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薇披着脏兮兮的旧棉大衣,靠着门框站在那里,嘴上叼着烟半天才吸一口。胡美丽走近刘薇低声问道:“大姐,是不是真要打仗啦?”“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离这里不远了,连打炮的声音都听得真真的。”刘薇把熄灭的烟又重新点上,猛吸了几口吐出一圈圈白烟。

“张队长说新X军收得了彰武法库,是真的吗?”严凤问我。自从我去了联防指挥部,姑娘看我的眼神都变了,羡慕,妒忌,甚至敬畏,还常常愿意把各式各样的问题拿来问我,好像我不仅消息灵通而且权威可信。

“我也是刚听说的,——”不等我把话说完,刘薇先抢白道:“哼,剿总眼皮底下的县城都被****占了,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夺回来,算什么能耐?也值得大惊小怪瞎咋呼?”刚才还有说有笑,听了刘薇的话都象头上浇了冷水,人人缩起脖子,脸上堆起愁云,就仿佛天要塌下来了。

“哎呀,都怎么啦?不至于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就是打到跟前了不也得挺着?最不济也不过是个死,怕什么呀?”刘薇撇着嘴把手一扬捻灭指间的烟头,转身走进屋去。

陶冶带头戏谑道:“怎么一下都变成哑巴啦?刘薇说得对,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把小命丢上。”说着自己也跟进屋去。

接着都如梦方醒似的,呼啦一下全散了,我正要跟着大家进屋,姜瑞田兴冲冲走来,他把手里的一张纸拿给我看。

“安琪,我编了三副对子,你看行不?帮忙推敲推敲,不行,就枪毙重写。”“不敢当。”“客气,客气。”“别扯闲白啦。”我接过纸片,见上面工整地写着三副对联的词句,第一联是:看万马腾云几多吾军健儿,听千铙动地一片凯旋雅乐。

横批是战功可风。

再看第二联:战马奔腾****将士驰骋疆场,号角嘹亮吾党健儿高奏凯旋。

横批是:劳苦功高。

第三联是:****将士英勇善战彰武复得,吾辈英豪锐不可挡法库重光。

横批是:惠泽桑梓。

我看过后由衷赞叹道:“没说的,好。”姜瑞田使劲摇头,“真的,确实好嘛,只是过分抬举他们了。”“不这样写,又能怎么写?你就从反面理解吧,权当是说反话啦。现在还端着人家的饭碗,就得说人家的话呀。你看哪儿不合适给改改,我可是虚心请教。”“那就不客气了,一孔之见仅供参考,你可别笑话我。”“快说。”“第二、三联都挺好,无可挑剔,对仗工整,至于平仄也根本用不着讲究,读起来上口就行呗。第一联改几个字,上联的‘几多吾军健儿',你看改成‘英勇****将士'行不行?下联‘一片凯旋雅乐'改成‘雄壮凯旋歌声'如何?”姜瑞田拍手说:“改得好,改得好,就这么定了,的确,‘几多'语意含糊,‘雅乐'也不准确,不如‘歌声'明白易懂,也响亮。好,好,拜你为师啦。改一字就是一字之师,你改了这么多,又改得这么好,当然要拜你为师啦。”姜瑞田打躬作揖地逗得我直想笑。

“我算什么老师?要是让我写,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出来。”我真诚地说。

“Stop”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咱们就别互相吹捧啦。等会儿拿给杨秘书他们看看,要是行还得赶快写好弄上去。”“你想怎么弄呀?”“好办,我已经想好了,用马粪纸剪成一个个方块涂上颜色,每个方块儿写一个字,摆成菱形钉下去。”“这个办法好,又漂亮又省事,你真行,就是道道多,你一个人弄得过来吗?”“吴安一回来了,让他帮我,一个下午怎么也搞出来了。”午饭后,张队长召集大家开会,男队员接到通知都撤回来,见了面像久别重逢有讲不完的新闻,唠不够的话题,起初还是叽叽喳喳,越说越兴奋就变得无所顾忌,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张绍德急得拍着桌子喊:“还有完没?怎么像老娘们儿似的,别说了,等我把正事儿说完,你们愿意咋唠咋唠。”

大家终于安静下来,张绍德带着气嘟囔着说:“也不寻思寻思都是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散散漫漫的,前边已经打起来了,知道不?从现在起都振作起来,别再吊儿郎当的。刚才丁处长找我,交代了政工队目前要做的几件大事,时间很紧,所以大家要以战斗的姿态投入工作。第一件事就是要在明天,也就是‘*’当日出刊一期墙报,从沈阳出来以后咱们只出了三期,太少啦。这一次版面要大,要有气势,文章可以从最近一期《XX月刊》上抄,韩德曾也自己写几篇嘛。要多配些漫画插图,达到图文并茂。这件事儿由吴安一,韩德曾、吴静文和陶冶负责,忙不过来你们随便抓谁都行,姜瑞田忙完牌楼的事儿也过来。

