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从早到晚,北风夹着细雨一直不停,天也越下越冷,炕是凉的,房子透风,穿着毛衣毛裤还冷得浑身打颤,所以不到就寝时间就都钻进鸭绒袋取暖,大家紧紧靠着、挤着,还是冷得睡不着,就东拉西扯越扯越远,远得漫无边际。讲自己的故事,讲道听途说的新闻,讲笑话,甚至不顾禁忌讲起那些让姑娘羞红脸的男女艳事,反正关着灯,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讲到难启齿处就嘎嘎地笑,就互相谐谑俏骂,平日里的摩擦芥蒂统统忘到脑后。

“唉,风也萧萧,雨雨也萧萧,秋风秋雨愁煞人!”从炕梢传来林婕的吟哦和叹息。

“林婕,你这是把两首诗的句子凑在一起,随口决来,我真服了你啦!”我由衷地称赞着。

胡美丽忙接过话:“得了,知道你们有学问,什么湿呀干的,说了咱们也不懂。”陶冶来了兴头,一骨碌坐起,面朝我,探着身子说:“安琪,能听出她是把两首诗的句子凑起来更不简单呀,你就给说说是哪两首诗,让咱们也长长见识。”“你是想考我呀?听着,风也萧萧,雨也萧萧,下面是瘦尽灯花又一宵。林婕,对不对?是出自清代诗人纳兰性德的词《采桑子》,对不对?”林婕高兴地忙应道:“对,对。”严凤问:“什么纳兰性德?怎么叫这个怪名字?”林婕抢先解释说:“他是满族人嘛,康熙朝的,跟曹雪芹的爷爷曹寅过于密切,两个人都受到康熙皇帝的赏识哪。”严凤又问:“曹雪芹是谁呀?”胡美丽不屑地说:“这都不知道,小说《红楼梦》的作者呗。”严凤不服气地反讥道:“看把你能的?你也就知道这点儿事吧。”“行了,别打岔,让安琪接着说。”

陶冶又催我:“安琪,后面还有一句没说哪,秋风秋雨怎么着啦?”我接着说:“秋风秋雨愁煞人,我只记得是清代人写的,名字忘了,诗的题目也记不太清,好像是什么‘秋暮遣怀'吧?下面一句是‘寒宵独坐也如捣'。”林婕忙说:“你又说对了,诗人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全诗是‘篱笆****未开花,寂寞清樽冷怀抱,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安琪,我没记错吧?”“没错,没错,还是你比我记得牢。”在女队员中我最佩服的就是林婕,好读书有见地,在世故人眼里她“迂腐”,在“迂腐”人眼里她乖僻,在我眼里她耿介正直,所以就被误判为“不合群”。是呀,在这个圈子里,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只要会唱歌能演戏,脸蛋漂亮就齐了。想到这忽然从脑海里蹦出个词儿:明珠投暗。林婕呀,林婕,你是可惜了呀!

胡美丽不知怎么突然邪火上来,不耐烦地叫道:“别说了,别说了,困死了,睡觉!不就多看几本书吗?显摆啥呀?”陶冶反问:“什么叫显摆?你也显摆一个我看看。”“陶冶,你说谁哪?拍马屁!”胡美丽嗓门儿越喊越高。

“喊什么喊?有劲没处使啦?闲的难受是不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哼,你们知道愁吗?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份闲心,等打起仗来一颗炮弹落在脑袋上,再让你们闲扯?”刘薇的话到底管用,接下来再没有人吭声,大概也都闹腾累了困了,于是一个接一个地闭上嘴,一个接一个地响起熟睡的鼻息,我也在‘萧萧暗雨打窗声'中渐渐步入梦乡……

“小姐们,吃饭喽,快起来吧。”窗外老郭在一遍又一遍地吆喝。

隔着窗纸已见日影,知道天已放晴,时间也确实不早了,可大家都寓在被窝里不愿起来。

早饭后姜瑞田来找我,说得去联防指挥部点个卯,我急忙洗脸梳头。

“怎么,饭都吃进肚里还没梳洗哪?”姜瑞田憨笑着。

“我们谁都没洗脸,天太冷,水凉得拔手,脸早洗晚洗不碍事,脑袋不喂可不行。”严凤也端了水进来准备洗脸,“吴静文爱干净不?一天至少也要洗两遍,现在也全免啦。”“你们这些大小姐就是缺少锻炼,我跟唐克都在外边光着膀子洗呢,你们行吗?”姜瑞田拍着胸脯。

胡美丽接过话:“你们能光膀子,咱可不能,你们站着撒尿,咱还是不能。”不等说完自己先格格地笑起来。

姜瑞田忽地红了脸,忙解释:“谁说让你们也光膀子啦?”“你让,我们也不干呀。”胡美丽止不住地笑,笑得流出眼泪。

“胡美丽,一清早就听你胡诌八扯,什么话你都敢说。”陶冶一边刷牙一边嘟囊。

“谁胡诌八扯啦?都是姜瑞田起的头,什么光膀子不光膀子的。”胡美丽脖子一扭端起脸盆推开门就把水泼在地上。

李芳芯朝站在门口的胡美丽喊:“出门就泼水,地上弄得湿漉漉的,一踩一脚泥,你是怎么回事儿呀?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干吗都冲我来呀?我遭谁惹谁啦?”胡美丽赌气把脸盆摔在地上。

