“他们还都扛着枪呐,怎么是投降了呢?”“起义比投降好点儿,反正就是打败了。”“唉,可真怕国民党再回来,忘了那句话,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活遭殃。”听着这些议论实在不是滋味,****在老百姓心目中真就这样坏吗?坏到人所共疾的份儿上了吗?

吴安一说:“看见没?老百姓既恨咱们又怕咱们,为啥咱们败了人家胜了?这道理不是明摆着吗!”姜瑞田点头称叹:“是呀,这就叫民心所向啊!”这些话于志强也说过,现在终于应验了。难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他早就看出来了吗?

部队到达开原老城时已近黄昏,事前有人打前站安排好了住处,政工队男女队员分住在相邻的两个院子里。晚饭已由住地老乡做好,高粱米干饭猪肉白菜粉条,因为多日不曾正正经经安安稳稳地吃过一顿饭,所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感,吃得美滋滋地满脸流汗。

实在太累了,从精神到,不管明天怎样,今晚上总可以轻松放胆地躺在热烘烘的炕上美美地睡一觉了。短暂的幸福也是幸福,短暂的享受也是享受,好好珍惜和把握这短暂的现在吧。

一连两天都是高粱米小豆干饭猪肉白菜粉条吃着,除了躺着“充分休息”,什么事情都不做,也猜不透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听说****的飞机在轰炸沈阳。

今天上午在县政府大礼堂召开XX师起义政工人员大会,跟五月间在沈阳沙金厂举办的政工人员训练班一样,参加人员包括指导员、营教导员、团政工室主任和干事,政工处和政工队全体。然而,时过境迁,如今一切都变了,过去开大会挂的是委员长的画像,现在换了被称做主席和总司令的和朱德。五月的政工人员训练班是与****辽西决战前的政治动员,现在即将开始的整训是****打了败仗宣布起义之后接受的“洗脑”。主持大会的是****派来的一位军官(****不佩戴肩章,无法判断他们的官阶),坐在台上的还有两位应该是比他更大的官儿,他们都一律穿着深灰色的棉袄棉裤,系着皮带扎着绑腿,脚上穿着黑布面的高腰棉鞋,腰间的皮带上都别着装在皮套里的手枪,枪都用红布裹着,露出的红色枪柄特别显眼。在我们演出的话剧里****就是这种装束,原以为是特意丑化的,不想****果真“土”得如此可笑。

坐在台上的还有****方面的丁怀仁,X副师长,政工处杨秘书,这几位仍然穿着****制服,大沿儿的军帽,笔挺的军常服,闪光的纽扣,所改变的是****的帽徽和肩章都拿掉了,看上去有点儿不伦不类。

****的长官(他们叫首长)开始讲话,他的棉袄比别人的更长,长得遮住了整个臀部。他行过很标准的军礼后操着“关里人”的口音讲道:“同志们,我很高兴这样称呼各位,因为你们现在已经是东北人民解放军XX师的干部,对了,你们叫军官。你们在X师长的率领下,做出正确果敢的抉择,投向人民的怀抱,我代表东北人民解放军辽北军区祝贺你们欢迎你们。”“现在中国人民的革命战争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打退了美帝国主义的走狗蒋介石的几百万反动军队的进攻,现在以沈阳解放为标志,已实现了东北全境的解放。

我们现在的任务是乘胜前进,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要使我们的同胞由黑暗转入光明,让我们的同胞都过上好日子,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建立自己当家做主的政府。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的利益,所以人民拥护我们支持我们,全中国的彻底解放已经指日可待。”“的政策是明确的一贯的,由朱总司令签署颁布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中规定,我们对于蒋方人员并不一概排斥,而且采取分别对待的方针,这就是首恶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对于放下武器的蒋军官兵一律不杀不辱,对于起义加入本军的蒋军部队则给予鼓励,愿留者留,愿去者去,不歧视不为难。

“同志们,整训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高认识,明辨是非,认清道理。有人说我们这是‘洗脑',其实说洗脑也未尝不可,洗去脑中错误的思想观念,换进新的正确的思想观念,除旧布新嘛。古人说,人皆知涤其器,莫知洗其心。就是说,人们都懂得器物要清洗的道理,而不懂得人的思想观念也是需要清洗的。所以说,洗脑也不是坏事嘛,很好嘛。”说到这里他自己朗声大笑,可我们都没笑,也实在笑不出来。

