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南亭说:“啊,小提琴我上。”我还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明明看见于志强来了,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难道是我看走了眼吗?不会的,我看得真切。下面就是《麒麟镇》,容不得我再想这件事。全体队员都上手了,置景、摆道具忙得团团转。接着一声铜锣响,大幕徐徐拉开,脚灯顶灯同时亮起。我蹲在布景后面用手电筒照明给演员提词。话剧剧终大幕落下,我边擦头上的汗边走到侧幕边上,就听见台下吵吵嚷嚷乱成一片。我钻出大幕想看个究竟,就见从剧场上空刷刷刷,一叠叠白纸纷纷扬扬雪片似的飘悠而下。士兵们呼啦啦跳起去抓那些纸片,有的急着看,有的往兜里揣,台上演员都钻出大幕愣愣的不知所措。丁处长,何队长,还有许多不认识的“长”们都跳上舞台。

丁怀仁扯着嗓子高喊:“都坐下,不许捡,不许看,都交出来!”××副师长也跳上台大喊:“纠察队,立即封锁剧场的所有出入口,认真盘查,一定要把****抓住。全体听口令,坐下,把手里的传单都交出来,凡隐匿不交的军法严处!”纠察队和连排长们开始逐排逐座收缴传单。在乱了一阵之后,演出继续进行。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情绪败坏,演员老是出错,引得士兵们又是哄笑,又是大喊大叫。站在侧幕边上的何勇急得直跺脚,又是打手势又是挤眉弄眼,想为演员提醒鼓劲,可是颓势难挽,演员们人人垂头丧气、没精打采,总算坚持把节目演完。大家都在问是否看见撒传单的人,都说只顾看传单往下飘,根本没见人影。后来听说左面看台上发现一只空着的提琴盒,经查验不是政工队的,估计那些传单就是被装在琴盒里带进剧场的。我不由得立即想到在走廊上匆匆走过的于志强,当时他手里就提着琴盒。难道是他?我不敢再往下想,一种既担心、害怕又激动、兴奋的复杂情绪袭上心头。

回到队里已近午夜,老郭准备了夜宵。如果是往常,大家一定会有说有笑,今天大家却像被霜打了似的没了精神。梁大戈忽然破口大骂:“这也太猖狂,妈的竟敢在会场上撒传单,我看他是活腻味了,等抓住了老子亲手毙了他!”“撒几张传单当什么?瞎折腾,****就能整这一套,偷偷摸摸的,有能耐真刀真枪拉到战场上去!”韩德曾神气活现地捋起袖子,就像要跟谁拼命。

“唉,本来挺好的一台晚会硬给搅了,不然咱们的节目一定打炮。”吴安一不无遗憾地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哼,没什么可惜的——”姜瑞田只说了半句话,接下来是几声冷笑。

“这撒传单的人肯定是军内的,外边的人也进不来呀。”徐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那个人就在我们中间,看我时那眼神尤其怪怪的。

“徐伟,你盯着我看干什么?讨厌不讨厌?你是不是怀疑我撒的传单哪?”我气呼呼地质问。

“这扯不,你太多心了。怀疑谁也怀疑不到你呀,你想干也没时间和机会呀,你不是一直在提词嘛。”徐伟涎皮赖脸地赔着笑。

姜瑞田轻蔑地看了徐伟一眼,“这还用你说?咱们谁都没这个条件,撒传单的人早就跑没影了。是够厉害的,真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说,你怎么总是向着说话?你怎么知道他‘跑没影了’?这里还是国民政府的天下,我就不信逮不着他。”梁大戈一向容不得替说话的人,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这根神经比谁都绷得紧。

“老梁,我什么时候向着说话啦?你也太神经过敏了吧。老梁,我怕你,真的很怕你,动不动就拿红帽子压人,咱可受不了啊!”姜瑞田软中夹硬以退为进。

梁大戈“哼”过之后拂袖而去。

大家也都没情没绪地散开,我和姜瑞田走在最后,他乘人不注意塞给我一张白纸,我看是传单急忙揣进兜里,心突突地跳,连腿也软得迈不动步。

这些日子为排练演出累得筋疲力尽,一觉醒来已近中午。楼里显得格外冷清,没人说话,没人走动,同室的姑娘们都睡得正酣。我悄悄起来准备去水房打水洗漱,不想碰倒了桌上的暖瓶,砰的一声响把人全都惊醒了,一个个纵身跃起。

