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曾怪话最多:“照这样下去,连枪也拿不动了,就等着缴械投降吧。”“你呀,吃什么也是白吃,拿枪?我看你连烧火棍也拿不动。”吴安一有意揭他的短。韩德曾是出名的“大肚汉”,饭量最大却又光吃不长膘,瘦得像麻杆儿。

陶冶也跟着叫苦不迭:“这几天我老咬舌头。”严凤说:“对呀,馋咬舌头瘦咬腮嘛,这下可苦了小馋猫啦。”老郭哭丧着脸抱屈地说:“我也想把伙食搞得好一点儿,让大家伙儿吃高兴了,可现在上哪买肉去?豆腐房都关板儿了,就是巧媳妇也难做没米的饭呀!”现在不论白天晚上都能听到轰轰隆隆的炮声,好像战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眼前到处都是败军之相。

今天下午张队长又召集大家开会,传达丁处长的指示,他带给大家的第一个不幸的消息就是十月十五日锦州已经失守,喋喋不休喊了一夏一秋的西援锦州打通北宁路的神话到底成了神话。张队长说从葫芦岛登陆的援军在保卫锦州战中几乎全军覆没,由西面进攻锦州重新收复锦州已经无望。这次委员长从北平飞到沈阳召开军事会议,严命剿总西进兵团务必集中兵力夺回锦州。我们师也将于近日开拔,师属机关包括政工处政工队要做好出发的准备。

张绍德神情严肃地说:“出发前肯定不会有什么活动了,包括演出。所以大家要抓紧时间把乐器和其他物品迅速装箱捆好,一时用不上的就地处理,别舍不得,将来需要时再置办也来得及,总之要求轻装简便。”散会后大家开始分头整理物品。

晚上我偷偷去找丁怀仁,想打听一下战事的确切消息。我一进屋见他正在忙忙活活地收拾东西,桌上**堆着一摞摞纸张文件,他边看边分拣,地上放着一只农家用的火盆,盆里正点着火,冒着烟,丁怀仁把拣出的东西一张张丢进火盆里立刻化为灰烬。他头也不抬爱搭不理地说:“你来干什么?”见他冷冰冰的样子我难压怒火,便气冲冲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来?”“来就好嘛,你看我正忙着哪,你有什么事吗?”“你就不能停下来跟我好好说话?”我气急败坏地大声喊着,“要是那个小妖精来,你还有心思鼓捣那些玩意儿?”“哎呀,你又扯这些用不着的,你没看见我在整理东西吗?部队就要出发,我必须赶紧把这些东西处理了。你先坐下,我这就弄完了,乖乖,别生气嘛。”丁怀仁放下手里的东西,把我又搂又抱地摁倒在**,“你呀,就是吃不够的醋。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儿?”“咱们真要出发啦?”我问。

“这还有假吗?你们没开会吗?”“开会了,张队长让我们做出发的准备。”“这就对了,赶快做好准备,等命令一到立刻开拔。”我问他行军的方向,他说自然是往西去,不过往西走不通也可能往南直奔营口,他还说也可能撤到关内再撤到台湾去,连撤退的军舰都准备好了。

“怎么,沈阳真要丢给啦?”我忙问。

“不,守还是要守的,为保存实力不会让咱们守沈阳的。”“难道****真就一败涂地了吗?我听孔亮说守长春的六十军军长曾泽生已经起义,新七军也宣布投降,是真的吗?”“这是散布的谣言,意在蛊惑人心,你不要相信这些谣言。”“孔亮说《中央日报》上登的,怎么是谣言哪?”“胡说,我天天看报,怎么不知道?再者说即使长春丢了也不过是暂时失利,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丢了可以再夺回来嘛。不要悲观,必要时美国朋友会直接出兵帮助咱们。害怕啦?不用害怕,万一撤到台湾去,我们去美国不是更方便了吗?”“我怕什么?现在我是孑然一身,走到哪,哪是家。”“乖乖,你不是还有我嘛?”“你说得好听,谁知道你肚子里装着什么花花肠子?你见一个爱一个,有新的忘旧的,到了台湾还不得把我卖啦?”“乖乖,我的心肝宝贝,我怎么舍得哟!”“别净拣好听的说,你现在的心肝是那个小妖精刘瑛。”“又来了,我说过多少遍啦,我只爱你一个,你是我的唯一。”丁怀仁又开始动手动脚。

