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清扫环境,布置会议室。会议室是楼内最大的一个房间,吃饭时它是饭厅,练节目时它是排练场,开会时它又是会议室。

据说这是从长春移防沈阳后的第一次大清扫。先是分头打扫寝室。女队员的房间我们这屋算是最好的,双层的玻璃窗,地板大致完好还涂着油漆,墙壁已经很久没有粉刷过,白墙变成了灰墙,天花板四角挂着大片灰网。姑娘们都脱掉外衣,捋胳膊挽袖子干得挺起劲儿,挑逗打闹,歌声伴着笑声,在百无聊赖中也算找到一点儿乐趣。经过一番清扫,墙壁干净了,玻璃窗和地板也见了光,房间里一下亮堂了许多。

不到午饭时间,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一天三顿高粱米黄豆饭,吃得裤腰肥了一圈儿。多吃吃不下,少吃不禁饿,尤其是拌盐豆加生葱花,实在倒胃口。

“开饭喽!”徐伟敲着搪瓷碗一路跑一路喊。听到喊声,大家一窝蜂似的拥到会议室兼饭厅。现在这里已经打扫干净,正面墙上挂着军徽,圆形的红纸板上缀着蓝鹰图案,上面还有三个英文字母“NIA”,所以新×军又称“蓝鹰部队”。军徽两边是用蓝色厚纸板刻成的八个黑体大字:精诚团结,戡乱救国。听说这些都是新队员于志强的作品。我也是新队员,所以夸他做得好我也像沾了光似的高兴,我开始对这个不多言不多语、学生气十足的新伙伴有了特殊的好感。

原来乱堆乱放的物品已摆得整整齐齐,几只放服装道具的大木箱上摆着各种乐器盒,靠近窗户的两张旧办公桌上放着油印机和几桶油墨,桌面虽已擦过,还是黑一块红一块,污渍斑斑。

伙夫老郭拎进一铁桶冒着热气的高粱米黄豆干饭,勤务兵李福盛跟在后面端进一盆拌盐豆,一股生葱的溷气味儿直冲鼻子,本来已饿得塌了腔的我,一闻这味还是没了食欲。

菜勺子磕着铁桶叮当响,吧唧吧唧的大嚼声混着说笑声、打闹声,就是政工队例行的“一日三餐交响曲”。室内既无饭桌也没凳子,几把一坐三摇的破椅子谁抢着谁坐,其余的就坐地板,坐窗台。我和吴静文蹲在大鼓旁,鼓面就是放菜盆的饭桌。她出于好心把打来的盐豆直往我的菜盆里拨,我盛了大半碗饭几乎是数着粒儿往嘴里送的。

坐在一旁的韩德曾吃得特别香,嚼饭的声音特别响,我半碗饭没吃完,他已经添了两回。他吃饭的样子也特别,横架着胳膊大口大口地扒,大口大口地咽,时不时地抻着脖子打几个响嗝。

我听见徐伟悄悄对吴安一说:“他怎么这副吃相?”“八成是个饿死鬼投胎,嘻嘻嘻。”两个人边吃边说边笑,虽然声音不大,但韩德曾一定听得见。他满脸通红,头上冒着热气,汗流进脖领子也顾不上擦。我心想:这个财主家的大少爷怎么这么没风度?

我很快把饭吃完,可盐豆却剩了一碗底,不等吴静文就先跑出去,把盐豆偷偷倒在走廊上的竹筐里,不料竟被伙夫老郭看见,他立刻火冒三丈地吼起来:“你吃不了放回伙房去,为啥要倒掉?你知道不?老百姓连这个也吃不上,这点黄豆在长春能救活一条命啊!你跑这儿摆小姐谱来啦?”那样子真吓人,瞪着眼睛、叉着腰,像要吃人。他这一喊惊动了饭厅里的人,大家都跑出来看,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郭,你干啥发这么大的火?”“她还是个孩子,这么小就出来做事容易吗?”“也不怨老郭发火,她也不该糟蹋东西啊。”你一言他一语,我再也听不下去,一甩胳膊跑回寝室,一头栽到床铺上,几天来的郁闷、委屈一股脑地化作风雨交加的痛哭。

姑娘们都跑回来,还有吴安一、徐伟、于志强……满满一屋子人,像哄孩子似的劝我安慰我,羞得我无地自容。是啊,细细一想我真不该把那些豆子倒掉,这年月粮食该多贵重,我是什么小姐,摆什么谱呀。他们哪里知道妈妈和弟弟也在半饥半饱地度日呀。我决计从现在起一定改掉不吃生葱的穷毛病。

吴静文把我扶起来,替我擦眼泪,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和怎样做才能得到大家的谅解。

“看,眼睛都哭红了,芝麻大的事儿值得他发这么大的火?”严凤在替我鸣不平。

“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大姐心疼啊。”听了林婕的话,大家都止不住地笑,我也想笑,却硬是咬着舌头憋住了。

“唉,真是个孩子,受不得一点儿委屈!”陶冶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块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糖,剥开纸硬塞到我嘴里,还调侃地说,“小孩儿得用糖哄。”这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到底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哼,这也算委屈?委屈的日子在后头呢!到时候有你哭的。”后进来的刘薇板着脸也不看我,赌气似的躺到**闭目养神。

这个人怎么像块冰,这么不尽人情?我想顶她几句,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我发现不仅姑娘们惧她,就连喜欢调皮捣蛋的男队员在她跟前也都规规矩矩不敢造次,我新来乍到敢得罪人家吗?

