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一直忙到下半夜,才算把应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地上炕上到处铺满写好的画完的墙报、标语、漫画,一个个抻腰捶背连连打着哈欠,满脸的疯惫和困倦,可看着眼前的成绩都异常兴奋,自我欣赏着,彼此赞美着,也有因为一些瑕疵和纰漏在自怨自责。姜瑞田常说,干咱们这行的都不肯耍滑偷懒,都愿意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不管有多少不乐意,发牢骚闹脾气,还是要尽力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姜瑞田他自己就是这样。

墙报的报头是姜瑞田的手笔,因为只有他堪当此任,报头画的是委员长着大元帅服的标准象,水粉画其实比油画更难,颜色干湿前后的效果完全不同,姜瑞田却驾驭得非常好,形象准确,着色调和,大家看了都赞不绝口。他跟往常一样,听到别人夸他便会羞红了脸,而且特别留意我或者说特别在乎我的反应,又一次次把眼光投向我。当然我也跟往常一样,听到赞美他的话,心里也会美滋滋的。但随后我就会骂自己错用了感情,这快乐幸福应该属于林婕而不是属于我。

墙报的文字是几个人分别抄写的,字体虽各自不同,看上去还整齐划一。地上的那些标语条都是林婕一个人写的,累得她直喊手疼。姜瑞田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真是莫名其妙!假如这些标语是我写的,他一定会喋喋不休地找出各种理由用最动听的赞美之词夸我。姜瑞田呀,你不是也用错了感情吗?

昨晚上没安排工作的也没睡,其实闹闹哄哄想睡也睡不成,便都各尽所能地跟着一起忙活,把气氛搅得十分热烈。刚过十二点,老郭就把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端过来,闻着那漂着油花和葱花香味的面条,肚子真就咕噜咕噜叫起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围上去,操起筷子碗展开一场饕餮大战。不想汤面一下肚更勾来困魔缠身,人人哈欠连天睡眼蒙眬,陶冶一瞌睡笔杵在纸上立刻成了“涂鸦”,林婕写的标语竟有连自己也不懂的“不知所云”,吴安一不知什么工夫伏在炕沿上打起呼噜,被韩德曾推醒才发现自己写的东西竟是东扭西歪“不成体统”。张队长急得拍着巴掌喊:“都精神点儿!眼看就完事儿了,再坚持一下嘛,面也吃了,怎么反倒没有精神啦?”胡美丽接过话:“张队长,这都是面条闹的,肚子饿点儿更精神,这一吃饱可不就困了。”“怎么,还是我错啦?知道这样就不该吃什么夜宵。”张绍德没好气地瞪着胡美丽。

他这一嗓子把大伙都喊精神了,这个说“队长给咱们吃夜宵是体恤下属嘛,有什么错?”那个说“队长千万别生气,谁说您错了就是没良心不知好歹。”胡美丽腾地跳起来,“说谁哪?谁不知好歹?我也没说队长错了呀,吃饱了就是爱困吗,这是常识谁不知道,你们起什么哄?一碗面条就撑得你们说胡话了呀?”刘薇已经裹着被睡下,一翻身坐起来气哼哼地说:“遇着屁大个儿事就吵,烦不烦?”张队长一见刘薇发脾气,赶紧熄火:“对,对,都别吵啦,半夜三更的,抓紧时间把活儿干完,省点儿力气明天还有很多事儿哪。”他看看手表不禁笑道:“不是明天,是今天啦。”等全部工作干完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钟,男队员趔趔趄趄地走了,女队员连衣服也不脱立即上炕睡觉,刷牙洗脸一概免了。

又是队长用哨音把大家从睡梦中叫醒:“赶快起床,六点多了,抓紧时间吃饭,七点集合出发。”张队长站在院心一遍遍大声呼叫。

早饭后全体队员由张队长带队去县中学操场,我们到达时,参加集会游行的人已经聚齐,一列列纵队有学生有老百姓,有县政府的职员,还有警察和保安队,黑压压站满一操场。县长、校长以及其他的一些什么长也都大驾光临。真应了张队长的话,这些人都禁不住吓唬,所以都很听话也都很卖力气,按要求把人全动员来了。

八点已过,丁怀仁——这里最大的官儿由杨秘书陪同乘吉普车姗姗来迟,紧随其后的是一辆吉普车和两辆中卡,坐着副官处的几位尉级军官和十几名武装士兵。因为等候师部军乐队,大会一直延迟到九点多钟才开始。师部军乐队是师长亲自组建的,从队长到队员个个牛气十足,全部乐器都是美国“红光”牌的,件件擦拭得银光耀眼,除非是重大庆典重要活动是不肯轻易亮相的,而且只听副官处调遣。今天的大会要奏国歌军歌,游行队伍要由军乐队开路,所以他们不到场不仅大会开不成,游行也少了声威。事前已经订好的开会时间,人家却偏要迟到,也许唯如此方能显其不同凡响。记得五月间宏大电影院的那次演出,队里缺件萨克斯,何勇队长打着政工处的旗号去借,结果还是碰了钉子,说怕咱们弄坏了赔不起,因为那是美国货,气得何勇骂骂咧咧不住嘴,由此可见师军乐队该有多牛!

