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我忙抬头向前看去,不想又碰上丁怀仁那灼人的目光,吓得我赶紧低头。吴静文轻轻捅了我一下,悄声问:“愣愣的,想什么呢?”我说:“没有啊。”忍不住又向前看,丁怀仁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气得我在心里骂:看吧,不怕烂眼睛你就看!就听丁怀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古人说,‘金汤之固,非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这是什么意思呢?”丁怀仁摇头晃脑自鸣得意,他稍作停顿又习惯性地干咳两声,然后自问自答,“这就是说,一个城市即使固若金汤,如果没有粮食也是守不住的;韩、白,就是古代的两位大将韩非和白起,即使像他们那样足智多谋英勇善战,如果没有粮食也打不了胜仗。目前沈阳的存粮已经告急,军队和老百姓都要吃饭嘛,粮食只会越吃越少。俗话说‘民无粮要反,兵无粮要散’,我们不能像长春那样坐以待毙,我们不仅要固守沈阳,还要以沈阳为大本营挺进辽西,打通北宁路,收复长春乃至收复东北,所以必须搞粮食,搞粮食是我们的当务之急。”丁怀仁忽然停下,接着是吱吱地喝茶。我心想,这位处长肚子里还真有点儿墨水,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非是“金玉其外”之辈。

“那么到哪儿去搞啊?”他又停下来,我猜他又在看我,我也不再抬头,就听见他继续说,“只能到沈阳四周去搞。我们的防地在沈阳西部,那就到西部去搞嘛。这一次政工队的任务就是一面搞宣传,一面帮助征粮,过过秤、记记账都没问题嘛。征粮队到哪里,你们的宣传声势就要造到哪里,三不管的地方也要去。要造成一种声势,要显示****的强大力量。你们回去以后分一下组,每组三四个人吧。不要担心,每组都配置武装士兵。穷家富户都要征,特别要讲给那些有粮有钱的大户,****是他们的靠山,是帮助他们保家守土的,来了别说粮食,连土地、财产、老婆都得共了去。”说到这儿他哈哈大笑,“共产共妻嘛!”听见这怪怪的笑声,我浑身一阵发冷。丁怀仁讲完,他的秘书杨尚斌又讲了一通,翻来覆去不过是重复丁怀仁的话,一个个听得哈欠连天。我一直低着头,一次次昏睡又一次次惊醒。

我忽然决定明天自己去看于志强。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我只希望能单独跟他多待一会儿,哪怕什么都不说,只要感受他的存在;只要能看见他,不管蹙眉还是欢笑;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不论说话还是呼吸。

上午何队长把队员分了组,我和刘薇、姜瑞田、梁大戈分在一组,组长是副官处派的夏侯仁上尉,副组长是梁大戈。对夏侯仁我当然一无所知,反正跟梁大戈在一组就像吃了苍蝇似的不舒服。分组后开始准备携带的宣传工具。姜瑞田找来几只旧油桶装颜料,画笔、刷子要泡软洗净,还要准备一些文字和图画资料。这些琐碎的事情都由姜瑞田一人承当,他既愿意干又干得好,正应了“能者多劳”那句话。姜瑞田勤快、心细、人缘好,队里无论男女都挺喜欢他,尤其是他总爱在我面前露一手,虽然由于紧张常常显得有些笨手笨脚,可还是一味抢着干。他的这些表现让我一阵阵感到不安,因为我知道他跟林婕早就相爱,现在他竟不顾林婕的感受,总在我面前献殷勤,讨巧逞能,不是要陷我于不义吗?我成了什么人?可是组已分完,我要是显得特别敏感要求换组,反倒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真是烦死人!

午饭后,我向队长告假,说要回家取几件衣服。吴静文偏要在一旁揭底:“你不是刚回过家,怎么又要回去?”“上次有几件衣服忘拿了。”我心里说:关你什么事儿?

吴静文又洗脸又梳头,刘薇不禁问道:“你也出去呀?”吴静文含糊地说:“嗯,出去办点事儿。”我说要回家取衣服,其实撒了谎,在南市场车站下了电车就直奔野战病院。我一步一回头,生怕遇上熟人,活像刚刚偷了东西的贼。

我走进病房时,于志强正在看书。我悄悄走到床前,不想早被他发现,事前美滋滋设计的“捂住他眼睛让他猜”的把戏泡了汤。

“安琪,你怎么来啦?”这话是惊喜还是不欢迎?我嗔怪地反问:“我怎么不能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有空出来,队里没事吗?”于志强满面笑容显得很高兴。看见他高兴我自然更高兴。他指着床边的凳子让我坐。

