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志强用犹疑和不确定的眼神看出我的犹疑和不确定,于是话锋一转:“你看,越扯越远了。对了,你说说队里的事儿吧,最近还有什么活动?我的伤差不多全好了,再过些日子就可以出院了。你回家没有?”我摇摇头。“时间不早了,赶快回家看看,你妈妈一定想你了。”我听说就要办政工人员训练班,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那我更得快点儿回队,不能耽误上训练班呀。”他很着急似的直拍大腿。

不管他是否承认,我是认定于志强去了剧场,而且那个撒传单的人也应该就是他,虽然我还举不出确凿的证据。再说撒传单这件事到底是对还是错,传单上的话到底可信不可信,这种行为到底是应该同情还是应该反对,到现在为止我都没弄明白。于志强一口咬定没去过剧院,我实在无话可说,虽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怏然告辞。

今天妈妈没出去做活,弟弟放学后又去卖香烟。我跟妈妈说了会儿话,她就劝我去看沈冬生,我不忍再拂妈妈心意,便答应去找他。

沈冬生就住在我家后院,听见我喊他立刻跑出来,一见面就抓住我的手迟迟不放,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利索:“唉,唉,哎呀,你怎么才回来呀?说真的,非常非常想你!一晃好几个月了吧,我一直想去看你,大妈说你们那儿有规矩,不许外人去。”我抽回手,真心诚意地说:“我也想啊,冬生哥,真得好好谢谢你,你老是帮我家做事。”“看你说的,还分什么你家我家的,过去你可不是这样啊。大妈待我像亲儿子,我还不该像孝敬妈妈一样孝敬她老人家呀?”“冬生哥,你家也不富裕,帮我家干点儿活已经够麻烦你了,千万别再花钱买东西。真的,我现在能挣钱了,吃穿都不用花钱,给妈妈的钱也够用,你要再花钱我可生气啦。”“好,好,听你的。”他憨笑着频频点头。

我关心地问他:“干活累吗?你怎么没上班?”“工厂三班倒,我现在上夜班,白天休息。唉,干活哪有不累的?老板心太黑,大把的活计压着你,连上茅房时间长点儿都要骂,真他妈不是东西!工钱也不按时发,高粱米一天一个价——不是一天一个价,是上半晌一个价,下半晌一个价,可工钱就是不长。师傅们听说北边地界叫什么解放区,工人生活可好了,做工有规定的时间,不许超过八小时,不许打骂工人,不许克扣工钱。休息的时候大伙儿就把听来的这些事儿互相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都说国民党快垮台了。不知谁编的:‘新一军,新六军,军军抢人;民政厅,财政厅,民穷财尽;征钱粮,抓壮丁,要钱要命;东求神,西烧香,****比鬼更难搪。’还有呢,‘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活遭殃’‘国民党,刮民党,学鬼子,烧杀抢,老百姓,被三光。’还有——”“行啦,别说了。冬生哥,你咋什么话都敢说?你不怕掉脑袋?”我知道他是炮筒子脾气,专爱打抱不平。有几回我被胡同里的混小子们欺负,他就豁出命来找他们算账,打得头破血流,所以我真担心他会遇事不管不顾惹祸上身。

“我有分寸,别看你是****,我有什么话都敢跟你说,我知道你不会告发我。”他嘿嘿地傻笑,“最近又实行‘十家连坐’,凡是跟奸匪——也就是扯上的,私藏枪支的,都算刑事犯。如果发现邻居、亲友是奸匪不报告,就跟奸匪同罪。每十家编在一起,互相监督,互相联保。还规定老百姓不许集会,不许游行,连庙会也不许办,铁路两旁禁止种高杆儿庄稼。你看,国民党被都吓屁啦!”“嗯,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千万别到处乱说。”我跟冬生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像亲兄妹一样,所以我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他出事。