“得了,大小姐,进来吧,你没遭谁也没惹谁,是我多嘴行了吧?”陶冶把胡美丽拽到身边,“得了,别气个好歹的。”胡美丽夸张地大声叹着气,“唉,不是我爱生气,有些事儿我就是看不惯也想不明白,论本事林婕差在哪儿?为啥不让她去联防指挥部?姜瑞田是你的主意吧?你能不让林婕有想法吗?”我心里明白,胡美丽的这一出表面上是冲着姜瑞田,实际上是冲着我,是在挑拨林婕跟我的关系。我装作不理会,拉起姜瑞田就走,为的是让胡美丽气上加气。

“哼,有什么了不起?”是胡美丽不大不小的估计我能听得见又犯不上接茬儿的声音,我只当没听见,尽管扬长而去。

我跟姜瑞田来到联防指挥部办公室,一进门屋里的人都齐刷刷地站起来,有的寒暄有的让座,把我们当成了大人物。

一个满脸粉刺嘴巴上蓄着两撇小黑胡子的男人,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主动跟我握手,“军代表辛苦了!”他穿着一套毛哔叽旧中山装,胸兜上方别着一枚青天白日微章,亮出了他忠于党国的特别身份,“说句掏心的话,我们能过上太平日子,全仰仗劳苦功高的中央军啦!”因为离我太近,满嘴的烟油味儿直冲鼻子,我退他进,逼得我厌烦地说:“有什么事情跟他说吧。”我一指身旁的姜瑞田,然后躲到一边去。

中山装又向姜瑞田伸出手,姜瑞田也伸手跟他轻轻握了两下,随口问道:“你是——?”“鄙人王家宝,是本县中学校长兼党部书记。联防指挥部筹备会议当日,鄙人因小恙缺席实在抱歉。长官,您看需要鄙校师生做什么,请吩咐,鄙人定当竭尽全力为党国效犬马之劳。”“那好,在‘*’前要贴些宣传标语,就请你派些高年级学生协助一下。再有,县城内的商铺住户都要在‘*’当日悬挂国旗也要你们派学生挨家挨户督促检查。现在就想到这些。”姜瑞田一脸严肃地说,他说一句校长点一下头,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样子又滑稽又可笑。

“是,是,鄙人一定照办,请长官放心,万无一失。”接下来我们又按原计划对县政府的几位官员下了命令:一是保甲长要保证在自己的管辖区域内没有不明身份的人,保证“*”活动期间平安无事,如遇可疑的人要立即向联防指挥部军警代表报告,及时采取应对措施;二是要在“*”前把主要街道打扫干净,把三座牌坊搭好,标语由政工队负责书写,由县政府出人布置。该说该做的结束之后我们便准备回队,不想却被屋子里的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

一个自称是县政府的科长问:“长官,现在都在谣传****离咱们这不远了,是真的吗?****能顶得住吗?”他们人人都向姜瑞田提问,连看我也不看,好像他的回答才够权威才可信,在他们眼里女的就是不如男的,真叫人泄气!

姜瑞田不假思索地说:“嗯,可能离咱们这不太远了,至于能不能顶得住,就很难说啦,就是东北剿总司令怕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心想:幸亏没问我,要真问到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更不敢像姜瑞田那样说。

听了姜瑞田的话,都像冷水浇了头,一个个缩着脖子你看我我看他,目光是一概的迷惘和恐慌。

一个穿长袍的半大老头儿哑着嗓子像在自言自语:“唉,****打过来可就糟了,我家的房子、地,还有买卖,不都得被穷棒子分了?听说在北满斗地主老财可邪乎了,什么‘白骨斗争',‘流血斗争',还把人吊在木头杆子上,起个名叫‘盼中央',到时候咱们有罪遭喽!”“我家的当铺也得关门大吉。”一个干瘪老头儿边说边不住地摇头叹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当铺黄了好,你那买卖太坑人,不管多值钱的东西,到你们那,仨瓜俩枣就打发了,上当铺的人当了东西多半没钱赎,你们就捡了大便宜,发财好可就是不能坑人。”“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坑人啦?我们那也是急人所急,是做善事。哪像你,你们开钱庄的才叫坑人哪,放印子,利滚利,驴打滚儿,逼得借债的寻死上吊,缺德啵!”“算啦,算啦,谁也别说谁,狗咬狗一嘴毛,总而言之一句话,****来了咱们都他妈的得玩儿完!”“鄙人无才实在是困惑不解,****装备如此精良,又有美国人帮助,何以打不过土八路呢?”中山装校长拨浪鼓似的摇着他的小脑袋。

怎么到处都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包括我们这些吃官饭的,人们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