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什么?谁是?你别不知好歹,于志强的案子是板上钉钉的死案,谁也救不了他。我还告诉你,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你要再替他求情,连你也得栽进去,我可不是吓唬你。是我们的死敌,要不是因为咱俩的特殊关系,连你也一块儿抓。现在是非常时期,别再耍小孩子脾气,这是***,你懂不懂?委员长已经到了沈阳,正在剿总开会,部署大军西进,就要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你不要听信那些流言飞语、马路消息,这回是要彻底完蛋了。明天就开会,传达委员长的训示,你们政工队又有事情做了。安琪,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你做得就是不对,怎么能一声不响就一个人跑回来?你知道我多担心吗?你要真出点儿事情我可怎么办?乖乖,你要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吗?”丁怀仁挤了挤干巴巴的眼睛,装出一副重情重义的可怜相,看着叫人恶心。

“你不用再哄我,还是去哄那个小狐狸精去吧。”话一出口自悔失言,我这样说分明是在吃刘瑛的醋,让他误以为我是真的很在乎他呢。

丁怀仁涎皮赖脸地笑道:“乖乖,刘瑛还是个孩子,你吃她哪门子醋呀?在我心里只有你,没有人能代替你的位置,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嘛!”他这副寡廉鲜耻的无赖相,简直让我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平日里衣冠楚楚一本正经的大处长,他到底还有多少脸谱呀?他又开始动手动脚,吓得我急忙躲闪转身跑出门外,就听见他在屋里哑着嗓子喊:“安琪,安琪,你给我回来!“也不知怎么了,现在一晚上顶多只能睡上四五个头,一个梦接一个梦,而且常常被稀奇古怪的情景吓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闹得白天总是头昏脑胀,丢三忘四。今天早上又起晚了,好在从上到下都松松垮垮,作息时间形同虚设,只要不误正事就是睡到晚上也没人管。现在每天都有军车往沈阳运粮,除了张队长、唐克、梁大戈、姜瑞田,其他男队员都被调去押车,每天一趟,天不亮就出发,运到铁西粮库当日返回。

今天上午师部来令,要政工队派三名队员参加由军、警、地方士绅和地方武装组成的联防指挥部,张队长派梁大戈、姜瑞田和我代表驻军参加,代表军方的还有副官处的两名军官。指挥部下设秘书组、保安组、情报组、宣传组,我和姜瑞田分在宣传组。姜瑞田任组长,组员中还有两名县中学的教师。梁大戈任情报组组长。指挥部就设在县政府里,地方保安队和师部特务连的一个排组成纠察队,负责县城的防务和治安。

午后一时在县政府召开了筹备会议,商议后天上午在县高中校园内举行联防指挥部成立大会。组织中小学师生和民众代表参加,同时邀请县长县党部书记和部队长官等莅会。筹备会议商定由姜瑞田和我负责布置会场和书写宣传标语,为这一举动大造声势,同时还商定在十月十日“*”举行庆祝活动,包括在主要街道竖立牌坊,十月十日举行军民联欢会,出刊纪念*墙报,这几项任务由政工队负责筹划和组织。散会后,梁大戈说他还有事要办,让我和姜瑞田先走。

在回队的路上,姜瑞田情绪低沉地说:“又是瞎折腾,什么联防指挥部?防谁?防?****大部队打过来,就这点儿兵力能防得住?从沈阳都出来半年多了,像蜗牛似的才走出多远?肯定是前进受阻,还要打通北宁线,简直是做白日梦。我听作战处的一个朋友说,长春快守不住了,长春一丢****就会大举南下,沈阳也就完蛋了。唉,就等着当****的俘虏吧。”“当俘虏就当俘虏,没啥可怕的,总比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强。”****的传单上不是写着优待俘虏吗?于志强也说过,所以对当俘虏我并感到严重和紧张。

“你说得倒轻松,虽然传单上说优待俘虏,到时候能不能真那么办就难说了,也许对大头兵可以不咎既往,可咱们是政工人员,整天又是写又是画又是演又是唱,都是骂的,人家能轻饶咱们?”经他一说,我的自我宽解和盲目乐观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记得姜瑞田没少说的好话,还让我给于志强送信让他逃走,还不止一次地说一定会胜利,现在怎么变得害怕,怀疑了呢?怎么变得不自信了呢?我问他。

姜瑞田沉思片刻,摇摇头说:“这是两回事,说心里话,从道理上讲我是希望胜利,因为它对老百姓好,老百姓拥护它,国民党太,已经众叛亲离,没有希望了,这是明摆着的。可是从感情上说,我们是****,吃****的饭,穿****的衣,花的钱,背叛****就是不仁不义,即使跟着它一起完蛋也得认了。再说会怎么对待我们还是个未知数,所以又怕国民党真就完蛋。这就是我现在的真实想法,的确非常矛盾,有时候想得晚上睡不着觉。”姜瑞田的这些话引起我的强烈共鸣,搅得我一时心神不宁,就像夜里走迷了路,四面是漆黑一片,不知道何去何从。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呀?”“谁知道该怎么办?算了,别伤这份儿脑筋了,过一天算一天吧。还得先顾眼前的事儿,我们赶快回队看看,标语纸没有多少了,不够还得找唐克要钱去买,想想还需要什么。标语都写什么也得商量一下拟出几条。还有出刊墙报的事儿,跟张队长汇报一下,看看怎么搞,还有几天就到‘*’了,得抓紧时间,八成还得咱俩干,队里也没几个人了。”我们边走边谈,我提议让陶冶吴静文都参加进来。