我急忙闪身从**跳下地,边笑边往门外跑,“我得赶快回去了,队里还有事呢。”“你跑什么嘛,我还能吃了你?”他站在屋地上跺着脚喊。

我转身扒着门缝说:“你就是吃人的狼!”等到跑出院子又暗自后悔,我骂自己太下贱,可是又不得不承认,我已经离不开他,已经彻底地依附于他,从精神到。

我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等一声令下立即出发,可是一眨眼四五天过去却不见动静,反倒叫人心急火燎坐卧不宁。问队长,他只管摇头。问丁怀仁他说情况不明,稍安勿躁。

吃午饭时孔亮说他从师部得到消息,长春已经失守,东北剿总第一兵团司令兼吉林省主席郑洞国也率部投降。他拿出一张《中央日报》传给大家看。

“你们说天下竟有这等滑稽事儿,咱们报纸上说郑洞国率领他的三百官兵据守长春中央银行大楼,最后弹尽粮绝壮烈成仁,就是说郑洞国已经死了,你们说滑稽不滑稽?”“这种事情可别乱说,我们宁可相信《中央日报》的,说郑洞国投降,兴许真是造的谣呢?”吴安一使劲朝孔亮挤眼睛。

“吴安一说得对,要相信咱们自己的报纸,堂堂的****将领怎么可能投降?纯粹是造谣。”梁大戈酸着脸,连声音也变了味儿。

吴安一并没有因为他应和自己的话就答理他,把饭碗一墩扭头就走,孔亮也随后离开,把梁大戈窘得直翻白眼。

我在心里又翻腾起那句话:****真就一败涂地了吗?

辽中县城军民联防指挥部成了空壳,我跟姜瑞田做为军方代表已经多日不去,几名警察也是每天上午去点个铆然后锁门走人。姜瑞田今天忽然心血**,找我去指挥部办公室看看,我也因为百无聊赖便同意了。我们刚走出烧锅大门,就看见已经离队的何勇扛着行李袋晃晃悠悠地迎面走来,胖脸上挂着厚厚一层黄土,露出的两只小眼睛依然眨巴眨巴地蛮有精神。他一眼瞧见我们便激动不已地扑过来,放下行李袋一把抱住姜瑞田兴冲冲地说:“哎呀,老姜,”他嘴唇哆嗦着,又转脸对我,“安琪,你们都好吗?”姜瑞田也有些激动,摇着何勇的手半天不松开,“何队长,你怎么来啦?”说实话,我对这位前任队长何勇一向不怀好感,可毕竟是别后重逢自然也感到几分亲切,便上前握住他先递过来的胖手。

何勇羞惭地说:“别叫我队长啦,我是老队员归队。”姜瑞田不解地问:“怎么,你不回去啦?”“往哪回呀?军校解散了,从哪来的回哪去呗。”姜瑞田抱起他的行李袋扛在肩上,引他走进院子,进院就喊:“何队长回来啦!何队长回来啦!”大家听到喊声都跑出来,把何勇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何勇只管憨憨地笑,也不知道应该先回答谁和回答什么。

张绍德招呼道:“都别吵吵啦,大家都进屋让何队长先歇歇再说嘛。”于是大家兴高采烈地把何勇拥进男队员房间。

刘薇端来一盆热水,让何勇先洗脸,他边洗边回答这个那个的问题。

他说,中央军校沈阳分校本来就不是南京认可的,再加上时局紧张,从上到下惶惶不可终日,校方长官更是自顾不暇,遂于近日宣告解散,学员各回原部队自行安置,何勇到政工处报到后,丁处长令其暂时回政工队等候另行委任。

乔莹凑到何勇跟前问道:“何队长,沈阳的情形怎么样?是不是非常紧张呀?”“以后都叫我老何吧,现在我已经不是队长再这样叫不好。”他特意朝张绍德咧嘴一笑接下去说,“沈阳是显得挺紧张的,到处都在修工事,听说东陵的树都快砍光了。军用卡车拖着加农炮来来去去,连装甲车也开到街上,军政机关门前都垒起沙袋,增兵加岗,如临大敌,看着就怪吓人的。商店大半关门,街上行人也少多了,白天晚上老是停电,电车巴士也常常停开,三轮车也很少,军人叫车更难,都说车坏了不肯拉你。我从北陵一直走到铁西,还扛着行李,可把我累坏了,你们看,衣服全湿透了。

你们这边怎么样?”“怎么样?你没看见,这不都收拾好了,就等出发呢。”张绍德指着炕上地下堆着的木箱说:“你回来挺好,这队里的事儿我一个人真整不过来,你还是咱们的队长嘛。”何勇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别介,我现在是候职人员,谁也别再叫我队长,让上头听见不好,千万千万,拜托啦。”“好,好,好,咱们都老何的,以后就别叫了。”张绍德笑得很不自然,谁都清楚何勇当队长时大权独揽,张绍德这个副手有职无权,他又不像何勇会拍马屁,所以丁怀仁并不看重他,何勇上军校队长出缺才让他暂代队长,这回何勇卷土重来,虽然暂时没安排工作,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让他官复原职?我猜这大概就是张绍德此时刻的心病吧?