午后休息,有人上街,有人睡觉,也有人去水房洗衣服。我本来也打算洗几件衣服,又不愿去挤、去凑热闹,就一个人躲在房里看书。过了一会儿听水房里没动静,我才端起脸盆进去。

我刚把衣服泡上,于志强也端着脸盆走进来。我抬头看他,他对我浅浅地一笑说:“洗衣服啊?”“嗯。”我答应一声忙把头低下。

我跟于志强应该认识得最早,考试那天我向他借过钢笔,可就在彼此四目相对的瞬间,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同我一样的惊讶和欣喜。那稚气的脸,那聪慧的眼神,那憨厚的嘴唇,都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队里第一次见到他时,我竟情不自禁地跳起来握住他的手不放,就像遇见了久别重逢的好朋友,那种亲切感是从未经历过的。现在他就站在我旁边,只有他和我,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水房里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我心不在焉地揉搓着水盆里的一条裤子,两只手泡在冰冷的水里也不觉得冷。忽然,我发现盆里的水红了,原来是一不小心手指被衣服上的别针划破了,鲜血直流。我急忙把手指放到嘴里,又是吮又是吐,不想全被于志强看在眼里。

“怎么啦?”他立即跑过来。

我用力捏着还在出血的手指,在心里骂自己:谁让你胡思乱想,活该!

“别怕,我去拿药。”他转身向外跑去,眨眼工夫就捧来一堆东西——绷带、胶布、红药水、消炎粉。他不容分说掏出手绢擦干我的手,然后在伤口上涂了红药水,撒上消炎粉,又缠上绷带粘好胶布,这一连串动作又迅速又麻利。

“疼吗?”他看着我的眼睛关切地问,像个大哥哥,不,像个疼爱孩子的父亲。

我摇摇头,心里泛起一股热浪。他又不容分说捞起我脸盆里的衣服就洗,我急忙阻止:“我自己洗,我自己洗吧。”他用胳膊挡开我,“你的手不能沾水。”“还是我自己洗吧。”我哀求似的说。

“哎呀,你的手不能沾水,会感染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打把式卖艺的常挂在嘴上,这话挺有道理。现在咱们都离开家出来做事,就该互相帮助,对不对?”我无话可说,原以为他不爱讲话,没想到一说起话来竟滔滔不绝,而且有条有理像个小大人。

“那就让你受累了。”我也想幽默一下,却一点儿也不幽默。

他会心地笑了。我们又聊些彼此感兴趣的事情,我发现我们有很多一致的地方——一致的关注,一致的喜爱,一致的厌恶。我们都尝试着慢慢敞开各自的心扉,两颗心贴得越来越近,好像心跳都是合拍的。我沉浸在莫名的幸福之中。说话间他已经把我的衣服洗完漂净,接着又去洗他自己的。

“于志强,你来政工队后悔不?”不知怎么我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一愣,反问:“为什么后悔?”“入队以后,很多事情都跟原来想象的不一样,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就把这些日子的一些观感和想法说了。

“没必要后悔,既来之则安之。现在不同于在家里,也不同于在学校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工作之间的关系都非常复杂。就说队里这二十几个人,各有各的秉性,各有各的家庭境况,各有各的不同经历,要想互相沟通,达到互相了解、信任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必须慢慢适应。这对我们这些刚刚走出校门、离开家庭的人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所以没有必要后悔。”我感动极了,眼里汪着泪水。我说:“你不后悔,我还后悔什么?让我们一起面对困难迎接挑战。Victorybelongstous!”“对,胜利属于我们!”于志强用力把手拍到水盆里,水花四溅,溅到他和我的脸上,我们一起开心地大笑。

“于志强,你真了不起,你的许多见解同你的年龄很不相称,那些话真不像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倒像个久经磨炼的——”“老——油——条,对不对?”于志强嘿嘿地笑。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嘛。”“看你急的,老油条也没什么不好,说明成熟、老到。不过我可没你说的那么邪乎,还不是从书本里学来的,现学现卖呗。”“你特别喜欢读书是吧?”“是,我家就住在图书馆附近,有时间就去借书看。看书也有瘾,每天睡觉前不看几页书就睡不着。”“你都喜欢看什么书?”“看得最多的还是文艺作品,中国的、外国的都喜欢看,虽然不能完全读懂,但还是从中明白了不少道理。”“真的,你真的很了不起。”我由衷地赞叹着。

“快别这么说,我跟你一样,都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小学生嘛。”他忽然问我,“你不喜欢吃生葱?”“嗯,从小就不吃,一闻到那股味儿就恶心。别人一定以为我太娇气、太个性,对不对?其实我是很能吃苦的。”一想到老郭那凶巴巴的样子我就满腹委屈。

“你别想得太多,长期形成的习惯很难改,再说不吃生葱也算不上什么毛病,待会儿我去跟老郭说说,让他留出一些不拌葱的吃起来就顺口了。”我急忙摇头摆手说:“别,别,千万别去麻烦老郭,我能凑合着吃。”我们就这样一直站着,一直聊着,听见老郭喊吃饭才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这时也才开始觉得腰酸背痛,不过心里还是有少有的兴奋和惬意。

今夜睡得很香,好像又回到家里,又睡在了妈妈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