林婕惊问:“什么声音?”我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把暖瓶碰倒了,惊了各位的好梦。”“就你精神,你不想睡也别吵别人啊,什么事儿啊!”林婕又抓住机会借题发挥。

陶冶揉着眼睛埋怨着:“就是嘛,我正梦着队里打牙祭,鸡鸭鱼肉摆满一桌子,还没等吃到嘴就被你吵醒了。”“真是馋猫,连做梦也断不了吃的。”李芳芯连连打着哈欠,“我也正在做梦,什么事儿一下全忘了。”陶冶最爱吃零食,兜里总揣着糖呀花生呀,人一闲下来嘴就开始忙活了。她喜欢吃肉,又特别能吃肥肉,其他女队员都担心发胖不敢吃肥肉,打牙祭时就都把肥肉夹给她,所以都叫她“馋猫”。吴安一对陶冶尤其疼爱有加,吃好的总忘不了她,宁肯自己少吃、不吃也要送给她吃。

林婕总喜欢跟陶冶斗嘴,便戏谑地说:“什么梦见打牙祭啦?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儿,九成九是梦见跟你那猴精幽会呢。哈哈哈哈。”吴安一瘦得皮包骨,人又聪明机灵,都叫他“猴精”。

“讨厌,看我不撕你的嘴。”陶冶嘴到手到,跳上林婕的床就胳肢她,痒得她嗷嗷求饶。

大家又闹了一阵,才懒洋洋地起来穿衣洗漱。因为都起得晚,早饭跟午饭合成一顿。吃饭时姜瑞田直朝我眨眼睛,让我忽然想起他塞给我的传单。午饭后我忙跑到厕所拿出传单细看。这是一张普通的三十二开白纸,黑墨铅字,上面印着:蒋军弟兄们:你们想听大实话吗?现在就讲给你们听。五月一日,人民公敌蒋介石在他一手导演的南京“国民代表大会”上“当选”为***总统,妄图使他的法西斯独裁统治“合法化”,这是强奸民意、玷污民主,中国人民坚决不答应!国民党反动派不论怎样虚张声势,都改变不了行将灭亡的命运,因为它实行的是压迫人民的政策,致使社会凋蔽,民不聊生,必然遭到人民的反对和唾弃。中国是为劳苦大众谋利益的党,她领导的军队是工农子弟兵,是为解放人民而战,必然得到人民的支持和拥护,所以蒋军节节败退,人民解放军不断取得胜利。现在全东北也只有长春、沈阳、锦州几座孤城还在蒋军的控制之中,而这几座孤城的解放也为期不远了。

蒋军弟兄们,不要再为苟延残喘的国民党反动统治卖命了。枪是老蒋的,命是自己的,赶快放下武器,弃暗投明,跳出火坑。你们的父母妻儿,都在盼望你们早日平安回家共享团圆。解放军的政策是优待俘虏,缴枪不杀,立功受奖,何去何从,早做打算。……

我一连读了两遍,然后撕碎丢进便池里。这些传单真是于志强撒的吗?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为什么要冒杀头的危险做这种事呢?想到他昨天异常的穿戴,想到他急匆匆走过的样子,想到他手里拎着的琴盒,我不由得心惊肉跳。于志强不是在住院吗?他怎么偷偷跑出来干这种事呢?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传单上的话可信吗?国民党、到底谁是谁非?在国民党跟生死存亡的斗争中,像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的确不起什么作用,但我总该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还是错吧。于志强身在****中却在替撒传单,反对国民党,这又该如何解释呢?唉,问号连成串,装满一脑袋,像难解的“九连环”,越解越乱。我决定去见于志强。