“安琪,都什么时候了?眼看国民党就不行了,别干了,回来吧。”冬生用乞求的口吻劝我。

“那怎么行?军队有军纪,哪能说不干就不干呢?开小差抓回去要受处分。”其实这些都是托词,如果真不想干也很容易,跑回家躲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再说队里也未必会来找我,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倒是我自己不愿意离开,因为我着实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这个环境、这种氛围,唱歌演戏,写写画画,虽然常常重复着一样的工作,但在重复中每每会体验到新奇和新意。每天一睁眼就能听到琴声、歌声,号声、鼓声,哪怕是不成调的练嗓,调音,对弦,听起来也特别悦耳。在队里除了何队长、梁大戈几个人令人讨厌,大家都能和睦相处,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像兄弟姐妹一样,我留恋这个团体。至于它属于哪个党、哪个军队,为哪个党、哪个军队做事,跟我真有多大关系吗?不知道,或者说我很少去想。将来谁胜谁败,胜或者败以后又会怎样,都不是我这个小角色要关心的。眼前我只有两个愿望:一是每月能按时如数发饷,让妈妈和弟弟填饱肚子;二是趁年轻多学些本事,将来有了出息挣大钱,让妈妈和弟弟过上好日子。

沈冬生虽然还不能真正明白我不肯离开军队的原因,但有一点他清楚,就是他劝不动我,所以也就不再提这件事。我也有意把话岔开:“冬生哥,干活挣钱养家,其余的事少管,更不要乱讲话,不知道哪句话说错,让人家抓住把柄,给你定个通匪罪,后悔都来不及。”“我知道,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做事,才叫人不放心呢。遇到什么为难事只管回来,别硬挺着。我一个人当然没什么能耐,可厂子里的师傅人多心齐力量大,遇事都能帮忙。还有——”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我问:“还有什么事?”他脸一红,支吾着:“没——没什么事,你多保重。”“你多保重”这种寒暄客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有些滑稽,我憋不住扑哧笑了,笑得他脸更红。我自咎不迭,遂赶紧解释:“我是笑我自己唠唠叨叨像个老太婆。冬生哥,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嗯,快走吧,常回来看看,时间长了怪想的。”“我一定常回来,我也会想你们的。”说到这儿不知怎么就再也控制不住,辣的泪水一涌而出,也许这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结。我明白冬生哥希望得到的是爱情,而我想保留的是兄妹一样的亲情,这也是我既感到欣慰又感到苦恼的原因。

晚饭前我赶回队里,姜瑞田正站在大门外,好像专为等我,一见我便匆匆迎过来,“安琪,你可回来了。走,我有话跟你说。”看他严肃的神情,就猜到一定跟传单有关,我不假思索地跟着他就往广场走去。铁西广场中间一丛丛灌木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杂草开始返青,一片黄一片绿,斑驳陆离,广场边沿上的石条东扭西歪、杂乱无章,周边的路灯有的歪着,有的横躺在地上,都几乎没有灯泡和灯罩。

姜瑞田触景生情,又发起牢骚:“这好端端的城市被糟蹋成什么样子啦!”“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什么事儿呀?”我忙问。

“刚才我经过队长办公室,听到何队长对梁大戈说,昨天有人在宏大电影院见过于志强,虽然他换了衣服还是被认出来。丁处长找过何勇,决定找警察局刑侦队在捡到的琴盒上取指纹,然后再取于志强的指纹进行比对,就可以断定撒传单的人是不是他。他们肯定已经怀疑于志强。昨天你还问过我们见没见过他,我就猜你准是也看见过他,对不对?”我也已经不仅仅是怀疑,甚至可以肯定撒传单的人就是于志强,再说一对指纹不就全露馅了。姜瑞田见我不置可否,便着急地说:“何勇跟梁大戈都认为于志强平时言论过激,说他向着说话,再加上有人看见他去过剧场,手里拎着提琴盒,所以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如果真是于志强,我们一定得帮助他,不能让他落在何勇这些人手里。”怎么,除了我还有人见过于志强?是谁向丁处长告的密?怎么办?怎么办?我急得心如火燎。

“你说咱们怎么帮他?”我急切地问。

“三十六计走为上,马上给他送信让他赶快跑。传单你可能看过,现在我也不想评论它,也不管于志强是不是,但可以肯定他不是坏人,我们得帮他,他要是被抓肯定没命。”“好,我去送信,反正我已经请过假,队里还没人看见我,我马上就去。”“行,要抢在他们动手之前。我相信你,你相信我,就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是呀,能得到别人的信任,比黄金还宝贵,我突然在心头泛起一种莫名的神圣感和使命感,好像血液的流速和心脏的跳动都在加快,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见到于志强,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

