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茅盾写的长篇小说,是护士小姐的。”“小说的名字为啥叫‘子夜’呀?是什么意思呢?”“我国古代用‘天干’‘地支’计算年月日时。天干就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就是通常说的十二属相。把天干跟地支对应搭配起来,如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等往下推演,到了第六十个配对时,甲与子重新相遇,就叫六十甲子或六十花甲,所以人到六十岁就叫花甲之年,计算年月日时都用这种方法。一天二十四小时,分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相当于两个小时,也以天干、地支相称,子时就相当于半夜十一点到一点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于志强慢条斯理地讲着,像个老学究,谈话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子夜’做小说的名字?”“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借给你看,看完了也许就有了答案。”他诡秘地一笑。这是存心吊我胃口,我真恨不得立刻把书带回去一口气看完它。

我正要告辞,吴静文神不知鬼不觉地推门进来。我猛一回头,两个人同时愣住。

“安琪,你不是说要回家吗!”吴静文调皮地问。

“我已经回过家,顺路来看看于志强。”不想她非要拆穿我的西洋景,“你不是说回家取衣服,怎么空着手?衣服呢?”吴静文狡黠地笑。

“我——我妈没在家。”语气里夹着愠怒和不恭,心里说:狗拿耗子!随即也回她一枪,“你不是说要去办事吗,怎么办到医院来啦?”我盯住她看,想在她脸上看出跟我一样的尴尬。

“对呀,我要办的事就是来医院看于志强呀。”吴静文为自己的巧妙应变和直言不讳很得意。

我挺憋气,刚要还嘴,于志强呵呵地笑着说:“真有意思,谁不知道你们俩好得像亲姐妹一样,怎么斗起嘴来啦?”“谁跟她斗嘴?”我赌气地说。

“小妹妹,生气啦?大家都惦记于志强,就都想过来看他,这有什么不好?你再坐一会儿,然后咱俩一起回队。”我还能说什么呢,自然点头答应。

在回来的路上吴静文跟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可我却无论如何也亲热不起来,爱理不理地敷衍着,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充塞心间。

“安琪,你怎么啦?你对我是不是有误会?”我冷冷地道:“没有啊,有什么可误会的?”“安琪,我必须郑重地告诉你,我跟于志强像大家一样,只是一般的同事关系。我看得出你喜欢于志强,不是寻常的喜欢,于志强好像也挺喜欢你,我真诚地希望你们能成为幸福的一对。于志强的确是个才貌出众、志趣高远的好男人。不过爱情是讲缘分的。我看你们就挺有缘嘛,在那么多参加报名考试的人群中,你们一起被录取,这就是缘分。好好把握吧,我祝福你们,也会帮助你们,请相信我。”我被吴静文这番推心置腹的表白深深感动,“吴静文,你还是我的好姐姐。”吴静文把温热的手递给我,左右,左右,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步伐又合起拍来。

……

昨晚睡得很香。热炕烙得周身冒汗,内衣裤像洗过似的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房东家的房子举架很高,没有吊棚,椽、檩都**着,炕热屋子却不暖和,我和刘薇住在东屋里间,清早起来穿着棉衣还觉得冷。

炕梢并排摆着两个大红漆柜,上面摞着红红绿绿的被褥和冬瓜似的大方枕头,枕头顶绣着花鸟图案。把这么多被褥搁在明处大概是为了显富摆阔吧。屋里地上立着高高的芦席茓子,里面盛满玉米。茓子旁边戳着几只撑得鼓鼓的麻袋,里面装的自然也是粮食。房东是个土财主,梁大戈说咱们号房子就得挑有钱的人家,穷棒子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到乡下这几天伙食大为改善,大米干饭、白面烙饼,还真应了我跟弟弟说过的话,顿顿有肉。梁大戈说这些财主好菜好饭招待咱们,无非是为了让咱们征粮时高抬贵手,让他们少交,最好不交——他们的鬼把戏多的是。

早饭后,夏侯上尉和梁大戈找屯子里的保、甲长商议征粮的事儿。我和姜瑞田到前面几个“三不管”屯子去写标语,刘薇无事可做就留在家里睡懒觉。驻军派了四名武装骑兵和两匹坐骑,其中一匹很矮,是特意为我挑选的。我头一回骑马,非常害怕,虽然他们给我讲了要领,我还是心慌腿软,骑在马背上连动也不敢动。姜瑞田又是鼓励又是安慰,说有他在旁边不用害怕,可我还是壮不起胆子,心想你骑你的,我骑我的,你怎么帮我呀?还是那个年纪小的骑兵讲得具体实在,容易把握。他告诉我腰板不要挺得太直,两腿紧紧夹住,手要抓紧缰绳,跑起来身体要随着马的上下颠簸活动,这样即使奔跑也不会摔下来,而且屁股也不至于被骣得很疼。

四名骑兵两个在前,两个殿后,我和姜瑞田夹在中间。先是按辔徐行,出了村口开始快马加鞭。就在此时,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那个一身甲胄、英姿飒爽的形象——花木兰,也想起《木兰辞》中那些句子。我的胆子渐渐大起来,按小骑兵的指点,紧伏在马背上上下颠簸,挂在马鞍上的颜料桶叮当作响,耳边冷风嗖嗖,刮得面颊针刺似的痛。马越跑越快,简直就像腾云驾雾,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油然而生——我真的像个军人了。

