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整天的雨,直到昨天傍晚才放晴,满天的火烧云给院墙和屋顶铺上一层灿烂的红光。房东说“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明天准是响晴的天”。今早起来出外一看,果然是晴空万里,天好心情也好,吃过早饭就去找丁怀仁,让他带我去沈阳。他痛快地答应,先去找杨秘书做些交代,又去嘱咐勤务兵好好看家,就亲自开车上路。屯子里道路泥泞,遇上坑洼泥水四溅,挡风玻璃上落满泥点。丁怀仁拍着方向盘愤愤骂道:“妈的,这鬼地方!”汽车左拐右拐,费了很大劲才开上公路。他没话找话地跟我闲聊,我心不在焉地应着,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不停地摇摆。

我躺在悠车里,妈妈轻轻地推着,合着悠车的摆动,妈妈哼着那支总也听不够的摇篮曲,妈妈的花白头发一绺绺在风中飘拂,布满血丝的眼睛爱抚地看着我,我幸福极了,满足极了。突然她号啕恸哭,嘴角鼻孔都在流血,殷红的血变成了黑的,变成了蓝的……丁怀仁举起手枪射向妈妈,姜瑞田去夺枪,妈妈和姜瑞田都倒在血泊中,吓得我大叫一声从悠车中摔出来……

“安琪!安琪!”丁怀仁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汽车也戛然停住,“安琪,怎么啦?”“没事儿,我睡着了,开车!”我也不看他,往后一仰又闭上眼睛,可这回再也睡不着了。

汽车开进市区,我向车外望去,大街上行人很少,店铺也十之五六关着门,不时有军车通过,有的坐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有的满载刚刚砍伐的大树,上面还带着茂密的枝叶。

我问丁怀仁:“他们把这么多大树砍下来干什么呀?”“修工事,就是修碉堡,哪有现成的木料,就得现用现砍嘛,东陵后面漫山遍野都是树,砍不完的。这得感谢大清皇帝,留下这么多宝贝,不然上哪儿弄这么多木料呀?”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知怎么竟有一种风雨飘摇大难临头的感觉。

“你说****能打败吗?将来沈阳会不会也像长春那样变成一座孤城?”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倚在前面的椅背上想看看他的反应,可他竟木然地直视前方,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喜怒哀乐全不沾边儿,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害怕啦?”“我怕什么,一个车前马后的小卒子?要说害怕,你们当官的才害怕哪。”“谁都不用害怕,你不是问****能打败吗?我可以十二分肯定地告诉你,不仅仅要打败,还要最后彻底消灭。

你不能只看一时一事,我们的一些失利是暂时的,委员长亲自指挥东北战局,又有盟国的援助,何愁打不垮土八路?不久前美国巴特维将军亲率顾问团由南京飞到沈阳,会见了卫立皇将军,视察了沈阳驻军和防务,亲口答应再支援十个师的武器装备,更换东北****一切旧式武器,鼓舞人心哪!安琪,我答应你,等战争一结束,就送你去美国。美国,自由世界,令人向往啊!我送你去美国,送你去好莱坞,那可是艺术家崇奉的极乐世界。”他的话能有几分可信,鬼才知道。不过我还是希望这是真的,有朝一日我真的去了美国,真的去了好莱坞,真的成了大明星。想到这里我憋不住扑哧笑了,安琪呀,你真是天真得可以,幼稚得可以,这种事情岂能是用嘴说说,用心想想就能实现的吗?做梦吧,能做成这样的好梦也够惬意,也够幸福的啦。

吉普车在一家医院门前停下,丁怀仁说这是神学院附属的很有名气的妇婴保健医院。医院很大,是西式青砖小洋楼,门窗涂着大红漆,幽静干净漂亮。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苏打水气味,走廊里鸦雀无声,看不见患者,只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女护士进进出出,不紧不慢、悠闲从容,根本无视我们的存在。丁怀仁变得循规蹈矩,连走路说话也悄悄的,活像小偷被抓进警察局。丁怀仁去挂了号,然后找到指定的诊室,我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回应,我便轻轻推开门。在一张涂了白漆的大写台后面端坐着一位不算年轻的女大夫,她戴着金丝边眼镜,脸上敷着香粉显得特别白,嘴上涂着鲜红的唇膏,细细的眼眉是用眉笔画上去的,细细看去并不好看,就是人们常说的“没什么模样”。她见我们进去也不抬头,丁怀仁走上前谦恭地叫了声“大夫”,以下的话还没出口,女大夫从眼镜上方瞥了他一眼厉声说:“你进来干什么?到外面去等。”丁怀仁被抢白得干咽唾沫,红着脸乖乖地退到门外去,我心里说,真是“一物降一物”,他也有怕人的时候。