大会很简短,丁怀仁代表驻军,县长代表地方都讲了话,不外乎“戡乱”“剿共”之类的老调重弹。会后开始游行,原来计划好的由军乐队列队前导,可这些“骄子”们非要坐汽车,最后指挥部妥协由着他们坐上十卡。游行队伍人数可观,完全达到预期要求,辽中县城只有一条自东向西再转向南的大路,长长的游行队伍不用走几乎把整条大街站满,人们只能蹀躞前进,就像胡美丽形容的是在逛庙会。一路上口号声此起彼伏,尤其是学生“少年不知愁滋味”,人人像上了发条一样可着劲儿喊。商铺大多关门停业,街上很少行人,只见一些小孩子摇着捡来的小纸旗跟着队伍又跑又喊又跳。按原计划要走两个来回,可只往返一次便渐渐散乱,行不成行列不成列,杨秘书干着急无计可施,最后经过请示丁处长不得不宣布提前解散。

我们虽然一直站在卡车上,也感到疲惫不堪,回到队里连鞋也顾不上脱,便一个挨一个躺到炕上去。

“唉,劳民伤财瞎折腾,有什么用?造声势?扯淡!”刘薇翻身坐起,点上烟一口接一口地猛吸,“这几天我也没干什么,怎么觉得这样累呢?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我也是。”陶冶用力捶着腿,“春困秋乏,这话还真准,总想睡觉。”“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林婕也坐起来,靠在被子上自问自答:“这是外界环境引起的心理反应,心烦气躁就会引起身体不适,心情要好呢,自然就会感到轻松自在,做事也有劲头。还有自然条件也会影响人的情绪,比如晴天心情就好,阴天心情就差,春天大地复苏欣欣向荣,心情就好;到了秋天,万木凋零气象凄凉。

心情就不好,‘黛玉悲愁'就是这个道理。”“我真服了,什么事情经林婕一说就有条有理。”吴静文脱了鞋,又把毛毯铺好才躺下来。“唉,就这么成天三个饱一个倒地混日子,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能有什么好心情?”胡美丽仰面朝天摆出一个“大”字形,又掏出她的小镜子搔首弄姿地边照边说:“心情好坏全在自己,我让它好它就好,明天怎么样用不着咱们操心,能乐和一天就乐和一天。”“谁像你没有心没肺?”严凤顺手抢过胡美丽的小镜子,“别照啦,谁不知道你是那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大美人儿。”胡美丽抢回镜子去掐严凤的脸,两个人搂着在炕上打滚儿。

林婕又是自言自语地感叹:“唉,咱们谁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王亚芬忽然冒出一句:“你们说要是****真打败了,咱们不是都得当俘虏?不是实行共产共妻吗?咱们这些女孩子不是要遭殃?”“我不信,也是中国人,中国人总不会不讲礼义廉耻吧?不是妈生的,他们没有姐姐妹妹?连自己的妈妈姐姐妹妹都共了去?这不是连起码的人性也没有了?所以我根本就不信。”吴静文公然替说话,她就不怕被戴上红帽子?

“我也不信,怎么会有这样的党?连起码的人性也不讲,还算人吗?不是跟禽兽一样吗?”陶冶不管不顾地亮着嗓门儿说。

胡美丽急忙阻止她:“你小点儿声,这种话也敢大声嚷嚷?不要脑袋啦?操这份心干什么?反正我是铁了心啦,咱们是****就得跟****一个心眼儿,不能吃里爬外,我相信****一定能打败,我也相信美国一定会帮助咱们。”“都闭上嘴养养神吧。”刘薇把捻灭的烟头抛到地上,一出溜钻进被里,瞪着那一根根黑糊糊的房椽子发呆。我知道她心里比谁都烦,只是不肯跟大家一样轻易露出来。

室内渐渐沉寂,开始从这里那里不断响起阵阵细微的鼾声,而胡美丽的最有特点,呼噜还夹着蛐蛐的哨音,又好笑又讨厌。有人说胡美丽没心没肺,照我看她心里也不平静,她也在担心,怕****真的败了,她那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日子就难以维系了。

乔莹又在不停地咳嗽,最近半夜里常常被她剧烈的咳嗽吵醒,我发现她人也越来越瘦,脸也像挂了一层灰似的难看。我虽然不喜欢她,却也着实为她的身体日见衰弱担心。我知道这都是郑家瑜跟张绍德闹的,唉,女人,不幸的女人,可怜的女人!

吴静文呢,她虽不明说,但从她一向的言谈中还是可以略见端倪,她的一些见解曾令我信服,听得出她好像也对有好感,只是她的话总是如云遮月半明半暗,尤其她跟于志强的关系叫人猜不透,是朋友?是恋人?还是别的什么?猜不透就猜不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