我闯进医院病房时,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摁着胸口说不出话。

“安琪,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于志强见我跑回来,虽有几分惊讶却不慌张。他先让我坐下,又倒杯水给我。“别着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他走过去把房门轻轻掩上。

我稍稍平静下来,但还是没头没脑地说:“你快点儿跑吧,他们已经怀疑你了。”“我为什么要跑哇?他们怀疑我什么呀?”他仍然不慌不忙地跟我打哑谜。

“于志强,你听我说,你一定要相信我,昨天在宏大电影院看见你的肯定不光是我。姜瑞田偷听到何队长跟梁大戈说,要找警察局采你的指纹,跟现场捡到的琴盒上留下的指纹比对,他们已经指名道姓怀疑你。姜瑞田特别着急,让我来报信。他说你必须赶快跑,他们的行动会很快,晚了就来不及了。你要相信我们,姜瑞田说这件事就烂在肚子里。我们都相信你,知道你是好人,你撒的传单我看过了,是姜瑞田捡到的,看完就撕了。你赶快跑吧,放心,这件事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安琪,现在我也不想多解释,传单是我撒的,既然他们已经怀疑到我,除了逃走没别的办法。你会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我只能简单地告诉你:为了正义。谢谢你,谢谢姜瑞田,我会永远记住你们,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更相信你们早晚会明白我。你跟姜瑞田都不要再提这件事,就像你们说的烂在肚子里。现在你赶快回队,免得别人生疑。”于志强一口气说完,他伸出手,我也伸出手,两手紧紧相握,一股滚烫的热流迅即传到我的手上,传遍我的周身。我激动得有些颤抖,鼻子酸酸的,眼泪止不住簌簌往下流。

“快走吧,后会有期。”于志强松开手,急忙把我推出门外,我恋恋不舍地一次次回过头去,隔着磨砂玻璃看见他的身影一直停在那里。

他能脱离危险跑掉吗?我还能见到他吗?我们一起参加考试,一起被录取,一起工作,那一幕幕情景不停地在脑海里叠印着。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脸红心跳、慌乱害羞,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可是就在我满怀柔情蜜意珍藏着这份美好情感蓄势待发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已经属意于另外一个人——我的好姐妹吴静文,我倏忽间像跌进冰窟,冷彻肺腑。是姜瑞田伸出援手,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他说爱情是要讲缘分的,属于你的别人夺不去,不属于你的不可强求。他使我终于明白,于志强不属于我,就让这份纯真的情感深埋在心底吧。

现在于志强遇到了灾难,我跟姜瑞田都为他着急、担忧,但又实在不知道怎样帮助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赶快逃走,躲过这一劫。吴静文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她知道了会怎样呢?她能承受这一切吗?我应该帮助她摆脱惊恐和痛苦,谁让我们是好姐妹呢!就这样我一路走一路想,回到队里已过了开饭时间。又是吴静文帮我打的饭,虽然饭菜都用碗盖着,但还是凉了,我只好用开水泡着吃。老郭自己定的规矩,除了队长和队副或者因公才给留饭,其余一概过时不候。我见吴静文举止如常,断定她还不知道于志强被怀疑以及逃走的事。我决定再等等看,找适当时机再跟她说明原委。队里也没人再提传单的事。在走廊上我碰到姜瑞田,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可他像陌生人似的擦肩而过。于志强离开医院了吗?有人去抓他吗?他又躲到哪儿去呢?我默默地为他祈祷,希望他能逢凶化吉渡过难关,到达平安的彼岸。

我躺在冰冷的被窝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又起风了,从窗外不断传来树枝折裂的声音,电线撕扯的声音,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的卡车震得窗玻璃嗡嗡发抖,偶尔几声枪响令人毛骨悚然。在蒙眬中,我看见于志强被五花大绑着,浑身上下都是殷红的血。我猛地惊醒,风还在刮,刮得我越发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