我们的第一站是冷子堡,这里没有****驻防,****的大部队也没来过,是个“真空”地带。可是双方的谍报人员却时有遭遇,放上几枪各自退走。进村后先找屯长,问了几家都说没有屯长,家家紧闭门户,鸡不啼、狗不叫,一片沉寂。我们先选好一间大瓦房的山墙涂了白灰浆,等晾干后开始在上面作画。姜瑞田爬在晃晃悠悠的木梯上画上部,我踩着凳子画可以够得着的下部,全不打草稿,直接按照带来的宣传画册临摹到墙上。我们画的是一个戴钢盔的****端着冲锋枪,指向朝前逃跑的****,双方的形象都极尽夸张——****英武高大,****猥琐矮小,意在表现强弱胜败的反差。画的下面用仿宋体写了“肃清****,保乡安民”的口号。姜瑞田写、画都不用打稿,又好又快,尤其是那笔仿宋体字,横平竖直,间架结构处置得当,让我由衷地羡慕和折服。

“姜瑞田,你写、画都这么好,什么时候学的?太叫人羡慕啦!”他顿时红晕上脸,忙谦逊地说:“这算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噢?‘小荷才露尖尖角’,看样子你的大本事还没拿出来呢,对吧?”哎呀,我这样说会不会被认为是讽刺他?

姜瑞田的脸又是一片火烧云。他腼腆地说:“我哪有什么大本事呀?也就这两把刷子,让你见笑啦。”了解姜瑞田就像读一本书,开头可能平平,可越读越有意思,让你不忍释手。他牢骚多,嘎达话多,却全无恶意,都是因为不平不满而发,又都是你想说而没有说或者不敢说的——他已经被我划入政工队的“好人”圈中。听他说,他父亲是个铁路工人,母亲没读过书,他下面有一弟一妹,他也是因为生活困难,高中没读完就考进政工队的,由长春跟到沈阳。他能写会画,能拉会唱,是政工队里的“多面手”,两位队长虽然并不喜欢他,却又十分倚重他。从言谈中我知道他读过很多书,记忆力惊人,一些古诗常常脱口而出,无论什么样的话题他都能即兴发挥,高谈阔论,令人信服,在这方面他跟于志强倒是很相像。我跟他的接触不多,因为入队不久就听说他跟林婕相恋,为避嫌总是敬而远之。可凭直觉我发现,他总要抓住各种机会讨好我,聚会时也总要装作漫不经心地偷看我。我曾多次跟他目锋相对,每次他都急忙低下头,满脸通红,让我既紧张又反感,心里说,你都已经有了心上人,干啥还要在我身上用心思,你什么意思嘛?一想到林婕看我的眼神,我就又羞又怕,倒像是我成了插在他们中间的赘疣,冤死了!

咚的一声,颜料桶从上面飞下来,蓝涂料溅到我的裤脚和鞋上,姜瑞田急忙蹦下梯子红着脸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手一麻没拿住,把你的裤子都弄脏了,实在对不起!”他边说边用手去擦。

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我直想笑,“没事儿,本来这衣服就不干净。”我边躲闪边安慰他,“真的没事儿,这样擦反倒吃到布里了,等干透用手一搓就掉了。”我又掏出手绢让他擦手,他不肯接,把手上的颜料都蹭到自己的脏棉袄上,这回我实在忍不住,到底笑出了声。

姜瑞田憨憨地一笑说:“我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的。”“谁说的,你一点儿也不笨。画,画得这样好;字,写得这样棒。你看,这画的下半部,笔触多死板呀。你画的就不同,线条准确流畅,一看就知道成竹在胸。”姜瑞田急忙摇头摆手,“快别说了,再夸我真要腾云啦!”他大概被我的话鼓舞了,兴奋地眯起眼睛欣赏墙上的画,可是转瞬间便又晴转多云,他敛起笑容走近我悄声说:“你看,这画的是****强大、****弱小,可实际情形又怎样?****咄咄逼人,****节节败退,结局如何实难预料。中国人打中国人,不论谁胜谁败,遭殃的还不是老百姓。我记得有一首元曲,题目是《山坡羊·潼关怀古》,作者好像叫张养浩,其中有两句讲得十分深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唉,”我不由得长叹一声,“原以为军队生活一定是紧张严格的,国家的军队代表着国家的形象,国家的精、气、神,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儿,松松垮垮,闹闹哄哄,官不像官,兵不像兵。我真后悔,早知如此我宁可沿街叫卖也不上这儿来。”他的灰色情绪也传染给了我。

“沿街叫卖?”姜瑞田瞪大眼睛,像听到一件爆炸性新闻。

“是呀,进政工队之前我在街上卖过香烟呢,为了赚钱吃饭嘛。”接着我就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不免又是一番感叹、欷歔。

“砰,砰,砰,砰!”一连几声枪响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在村口放哨的骑兵飞马跑来招呼我们:“长官(当兵的都这样称呼我们),有情况,今晚上不能住在这儿,赶快回去吧。”说话间我们急忙收拾东西翻身上马,一溜烟儿向东跑去,来时那点儿英姿豪情如烟消云散,所剩的是落荒而逃的感觉。

今晚几次梦中惊醒,慑魂动魄的枪声犹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