“咱们都散了吧,让何队长——让老何——你看我也叫顺嘴了,一下子还不好改呢——让老何上炕躺躺,看样子他是累坏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唠。”张绍德把自己的被子铺开,让何勇躺上去。

何勇谦让一番之后,美滋滋地脱鞋上炕,又开始端起队长的架式,“理所当然”地躺到张绍德的铺位上。张绍德嘴一撇狠狠地瞪他一眼,正巧被我看见,他像偷儿被捉住手顿时满面通红,忙笑着跟我搭讪:“老何真累坏了!”我装作并不理会的样子回答他一个“嗯”字,又随口对姑娘们说:“咱们也回屋吧。”听我一说,大家便都跟在身后回到女队员房间。一进屋像听到口令,齐刷刷都躺到铺位上,好像心情都很沉重,再也没人讲话。

锦州失守,几乎全军覆没,长春失守,曾泽生起义,郑洞国投降(或许真的以身殉职),也就在顷刻之间,全东北的形势急转直下,现在仅存沈阳一座孤城,最后也未必能守得住,守不住就得投降,就得当俘虏,我们这些女人,按通常的说法都得被“共”了去,一想到此便不寒而栗。丁怀仁能保护我吗?美国靠得住吗?它就是想帮想救,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呀!

想想这几个月的境遇,不禁悔恨交加,我进政工队自然是为生活所迫,可谋事求生的路不只有这一条,为什么非要选择考政工队呢?这都怨自己太喜欢做梦,梦想当明星,梦想出人头地,梦想过上锦衣美食养尊处优的上等人生活,可事到如今怕只怕梦终归是梦,甚而至于连做梦的机会也没有了!唉,“春恨秋愁皆自惹”,恨只恨自己太喜欢做梦,恨只恨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们师终于盼来西进的命令,不过并不乐观,张队长说新X军,新X军和新X军的军部都遭到****袭击正全线溃退,兵团命令我们师西渡辽河接应。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凭一个师的兵力去援救已经战败的三个军,实在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天刚亮又传来更坏的消息,我们师在卡力马渡河时遭到****截击,损失惨重,现已撤回河东,估计今天就会回师辽中。师部命令政工队立即组织当地民众开展欢迎和慰问活动,要在县城内像庆祝胜利凯旋的样子,家家悬挂国旗张灯结彩,在街头显眼的位置刷标语,在大街小巷张贴标语,要快要多,造成巨大声势。

命令说,在卡力马渡河时浮桥和渡船被****炮火炸毁,很多士兵落水,因此需要组织民众和商铺筹集棉被和烧好姜汤,还要把县城内所有医护人员都组织起来,等军队进城后立即展开救助和慰问。

政工队匆匆吃过早饭便开始行动,姜瑞田、吴安一、韩德曾、陶冶上街刷标语,其余的人留在队里写标语,因为要求数量多,所以不拘好坏,只要会写字就一齐动手,不等墨迹晾干便匆忙交给学生们出去张贴。电线杆上,墙壁上,花花绿绿歪歪扭扭,贴得到处都是,由于字迹潦草或被抹蹭,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句。再说即使写得好写得清楚又有谁看呢?

不等晌午,一部分撤下来的官兵陆续进城,一字排开靠在向阳的墙边或蹲或坐,很多士兵棉衣被河水浸透,脸色惨白嘴唇青紫,浑身瑟缩发抖。学生们两人一组抬着装满姜汤的铁桶送到士兵跟前,那些身上还在滴水的士兵捧着大碗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烫得直咧嘴也全然不顾,还不住嘴地向学生们道谢。

唐克、梁大戈、孔亮带领一帮老百姓夹着棉被,把那些湿透军装的士兵安排到事前已号下的商铺和老百姓家里。

一批批撤下来的人,一批批被安顿下来,一直忙到天黑,人人累得精疲力竭。

我躺在冰冷的炕上,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那句话:****真的是一败涂地了吗?整整三个军呀,那是一支多么壮阔的大军呀,人山人海,铺天盖地,美国的先进武器,坦克车,装甲车,榴弹炮,加农炮,火焰喷射器……可是却被装备远不如己的****打得落花流水,被追得东奔西突,这到底是为什么呀?“****真的是一败涂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