“第二件事就是写标语,还是老一套就不用我多说了,要多写,大街小巷有地方就贴,可以找学生帮着干。这件事就交给林婕了。

“第三件事,为了庆祝法库彰武大捷,师长命令组织一次大游行。处座已经向师部要了两辆十轮卡,车上要扯起布幔,上面要挂上标语漫画,还要插上彩旗,搞得越热闹越好,师部军乐队做前导。韩德曾,你马上去县中学找到校长,”张绍德问我,“那个校长叫什么来着?”我告诉他叫王家宝,他摇摇头说:“对,王家宝,韩德曾你去找那个王家宝,明天组织全校师生参加游行,每人准备一面小旗,旗由学生自己做。问问中学有没有鼓乐队,要是有一定拉出来。告诉那个王家宝,如果组织不好就以通匪治罪,不吓唬吓唬他,他就不玩儿活计。”一句话把大家全逗乐了,他自己却没乐,依然紧绷着脸,“韩德曾,你交代完校长再去找商会警署,让他们组织商铺、居民也都参加游行,人越多越好,也要自备小旗人手一面,这件事儿就交给你了,千万不能泡汤。都应该找谁,去问问姜瑞田、安琪,他们熟悉情况,明天早上七点钟在学校操场集合,先开大会,会后游行。丁处长说可以在县城里走几个来回,造声势嘛。组织开会流行,由老梁和韩德曾负责。

“最后一件事,就是要在十月十号前举行庆祝‘*’和前方大捷文艺演出,这是师长交代的。地点就在中学操场,由唐克、曲南亮、孔亮负责安排节目和具体演出事项。老唐到县政府找人,台子务必在十号上午搭好。

“看看,事儿不少吧?没办法,各位就多受累吧,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咱们也应该有所表现,为前方将士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嘛。老唐,你告诉老郭多弄点挂面回来,晚上熬夜的有夜宵。”张队长话音一落,立刻像开了锅,“有肉没有哇?”“最好再弄点儿酒。”“向张队长致敬!”“张队长,没说的,咱们保证把活儿干好。”……

“好啦,别闹了,赶快分头行动。”张绍德抹搭着眼皮,急赤白脸地说,“少来点儿虚的吧,完不成任务头一个倒霉是我。”张绍德这些日子一直气不顺,不光是工作上压力大,还因为乔莹也跟他使性子,不理他,说他是“敢做不敢当的孬种”,扔在长春的孩子乔莹一口咬定是张绍德的,他却不肯认账,让乔莹十分恼火,说不上两句话就吵,而乔莹的挂名丈夫郑家瑜也三天两头来闹,指着张绍德的鼻子骂爹骂娘,还扬言要去军法处告他,气得他五内着火七窍生烟。这段时间队里的男队员都被调出,丁怀仁却责怪政工队吃闲饭不做事,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所以整天闷闷不乐,遇上点儿事就借题发挥,说话也像吵架,不过他也选择对象,是从何胖子——前任队长何勇那儿学来的,专拣软的捏。男的如徐伟、韩德曾、吴安一,女的如胡美丽、李芳芯、严凤、王亚萍,其余的人就不大敢了,尤其是对我,恭敬得叫人受不了。

整个一个下午和晚上都在按队长的分工各行其事,自然人人忙得不不亦乐乎。

晚饭后我抽空去找丁怀仁,我常常骂自己没出息,发贱,原本一个恨得咬碎牙的人,如今却变成一种依赖一种纠缠,剪不断理还乱。他房间里只有勤务兵李福盛靠在炕柜上打盹儿,我叫醒他,不等我问便告诉我:“丁处长出去了,刚走。”又不等我问,马上补充道:“是一个人出去的。”这小鬼分明是猜着了我的心思才特意补上这句“是一个人出去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反倒让我由恼生恨,眼前忽然出现了两个人的影子,丁怀仁亲昵地搂着小妖精刘瑛有说有笑地向我走来,那小妖精的眼里充满敌意和挑衅,我瞪大眼睛直扑过去,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我又一次骂自己没出息,发贱,我犯不着生这种气,气坏身体自己遭罪。他是谁?跟我又是什么关系?我是谁?我跟刘瑛一样,也是丁怀仁的掌上玩偶。唉,谁让我总是梦不醒呢?谁让我总是心存幻想呢?

起风了,电线在抖,在吱吱地尖叫,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像瞌睡的眼睛。也许是不太远的地方,断断续续传来轰轰隆隆的炮声,怎么?连晚上也要打炮吗?那血肉横飞的战场真就近在咫尺了吗?

一股凉风吹进脖领,顿觉头皮发麻浑身发冷,不由得打起冷战,我赶紧加快脚步,一口气跑进院子。女队员的房间灯火通明,老远就听见人们在又说又笑又唱又闹,可见张队长许诺的热汤面在起作用,而此时此刻的我从里到外都冷到了冰点,岂是一碗热汤面能暖过来的?我挪着懒懒的脚步,推开显得特别沉重的房门,走进我不想进却又不得不进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