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国父孙中山逝世纪念日,早饭后何勇队长集合全体队员去政工处参加纪念大会。

这是我入队后第一次去政工处。我们由队副张绍德带队,他拼命吹着哨子,想让队列整齐一些,可一个个都像堵着耳朵,松松垮垮,吊儿郎当,好像一队散兵游勇,殿后的何队长急得吆三喝四,不住嘴地喊:“好好走行不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成何体统?咱们是新×军,不能给军徽丢脸。”听老队员说,何队长总爱把“新×军”挂在嘴上,又恨不得把这三个字写在脑门儿上,一套罗斯福呢军便服、一件美式夹克从不离身。按规矩只有将、校才可佩戴刺绣帽徽,他的军衔是上尉,他却偏要自掏腰包特意买来戴上,为这事没少挨处长训。勤务兵李福盛是配给政工队的,他却一个人支配使用,出门总要带上,还要让他戴着钢盔、背着卡宾枪跟在身后,装模作样硬充长官。

“不怕叫人笑掉大牙。哼,新×军?”吴安一狠狠吐了口唾沫,“还不是冒牌货,看看咱们这熊样,官不像官兵不像兵,倒像一帮伙头军。”他的话引来一片笑声,把队形也笑乱了。

紧接着这个说军长偏心眼儿,咱们好事摊不上,倒霉的事落不下;那个说咱们师是先天不足,后天缺乏营养,简直就是后娘养的。……何队长气得双手叉腰大呼小叫,可还是无济于事。他索性一跺脚站下,等队列走远才背着手、踱着方步跟上,为的是听不见心不烦。

穿过铁西广场,吴静文指给我看,“那个三层楼就是师政工处,这里是电业局的办公楼,现在政工处占了一二层。”我顺着她的手望去,见大楼的拱门上方画着“青天白日”徽章,两边门垛上分别写着“精诚团结”“戡乱救国”八个大字。我心想:怎么到处都是这两句话,絮烦不絮烦呀?

走进一楼大厅,里面已经人挤人地站满了。吴静文说这些人都是咱们师的政工人员,有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团政工室主任以及师团的政工干事。我们被带到最前面去,因为人太多,也分不清横排竖列,人挨人,肩并肩,热烘烘的像一笼屉馒头。

大约十点钟,一个肩上斜披白红条纹绶带的人高声喊道:“大会开始,请肃静,不要吸烟。”大厅里的嘈杂声依然不绝于耳,站在后面的人照旧喷云吐雾,满室青烟缭绕,呛得嗓子发痒,于是一人咳嗽立刻引起连锁反应,这里那里咳嗽声响成一片。

值星官又在喊:“不要吸烟!”严凤悄声说:“这个人是政工处秘书,叫杨尚斌。”杨又连喊几声,直到军乐队奏起“国歌”和“军歌”,才算把此起彼伏的喧嚷压下去。这就是****?这些人就是****的军官?如果这就是堂堂的****的缩影,岂不是太悲哀了吗?

“敬诵总理遗嘱。”一声令下众口同声:“余致力于国民革命凡四十年……”起初还算整齐,可三句过后就乱成一锅粥,有人快,有人慢,有人声大,有人声小,也有只见嘴动不闻其声的。“总理遗嘱”在学校时已背得滚瓜烂熟,所以我读得又流利又响亮,不想竟惹来周围许多白眼,吓得我赶紧闭嘴低头。

值星官又一声喊:“长官训话。”吴静文告诉我,长官就是政工处处长丁怀仁。

我朝前望去,这人大约四十来岁,一张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的脸白白净净的,乌黑的小背头溜平锃亮,像刚刚擦过鞋油的皮鞋头,一身将校呢的绿军服平整笔挺,肩章上三颗梅花星银光闪闪。凭心而论,他很漂亮,尤其是那双小眼睛,明亮有神、锋芒逼人。

“各位同志,今天是国父中山先生逝世二十三周年纪念日。”他停下来向大家扫视一眼,又清清嗓子接着说,“国父虽已仙逝,但是他的思想和精神犹存,他为之奋斗的事业尚未成功,吾侪应继承国父之遗志努力奋斗。什么是先生之未竟事业呢,嗯?就是精诚团结,戡乱救国。只有戡乱才能救国,要救国则必须戡乱。什么是乱之源?。所以只有消灭才能实现国父遗愿,建设三民主义之***。

