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多日不动笔了。

这些日子白天睡大觉,晚上查户口,真是烦死人!政工队依旧全体出动,辽中县城巴掌大的地方,天天查挨家挨户查,客栈、大车店、商号、饭店都查个底朝天,也没查出什么名堂。咱们那位党国的忠诚卫士梁大戈最卖力气,凡是他看着不顺眼的都有****嫌疑,都要抓来审问,他张嘴就骂举手就打的拿手活儿,这下又找到施展的机会。阿弥陀佛,我总算没跟他分在一起,陶冶、李芳芯、严凤因为讨厌他那副凶神恶煞的德行,都编着理由从他所在的小队跑出来。

今天午后,梁大戈的小兄弟徐伟又犯事儿了。院子里的吵闹声把大家从午睡中惊醒,都急急忙忙跑出去,只见徐伟被反绑着手,两边站着荷枪的士兵,梁大戈正对徐伟左右开弓,打得他两颊通红嘴角淌血,张队长撕捋半天才把梁大戈拉开。他铁青着脸气呼呼地说:“老梁,你这是干什么?他就是犯了法也应该交军法处治罪,用不着你亲自动手吧?”这时男队员也都闻声赶过来,吴安一忙问:“徐伟又怎么啦?”“怎么了?让徐伟自己说。”梁大戈双手掐腰接连往地上吐着唾沫,“妈的,你把政工队的脸都丢净了。”张队长不理不睬地转身对两名士兵说:“两位兄弟,把他交给我吧,队里会按丁处长的指示处分他。”两个士兵行过军礼后离去,接着张队长招呼大家进屋开会。

队员们都坐到炕上,徐伟已经松绑,低着头站在地中央,梁大戈依然拉着架子虎视眈眈地看着徐伟,就像随时都会出手打人。

张绍德冷冷地说:“老梁,你也坐到炕上去。”张队长这样不客气地对梁大戈实属罕见,他对梁大戈本就十分讨厌,只因顾忌他的军统背景,一向退避三舍不与争锋,我想今天他没给梁大戈好脸儿,也是忍无可忍,梁大戈越俎代庖耍脾气逞威风,分明是不把他这个队长放在眼里。梁大戈也想不到张绍德也会不屈不驯,一句话撅得他无地自容,脸红一阵白一阵,不得不咬着牙坐到炕上去。看到他的狼狈相,心里又高兴又痛快,我发现“幸灾乐祸”的不光是我,那一张张称心微笑的脸就是证明。

吴安一早已按捺不住,重复地问道:“队长,徐伟到底怎么啦?”胡美丽小声嘟囔着:“你怎么就是没记性?又干什么缺德事儿啦?”唐克笑嘻嘻地说:“是不是去‘半掩门儿'让人家给抓住啦?”“八成是这么回事儿,这小子就好这一口。”吴安一边说一边呵呵地笑。

“什么是‘半掩门儿'呀?”韩德曾瞪大眼睛问。

“真的,什么叫‘半掩门儿'呀?唐克,别光顾着笑,你讲讲嘛。”胡美丽明知道这不是好话,却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唉呀,就是最下等的妓院,也不能叫妓院,就是几个女人租间破房子出卖,也叫‘卖大炕'比逛窑子便宜,嘻嘻嘻。”唐克笑眯眯地把眼睛瞟向女队员们的脸。

胡美丽气愤地说:“人有脸树有皮,徐伟,你是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臭无赖,你找棵树吊死得了!”她越说越气,腾地蹿到地上就去掴他的耳光,也许因为用力过猛打疼了自己的手,疼得又是甩手又是咧嘴。

“安静安静吧,现在我把徐伟的事儿向大家宣布一下,丁处长说事情的性质极为严重,已经遵照X师长的批示关过十天禁闭,现在放回队里,丁处长指示必须在全体队员会上做深刻反省并做出保证,以后再犯决不轻饶,因为处于临战时期准他立功赎罪。”接着张队长就把徐伟的犯罪事实做了详细报告:半个月前,师部要求政工队出一名男队员参加运粮工作,就是由辎重营派出卡车组成车队,把征集到的粮食由辽中运往沈阳,每天往返一次,都是在头天晚上装车第二天凌晨出发,特务连派出武装士兵押车,由政工队派出的人员负责带队。张绍德考虑在男队员中可以派出又不影响工作的只有徐伟最合适,行前队长一再嘱咐他要安分守己勤勉做事,不料还是出了状况。