午后向张队副告假,谎称回家取衣服。队副准假后,我便迫不及待地赶往野战医院。

我走进病房时,见于志强正在跟女护士说着话。两个人坐得很近,看表情不像在闲聊,而是在认真地谈论什么正经事,可是一看见我,他们就立刻变得十分轻松的样子,我走过去就听见他们正在说着时下放映的一部电影,这分明是做给我看的,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于志强迎过来热情地招呼我:“安琪,你怎么来啦?”我最反感的就是这句话,便顶了他一句:“我怎么就不能来?”于志强嘿嘿地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我步步紧逼。

他依然满脸赔笑地说:“因为我知道你们都在忙演出嘛,没想到你会有时间来看我。”我当然不是存心呕他,遂调皮地说:“是呀,你没想到是我,想到的是吴静文,对不对?”女护士不等于志强答话便起身说:“过一会儿再给你换药。”说着又朝我点头微笑,端起摆满处置用品的搪瓷盘子径自走了。

我问:“怎么病房里就剩你一个人啦?”“他们都出院了。”于志强手指门外有意向我解释说:“她是刘护士长,《子夜》就是她借给我的,挺谈得来,刚才我们正在议论电影《松花江上》,你看过吗?”我点点头:“看过,这是国民政府接收满洲映画以后的第一部片子,是金山导演的,主演是张瑞芳和王人路。”“不错,你记得挺清楚嘛。”我心想,刚才他和女护士绝不是闲聊天,也不是谈论什么《松花江上》,可他为什么要特意解释呢?我正想着,于志强又故意问起演出情况:“怎么样?咱们队肯定错不了,《麒麟镇》没说的,是咱们队的拿手好戏。”“对了,我问你,昨天你是不是去剧场啦?”我答非所问,直奔主题。

“我去剧场?”于志强吃惊地问,“我怎么会去剧场呢?我的伤还没全好呢,从入院到现在我还没出过医院大门。”他轻松地笑着,显得非常镇静。

“昨天演出前,在剧场的走廊上我明明看见你了,因为离得远没有叫你,还以为你是来参加演出的,你手里提着琴盒。”“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又没有分身术,怎么会出现在剧场呢?护士长可以证明我一直待在医院里。”他明明去了剧场,我看得真真切切的,他为什么不肯承认?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更证明我的怀疑是对的,他是在用沉着冷静掩饰他的谎言。我不等他问便主动把昨天在剧场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同时还把传单的内容向他复述,想借此试探他的反应。他听了以后用拳头狠狠地敲着腿说:“太猖狂了,胆大包天,竟敢跑到****的集会上撒传单,真是不要命了!”我差点儿笑出来,这大胆猖狂又不要命的不正是你吗?于志强,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又问他对传单内容的看法,这下他倒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

“传单上说到****老打败仗的原因,不能说没有几分道理。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就是想不明白。论装备****胜过****一百倍,可****总打败仗。传单上说的情况一点儿也不夸张,全东北的确只剩下长春、沈阳、锦州几座孤城了,这已经是路人皆知的事情,而且这些地方最后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个未知数。这种形势也确实叫人担忧啊!”于志强的话乍听起来好像挺客观,仔细一想,跟传单上的意思如出一辙。我故意问他:“你说那个撒传单的人就不怕死吗?要是被抓住准得枪毙。”“怕不怕死,这你得问当事人,我们当然无从了解。不过对于死,各人有各人的态度。一位匈牙利诗人说得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读过这首诗,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写的。”他又问:“你知道司马迁吗?”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便接过话:“他说过,‘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对。”他无限感慨地说,“这就是对死的不同态度。宋代的爱国诗人文天祥说得更明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是最宝贵的,所以生的留恋、死的畏惧是人之常情,谁能不怕死呢?但是为了某种崇高的理想、神圣的事业,需要献出生命的时候,他们就会义无反顾、视死如归。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舍生取义吧。”我一字一句地听,就像在学校听老师讲课。我来不及多想,来不及回味,只觉得他说得那么好,鞭辟入里,令人信服。于志强,于志强,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你就是那被描写成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