“新年伊始,委员长钦定建立东北剿匪总司令部,我军荣幸被编入第×兵团,荣膺剿匪之重任,这表明党国剿匪戡乱之坚定决心。委员长在重订刊印《剿匪手册》之际,训诫吾等要‘督励所属,努力进剿,迅速达成任务’,故吾等政工干部务必共体时艰,精诚团结,戮力同心,振作我军将士,深刻了解剿匪戡乱之大义。我们有全体国民之拥戴,有盟邦美国朋友之援助,定能达成戡乱救国之目的,彻底消灭****指日可待……”杨尚斌带头鼓掌,随之全场响起一阵并不热烈的掌声。

丁怀仁走下讲台时,一眼看见了我,我也正在看着他,四目相对躲闪不及,我赶紧低头,心跳得要蹦出来。

再往下又有杨尚斌讲话,又有其他的什么人讲话,我一概没听进去,只觉得头晕目眩。

“就这么点儿屁事,啰里啰唆翻来覆去,烦死人!”刘薇小声嘀咕着。

这个人虽说对我不太友善,可她率直的性格和皇帝老儿也不怕的劲头,我倒十分欣赏。清早一搪瓷碗高粱米饭已消化殆尽,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提抗议。政工队一日三餐是不变样的高粱米黄豆饭,连菜也只是炒盐豆煮盐豆。不过,自从于志强把我不吃生葱的毛病告诉老郭以后,他便每顿饭都给我留出一些不加生葱的豆子,所以吃起来挺香,连饭量也增加了。

“饿不饿?”吴静文捅了我一下问道。

“怎么不饿?早就肠中车轮转啦。”我低声说,不想被溜达过来的何队长听见,吓得我一吐舌头,心里说又得挨揢了。不料他把细眼睛一眯,笑道:“饿啦?别急,就散会了。”说完背着手挤到后面去。

我望着那肥肉堆起来的后脖颈,心里直犯嘀咕:他怎么没骂我?要是换了别人,比如胡美丽或者严凤,他会不会也这样和颜悦色?哼,笑里藏奸!丁怀仁那怪异的眼神又出现在眼前。可怕的眼神!我入队的前一天晚上,妈妈一再嘱咐我,凡事要多长几个心眼儿,防人之心不可无。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人心叵测,千万要加小心。想起妈妈的话,我更觉心惊肉跳——唉,要长多少心眼儿才够用啊?

大会一直开到将近中午才散,回队时没站队,三三两两挺着饿瘪的肚子,拖着站酸的腿,一步步往回蹭。吴静文挎着我慢腾腾地走着,徐伟撵上来说:“我请你们吃鸡丝面怎么样?”“得,咱们可受用不起,要是让胡美丽知道,还不得闹翻天?”严凤嘴一撇,快步去追前面的李芳芯。

“徐伟,你说话算数吗?”吴安一从后面赶上来,“你什么时候出过血呀?”“吴静文,你去吧,我得走了,吃完饭我还有事呢。”我边说边甩开吴静文去撵前面的陶冶。

“等等我,谁吃他的什么鸡丝面。”吴静文也追上来。

这时就听见后面赶上来的胡美丽大声嚷嚷:“徐伟,你又烧包啦?好呀,我正想吃面呐,走吧。”徐伟咧嘴一笑,“吃什么面?我说着玩儿呢,我请不起,他们也不能去,你就别跟着起哄啦。”这顿鸡丝面到底没吃成。

午饭后,大家回到寝室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街上亮起了路灯,晚饭也推迟了半小时。

白天睡足了,晚上自然有精神想心事。

小时候见过伪洲国兵、宪兵,光复后又来了苏联大鼻子红军、的八路军,再后来就是中央军。我虽然明白爸爸当国兵是给日本人做事,被叫做“汉奸”,很不光彩,可我还是欣赏军人的威武气派,也许兴冲冲报考政工队就有这种潜意识在作祟。入队以后经历的许多事情都令我失望,于志强却劝我既来之则安之,看来不管愿意与否、高兴与否我都必须坚持下去,忍耐下去,必须跟这些喜欢和不喜欢的“同志”同舟共济走到底了。难道是自己心理有问题?我不喜欢一些人看不起别人,但别人就一定喜欢我看得起我吗?我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穷学生、小丫头片子,也配唱高调自命清高吗?既然披上了这张皮,不就是一丘之貉吗?……思前想后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啪,啪,啪,是清脆的枪声,又听到一阵疯狂的狗叫,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