“明天征粮队就要下去了,午后没安排活动就来看看你。”我把刚买的苹果拿出来削皮。

“你干啥要花钱呢?”于志强接过苹果大口大口地咬,大口大口地嚼,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就像吃到自己嘴里一样甜丝丝的。

“你也吃,我来削。”于志强拣一个最大的就要削皮。

我顺手夺下,“我不想吃。”接着就讲起昨天开会今天分组的情形,他饶有兴致地听着,还插话问些细节。我见他听得津津有味,一种美美的幸福感**漾在心头。

“老弟,好福气,才住几天就有这么多人来看你。这位漂亮小姐一定是你女朋友喽?”躺在邻**的病号操着广东口音说。

“不,她是我的同事。”于志强的话让我感到怅然若失,不过那老广的话还是让我高兴。

“同事?朋友?一样嘛。”广东佬哈哈大笑。

这个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秃头顶,脸瘦瘦的,深眍在额头下的眼睛滞涩无神,薄薄的贫血的嘴边,围着稀疏的黄胡子。他的左腿已截掉,裹着厚厚的纱布。

我悄悄问于志强,他的腿是怎么伤的,那个老广听见了,接话说:“唉,触霉头啊,在新民屯跟不晓得从哪里过来的老八碰上,他们都是轻武器,打一阵就撤了,我们有死有伤,估计他们也有伤亡,可没见一个人影。我在交火时被他们的子弹掐断了腿。我们几个弟兄被送到这里就没人管了,也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铁路不通,想回家也回不成。妈的,真是触霉头啊!”说完转过身去,面朝墙壁再也无话。

于志强告诉我,他叫邝阿福,是新×军的老兵,一九四○年加入××师,随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作战,一九四二年英军的一个师在仁安羌被日军包围,向中队求援,他们团打退了日本兵,救英国人突围成功,英国女王授皇家自由勋章给师长。这个邝阿福在那次战斗中受伤,子弹从他的右锁骨穿过。伤好后赶上组建新×军,他被编在××师。日本投降后新×军由美国空军运到东北,参加剿共内战。民国三十六年春天新×军在吉林与****作战损失惨重,邝阿福第二次负伤。伤愈后又被编入暂编××师当上副排长。暂编××师原为伪满洲国国兵,被日本人派到关内剿共,“八一五”光复后又被改编为****保安队,用美国飞机运回东北。新×军在吉林损兵折将以后,为补充兵源将这支保安队改编为新×军暂编××师,这个曾经效忠过日本侵略者的汉奸队伍,摇身一变就成了国民党王牌军,而这个曾在抗战中立过功,在****战场上两次负伤的老兵,如今成了只剩一条腿的瘸子,而且前途未卜。

“唉,可怜的老兵!”于志强无限伤感地结束了这个广东佬的故事。

我望着邝阿福一耸一耸的肩膀,猜不出他是在鼾睡还是在啜泣。

“想不到咱们师竟是一支替日本侵略者卖命、屠杀过自己同胞的汉奸队伍!”我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发堵。

“在中央军里这样的队伍有的是。‘八一五’光复后,南京‘汪’字号的,东北‘满’字号的,都被改编成中央军,衣服一换谁能认出谁啊?就说咱们这号称‘王牌军’的新×军,如今老兵还剩多少?现在的三个师还不是这两年七拼八凑的?”“于志强,我就是不明白,你说为啥全副美式装备的****就打不过土八路呢?”来政工队以后对国家的事、军队的事多知道不少,我就常常想这个一直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也常常想。你看,德、意、日法西斯想当初多凶恶,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到头来还是失败了,灭亡了。我记得《孟子》里有些话说得非常深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我想德、意、日法西斯压迫人民,就必然要遭到人民的反抗,能不失败、不灭亡吗?至于咱们跟的战争,到底谁是谁非,说老实话我也搞不太清楚。”我一字不漏地听着、想着。于志强仅仅大我两岁,自然也短不了通常的孩子气,可是一到做起事来,就又严肃又认真。他从不闲扯,说的话总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这正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我特别欣赏和佩服的地方。我又忽然问他:“照你的意思,咱们跟打仗是不得人心喽?”“我有这样的意思吗?不过你提出的问题确实是一个十分敏感严肃的问题。真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真正弄明白,所以暂时没有答案。”于志强看看房门又看看面壁躺着的老兵,似乎有所顾忌地把话岔开。他又问起下乡征粮的事,我也漫不经心地逐一回答,气氛变得沉闷起来。我顺手拿起放在枕边的一本厚厚的书,只见封面上印着两个手写体大字“子夜”,上次来就见他正在看这本书。

“这书好看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