“行,陶冶能画,吴静文能写。”姜瑞田一谈起工作就来了精神,一路走一路讲他设想的墙报内容和形式,把刚才说过的“不会轻饶咱们”的话都抛在脑后了。是呀,有什么办法?关云长尽管“身在曹营心在汉”,还不是为曹操效命,杀了颜良诛了文丑?这就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也是从武侠小说里学来的。

回到队里,男队员房间只有唐克躺在炕上装懒,一见我们翻身坐起,笑眯眯地说:“找我要钱对不?”“行啊,算你能掐会算,联防指挥部把宣传任务交给咱们了,经费自然要由咱们出——”“你们傻呀?凭什么由咱们出?地方上有的是钱,找他们要去。那些烧锅、油坊、当铺,趁这时候还不该他们出点儿血?”“老唐说得对。”我随声附和,“咱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走,咱们去找县政府,就说咱们没钱,让他们筹集。需要什么咱们开出单子让他们去买,买完给我们送来,联防嘛,是大家的事儿,凭什么咱们大包大揽呀?”唐克竖起大姆指,“还是安琪聪明,这就对了,去找地方上要钱,趁这会儿多买点儿,用不完放着以后用,队里的经费也确实紧张,真没多少钱啦。”“刚才开会时你怎么不说?现在才想起来去要怎么开口呀?”姜瑞田面有难色地说。

“哎呀,真是个书呆子。”唐克不屑置辩地说,“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你又不是要钱自己花,这是公事嘛。”“你不好意思,我去,来,咱们合计合计,看净需要什么。”我找出一张纸准备开单子。

“还是我去吧。”姜瑞田掏出钢笔,问我,“你说吧,都需要什么?”唐克走过来拍拍姜瑞田的肩头,“对嘛,你个大男人不出头,好意思吗?”“靠边儿,我不是答应了嘛。”姜瑞田推开唐克,“哼,你倒是不傻,一毛不拔。”“我省,也还不是为队里省。”“我说老唐,你挺有经济脑瓜儿,怎么不去做买卖?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你算盘大得那么溜,就是个做买卖的料。”“还真叫你说着了,我爸爸就是买卖人,在九台开了间袜庄,雇好几个伙计呢,这一打仗就不行了,我大哥老实巴交的,我爸爸喜欢他,说他是做买卖的材料,就把希望都放在他身上。我从小就爱吹个箫呀笛子的,爸爸就生气说我没出息,光箫就给我撅折了好几管。我爸那算盘打得才真叫溜,我就是打小跟他学的,学的不到家,我大哥把老头子的本事全学会了。你们听说过‘袖里吞金'吗?”我跟姜瑞田都摇摇头。

“听我讲给你们听,有意思哪。每天晚上结账的时候,一个伙计抱着账本念,一个伙计端着算盘打,我爸爸叼着烟袋闭着眼睛听,等打完我爸爸先报出数目,结果跟用算盘一打出的分毫不差,有时伙计都打错了,我爸爸的‘袖里吞金'却不出错,简直神了!听说他是从我爷爷那学来的,现在又传给了我大哥,我爸说,我浮躁学不会,所以干脆不教我。”姜瑞田直点头,“你是天才嘛,有眼儿的就能吹,有弦儿的就能拉,真服了你啦。”唐克竖起大姆指,“又能写又能画,像你这样的文武全才可不多呀,窝在咱们这儿白瞎了!”“行啦,咱们俩这是自吹自擂,你看安琪在笑咱们哪。”姜瑞田自己先笑了,我和唐克也跟着笑。

“咱们别只顾闲扯了,看看要买什么想好,别落下,姜瑞田你写。”我们想一件,他写一件,实在想不出还要买什么了,我一看已经写满一张纸,“这回够本儿啦。”姜瑞田揣起单子就要走,老唐说他也要去,瞧瞧指挥部什么样子,就陪着姜瑞田一起去了县政府。我也正要走,胡美丽突然闯进来,吓了我一跳。

“你干啥这么悄悄的?”我心里说像个鬼魂儿似的,走路连个动静也没有。

“你们又在忙什么哪?”她说的“你们”当然指的是我跟姜瑞田,我没理她。我现在一见她就烦,尤其是在于志强被抓以后,我一直认为那天是她报的信儿,所以他们就找宪兵队抓了他,我绝不是妄加猜测,事情不会那样巧。胡美丽又想说什么,不等她开口我转身走了,把她一个人撂在屋里,心里说以后就别想给你好脸儿。

现在我也爱上了香烟和烧酒,一开始是抽着玩儿,学着刘薇吐圈儿,不想渐渐就抽上了瘾,特别是烦闷时就更想抽,后来睡不着觉时也抽,结果越抽越睡不着,烟瘾也越抽越大,一天能抽上一包,舍不得花钱买就向丁怀仁要,他不给就偷着拿,李福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在偏堡子时吴安一他们常出去小铺喝酒,我也跟着去过几次,不想酒量也渐长,二两酒下肚脸都不红,这才知道我是有酒量的。到辽中以后也出去喝过,是跟着姜瑞田吴安一老曲他们去的,一高兴喝多了,回来时眼睛睁不开,两腿打摽,吴安一搀着我被我吐了一身,醒后悔恨交加。可是酒也成瘾,不喝就想,心情不好就更想喝,几盅烧酒下肚昏昏沉沉,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忘掉,才知道酒能解愁,可是酒喝多了就难受、就想哭,终于明白“举杯浇愁愁更愁”的滋味。辽中有家小馆子,有炸鱼螃蟹炸豆腐,可以下酒,又便宜又好吃,也已经去过几回。从烧锅大院出来,本想去县政府迎姜瑞田他们,一走到那家小馆门前就挪不动步了。丁怀仁为这事儿说过我几次,现在他管不住我了,我是个自由人,他管我,他算老几?

我推开小饭馆的房门,一股炸油的香味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