“怎么啦?”女大夫拉着长声说。

“想检查一下。”“检查什么呀?”她搔首弄姿故作娇态。“想知道我是不是怀孕了。”我的语气开始生硬。

“军队不是有军医吗?”她隔着眼镜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我想找谁看病大概不用你操心吧?”“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她变得客气起来,开始笑脸相对,“请你说说近来在饮食和生理方面有什么变化没有?”我把最近的一些反应讲了,女大夫连连点头颇以为然地说:“嗯,嗯,从临床表现来看是怀孕的征兆,为确诊起见明天请再来一趟,早上要空腹,取些尿样,经过化验就会做出明确诊断。你们住在哪儿,远吗?没什么困难吧?”“没有。”“请过来,”她指着靠墙的那张窄窄的小床,“请躺下,我再给你检查一下。”我顺从地躺到**,她开始用听诊器在我的胸部、腹部、背部反复仔细地听。

“没什么问题,一切正常。”她的态度变了,我自然也应该随其变而变,就跟她闲聊了几句,我问:“医院里怎么不见有多少患者?冷冷清清的。”“这是家洋医院,一般老百姓都望而却步,大多找助产士,甚至老娘婆接生,产前一般也都不做检查,还不是为了方便省钱。唉,我们也是勉强维持,院长全家上个月都飞北平了,现在有钱的人都往北平跑,怕来了把财产共了去。”“怎么,你也认为能打进沈阳?”“不,不,不,有你们****保卫,打不进来的。”这时一个小护士进来,问大夫:“梅大夫,早上来的那个孕妇怕是等不及啦,疼得嗷嗷叫,您快看看去吧。”“还没交费吗?”“没有,家属回去凑钱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怎么办呀?再拖会出事儿的。”“没钱找家小医院嘛,请老娘婆也行啊,他们不知道我们这里收费高吗?”小护士说:“他家就在医院附近,因为着急就上咱们这儿来了。”“莫名其妙。好吧,你去准备,马上手术。Mygod!”女大夫在胸前画过十字,“大人孩子一定要保住,不然上帝会惩罚我们的,阿门!”她又对我抱歉地说:“小姐,不能奉陪了,对不起,明天早上来做化验吧,记住,要空腹。”她边说边急匆匆向外走,我也随即跟出来。

这位梅大夫看来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不过她为什么要前倨后恭?难道是她见我态度强硬就服软啦?她也硬的怕软的欺?也不是,看她为那个孕妇着急的样子,还真是个热心肠的大好人。人啊,实在难以琢磨!

我一出诊室,丁怀仁就迎上来问:“结果怎么样?是真怀孕了吗?”“你是希望我怀孕,还是不希望我怀孕?”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怀孕,我当然高兴,没怀孕,以后加油嘛。”“讨厌!”我不再理他,只顾一个人往外走,心想,人的卑鄙无耻也要评出个上下高低,那丁怀仁就是“天字第一号”。

他紧跟上来继续追问:“结果到底怎么样啊?”“还没确诊,明天验尿。”“真麻烦!这个丑八怪似的女大夫挺吓人的。”“你也有怕人的时候呀?”丁怀仁冷笑道:“她有什么可怕的?我是说她的长相吓人,徐娘半老妖里妖气,你没见那脸上的粉擦得有多厚?”“我们是来看病的,你管她长什么样儿干什么?她自然没有乔莹**,也没有刘瑛年轻漂亮。”“你又借题发挥,不过你为她们吃醋我还真高兴,说明你很在乎我对不对?”“别臭美了,我吃哪门子醋?你不是威胁姜瑞田吗?现在我也威胁你,以后你要是再碰刘瑛,我虽然没有枪可我有刀,刀照样可以杀人,你横竖也怕不要命的吧?”“好啦,好啦,放心,除了你我谁也不爱,你是我的唯一,乖乖,行了吧?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今儿个我带你去吃‘大三元’的粤菜。”我听而不闻地把话岔开:“你说,为什么都对咱们反感呢?”“你说的‘咱们’是什么意思?”“就是穿着这身制服的****呀?那个女大夫态度不好,我看就因为咱们穿着这套黄鼠狼的皮。下乡征粮时就看见墙上写的标语,‘想****,盼****,****来了更糟心'‘中央军,要命军,坑害百姓太狠心;解放军,救命军,跟咱百姓一条心'——”“行啦,行啦,你都说些什么哪?凭这些话就可以办你通匪罪,你这是在替做宣传,说实话咱们的政治工作就是赶不上。我可警告你,以后再不许胡说八道。”“谁胡说八道了?我这都是听来的、看到的,跟我厉害有什么用?”我赌气坐到医院的台阶上不走了。

“乖乖,行啦,咱们都是党国的政工干部,说话做事要注意影响,我们不能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拥护的都是做工的、卖苦力的,都是种庄稼的泥腿子,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明白吗?行啦,我的大小姐,快起来吧,我是真饿了,你不饿?快去吃饭吧,乖乖。”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的确饿了,我懒洋洋地站起,他也就势讨好赶紧过来扶我。

吃饭换了地方——“大三元”,住宿还是老地方——奉天大旅社的“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