每次押车时徐伟总是一个人坐在最后面的车上,等粮车开到快进沈阳时,他便趁天黑路上没人把一麻袋高粱米从卡车上推下,等车队开到铁西粮库交接完毕以后,他再急忙跑回去,等天亮后抓老百姓的大车把粮食拉到市内卖给粮店。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有空子钻便不肯缩手,不想就在第三天早上他刚把一袋粮食推下,后面便有一辆师部的吉普开上来,发现车上掉下麻袋立即追上去叫停卡车,可巧吉普上坐的是军需处的人,当即把徐伟押回师部,经过审讯徐伟供认了犯罪事实,从他身上搜出所有卖粮脏款,徐伟被交到特务连关了十天禁闭,最后送回政工队算是略施薄惩以观后效。

听完队长的叙述之后,大家都很气愤,唐克从炕上跳下来走到徐伟跟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发狠地说:“徐伟呀,徐伟,可真有你的,怎么想出来的?咱们吃饭穿衣不花钱还有军饷,你为啥还要干这种事儿?你的胆子也忒大了!”“徐伟,你搞钱又是想逛窑子吧?你也不怕得了脏病把小命搭上?”吴安一的话把大家逗得笑翻天。

徐伟憋红了脸,梗着脖子说:“吴安一,你——你落井下石,你浑蛋!”“徐伟,你敢骂人?我又没说瞎话,谁不知道你好这一口?”吴安一叼住不放,气得徐伟两眼冒火,呜噜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张队长忙摆手说:“到此为止,徐伟的事情大家也都明白了,都应引以为戒。他也认错了,受了处分,以后都别再提这件事。徐伟,你更要接受教训。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都可能犯错误,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咱们以后谁也不许借这件事互相攻击,现在是非常时期,都要以大局为重,精诚团结共同对敌。”晚上睡觉时,大家躺在炕上还是捡起徐伟的事儿议论开来。

“胡美丽,徐伟犯错误你也难辞其咎,在长春时他就追你,给你买东西请你下馆子,对你献殷勤,可你却是拿糖作醋的,今天好明天坏,还跟人家使性子,弄得他非常苦闷,才——”陶冶半假半真地说。

“放屁!”“胡美丽,你怎么张嘴就骂人?本来嘛,你要压根儿不理人家也就算了,给你东西你要,请你吃饭你不拒绝,你不是存心耍人家吗?”“陶冶,你这话就不够公允,徐伟是品性问题,这怪不得胡美丽,胡美丽当然也有问题,像你说的,不该若即若离的,能好就真心实意地相处,不能好就明确告诉人家,不过这都不能成为徐伟犯错误的托词,一码是一码。”“林婕,你这话我爱听,就是嘛,拉不出屎能怨茅房吗?”胡美丽见林婕替她说话,高兴得口无遮拦。“陶冶,别光说我,你跟吴安一又是怎么回事儿?不也是耍得他滴溜溜转?”“你胡说什么?我怎么耍他啦?吴安一对我好,我也对他好,这队里谁不知道?徐伟真心实意对你好,这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你老是忽冷忽热的,徐伟能好受吗?你别辜负了人家。”“他呀,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天底下的男人死绝了,我也不会要他。”……

全屋里就听见胡美丽跟陶冶打嘴仗,也许是都睡了,也许是各自想着心事。难怪胡美丽不喜欢徐伟,从我入队的第一天就对他没有好感,或者干脆说就是反感。最令人讨厌的就是他那双贼眼睛,要看你,偏又不大大方方地看,偷着看,斜眼睛看,看得你浑身不舒服。陶冶说徐伟喜欢胡美丽,我却不以为然,他是看见女人就“喜欢”,只是他以为也许胡美丽最容易追到手才在她身上多下了工夫,其实连胡美丽也不正眼瞧他。像徐伟这样的人并不是真心地去爱哪个女人,他们像鬣狗一样,只要可以抓来充饥是不择对象的,在这一点上他跟丁怀仁是一路货色,只是包装各有不同,徐伟是属于无赖型的,而丁怀仁裹着一层华丽的绅士外衣,后者比前者更卑劣更可恶也更可怕。

一直没有讲话的刘薇忽然像在自言自语:“你们说,为啥要急着把辽中的粮食往沈阳运?我看形势不大对劲,咱们师不是一直吵吵要西进吗,为啥原地踏步?现在又急着往沈阳运粮,会不会也要像长春一样困守呀?”陶冶接过刘薇的话:“大姐分析得对,丁处长说剿总命令咱们往西去就是为了解锦州之围,打通北宁线,可干打雷不下雨,肯定是前进受阻,战事不利。真叫人弄不明白,咱们这些号称****中的‘王牌',怎么就打不过土八路?”“你怎么还土八路土八路的?咱们总打败仗,丢下的美国枪炮都装备了人家,这就叫如虎添翼。我也同意大姐的看法,说不定沈阳真就会变成第二个长春呢。”林婕在叹气,大家也都跟着叹气。