接下去他又说了些关于整训的事情,内容呀,方法呀,时间呀,等等,我都是带听不听的,没有往心里去。

午后分组讨论,政工队编为一个组,解放军派来一位指导员,他姓秦,以后就固定在政工队小组“指导和组织学习。”讨论前,秦指导员从当地请来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教唱“革命歌曲”,她把事前印好的歌片儿发给大家,歌词写得歪歪扭扭,简谱也有不少错误,她不识谱,就直接从歌词教起。曲南亭告诉秦指导员我们可以自己学唱,秦指导员将信将疑地打发了女教员。

曲南亭开始教唱,两页歌片儿上印了四首歌曲,有《伟大的中国》《八路军军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解放区的天》。老曲只领唱了两遍谱子就能唱词了,一连四首歌很快学会。大家一遍接一遍地唱,越唱情绪越高,秦指导员高兴得眉开眼笑。

“到底是文化人,学什么都快,你们政工队的具体工作都干什么呀?”他蛮有兴趣地问。

张队长说:“给部队官兵演戏唱歌,写标语出墙报,一句话做宣传。”“这不是跟解放军的文工团一样吗?”秦指导员越发感兴趣。

“说一样也不一样,你们解放军的文工团宣传的是的事儿,我们宣传的是国民党的事儿,这是敌对双方各为其主。”孔亮插嘴说。

秦指导员毫不介意:“啊,原来你们也是搞宣传的,这没啥,以后你们就宣传的事儿嘛。”他满脸堆笑和气可亲地说:“咱们就缺少有文化的干部,你们能投进革命队伍中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听他的口音和说话行事的作风,应该是山东人。也许是太兴奋的缘故,热得他红润的脸上直出汗,他索性敞开衣襟,露出棉袄里上吊着的羊羔皮桶,原来解放军的官兵也非绝对平等,当官儿的也是比当兵的吃香啊!

“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伟大的中国,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唱到这里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歌曲的情境之中,顿觉热血澎湃,激动得眼里注满泪水,喉咙发颤声音变调几乎唱不下去。再看大家好像都唱得十分动情,林婕在偷偷用手抹着浸润的眼角。

“铁流两万五千里,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苦斗十年,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一旦强虏寇边疆,慷慨悲歌奔战场。

……

为民族独立,求人类解放,这伟大的历史重任都担在我们双肩。”这首八路军军歌尤其雄壮有力,唱着它就难以抑制极度亢奋的情绪,不能不引吭高歌,仿佛自己就在这支浩浩****的队伍里昂首挺胸阔步前行。我算不上懂音乐,不过即使不懂鉴赏也能比较,就以《新X军军歌》跟《八路军军歌》相比,不论词曲都要略逊一筹。都说如何如何的“土”,如果单从音乐看不唯不“土”,简直“洋”得可以,****士兵唱着这样的军歌奔向战场,能不克敌制胜?这些话只能存在肚子里,否则说出来又得被梁大戈他们讥为刚吃几顿的饭就“叛党叛国”了。

《解放区的天》是首词曲明快的歌,当唱到“民主政府爱人民呐,呀呼嗨嗨伊呀嗨”时,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好像已经融入那种幸福快乐之中。曲南亭不仅用力挥动手臂指挥,自己也放开喉咙加入合唱。这就是的“魔法”吗?怎么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把人征服就把人“****”了呢?

进入政工队近一年的时间里,经历大小演出十余次,演唱过的各类歌曲也不下一二十首,内容空泛的政治歌曲,虚张声势的军旅歌曲,卖弄风情的流行歌曲,都不曾打动过我,自然也就很难真正动情地演唱过,恐怕也包括每个参加演出的人都是在装模作样虚应故事,而现在我敢说都是在忘我中用真情歌唱。当然梁大戈们除外,我注意到他既不看歌片儿也不张嘴,眉毛拧成疙瘩,眼里透着凶气,挂了霜的脸一直扭向窗外。这也难怪,从我接触他的那一天起,凡是关涉到的事情,他总是极度敏感而且毫不妥协地站到敌对的一边。我真不明白像他这样死心塌地为党国尽忠的人,到底应该赞许还是应该鄙弃呢?

我们正唱在兴头上,秦指导员一扬手说:“就唱到这儿吧,别累着,现在休息。好歌有的是,咱们慢慢学慢慢唱。”原来他认为讨论解放军长官的讲话才是正题。“同志们,上午咱们听了首长的讲话,一定有很多感想,咱们就座谈座谈,互相学习集思广益嘛。”一说座谈气氛骤变,都像头上浇了冷水,嘴上贴了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