外面又起风了,破损的窗纸哗啦哗啦直响,室内温度骤然低了许多,我忙把睡袋拉锁一直提到下巴底下,可还是冷得蜷着身子缩成一团。

讲话越来越少的乔莹披衣坐起,点上一支烟边吸边说:“唉,好不容易从长春逃出来,要是沈阳真成了第二个长春就无处可逃了。沈阳人口比长春多得多,真要围上一年半载的咱们都得饿死。前天郑家瑜来找我,听他说各个部队都要组建‘奋勇队',每人奖五千元金圆券,第一个占领阵地的官升一级,临阵退却脱逃就地正法,看样子是要跟****决一死战了。”陶冶不屑地说:“别说五千元,就是五万元也没人干,命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严凤反驳道:“也不见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有要钱不要命的。”胡美丽对这些事情全无兴趣,便转移话题:“乔莹,郑家瑜又来找你啦?张绍德知道不?对了,你留在长春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呀?”“我不是早说过吗,当然是张绍德的,郑家瑜从来没有真心对我好过,他死气白赖缠地住我,坚决不同意离婚,就是存心跟张队长赌气,他说宁可搭上一条命也不让张绍德得到我,说要用子弹夺回他的尊严。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呀?我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啦。”乔莹的声音由沙哑变成难以压抑的啜泣,“老天爷要是可怜我,就让炮弹在我头上炸开,免得活受罪,反正我已经活够了。”我恨她,因为她带来了那个让我讨厌的小狐狸精刘瑛,可我又真的很同情她,这就是女人的命,为什么吃苦受罪的总是女人哪?

“别哭了,多叫人闹心呀?”胡美丽不是存心劝解,而是听得不耐烦。都说她没心没肺,好像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忧愁和烦恼,也更不会为别人的不幸流眼泪,别人的伤心事她都会像听故事看戏一样,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她唯一关心和重视的就是她的脸蛋儿,成天不厌其烦地照镜子,大概就是担心脸蛋儿变丑变老,她一直跟陶冶争吴安一,她以为凭她的美貌可以取胜,可吴安一偏不在乎这个,这让胡美丽又困惑又失望更生恨,也许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男人不就喜欢这个吗?”“乔莹,别哭了,哭是无能的表现,咱们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遇事优柔寡断,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用怕,你就明明白白告诉郑家瑜,你不爱他,没有爱的婚姻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你别看他动刀动枪的,那是吓唬人,我观察郑家瑜这个人,表面上气壮如牛,其实胆小如鼠,瞎咋呼。你可以找丁处长,让他替你做主,跟郑家瑜解除婚约,反正孩子也不是他的,无挂无碍,长痛不如短痛,千万别再犹豫啦。”林婕的话总是头头是道,令人信服,她把大家想说没说的话全说了,或许是都累了困了,便渐渐消停下来再也没人讲话。

今天是阴历九月十六,一轮素月高高挂在天幕上,浮云时聚时散,月光也时隐时现,偶尔透过裂开的窗纸射进屋内,一束束青白的光柱像一支支冰锥,荫得屋子里更加清冷。风越刮越大,电线被扯得呜呜作响,屋顶的掀瓦声,树枝的折断声,断断续续的枪声和野狗的狂叫声组成了凄厉可怕的惊魂曲。

我翻来覆去再也无法成眠,我又想妈妈弟弟了。妈妈那灰白的蓬乱如麻的头发,憔悴苍白的脸,布满血丝的汪着泪水的眼睛,弟弟那细弱的脖子强撑着的大脑袋,那瘦削蜡黄的脸,那深深凹进的明亮的大眼睛,还有那总是挂着微笑特别会哄人的小嘴,都清晰真实地镌刻在脑海里,时时浮现在眼前。妈妈呀,弟弟呀,我想你们呀!如今我成了单丝独线无人垂怜的苦人,如果有什么阴间冥府,我情愿离开这红尘人世去追寻你们,我情愿跟你们在一起,去找回既往的那些虽苦犹乐的幸福。妈妈,弟弟,我好想你们呀!

好冷呀,由里到外透心的冷,凄凄惨惨戚戚的冷呀!

这些日子战事不利的消息频频传来,闹得人心惶惶坐立不安,连老郭做饭也没有心思,上顿下顿全是土豆白菜,别说吃肉就连豆腐也见不着,吃饭时一端起碗就人人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