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灰自从认识李小枪的第一天起,就对那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第一次看到李小枪骑着这辆年岁已久的自行车从自己的台球厅门前经过时,他眼睛顿时像通了电的灯泡,对着那辆毫不起眼的自行车闪闪发光。那天是初中开学的第一天,李小枪正骑着破旧的女式自行车去新学校报到,他因为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而觉得丢了面子,所以心志并不高,郭灰当时就把李小枪那张一筹莫展的脸如同相机拍照似的记在心底。

自从上了初中,郭灰的金左手台球厅门前的街道便成了李小枪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所以当郭灰第二次看见李小枪愁眉苦脸地从台球厅门前经过时,他兴奋地像猴子看到了香蕉,挥舞着他仅有的左胳膊,冲到街道中央,把李小枪硬生生拦下。李小枪正心不在焉地骑着车子,突然在自己面前冒出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人,着实把他吓了一哆嗦,他立刻捏闸停住。李小枪惊恐万分地说:“你要干什么?”

郭灰消瘦的脸上堆起一层诚恳的笑容,他说:“我想跟你做个生意。”他指了指李小枪的自行车,“我想买你的自行车,多少钱都行。”

李小枪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破烂的自行车怎么会有人稀罕呢,除非对方脑子出了毛病。所以李小枪觉得自己眼前这个只有一只胳膊的人一定是神经病或图谋不轨,因此当即蹬起车子便要走人,任凭郭灰再三请求,他全装作没有听见。情急之下,郭灰只好用他那仅有的左手一把拽住车子的后座,郭灰的力气很大,李小枪差点歪倒在地上,他被迫再次停了下。郭灰不依不饶地说:“我是真心想买这辆车子,要不,你开个价吧?”

李小枪最终被郭灰的真情实意打动了。他心想反正自己也不喜欢这辆车子,能卖个好价钱,让它尽快在自己眼前消失,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于是李小枪张口就说:“四百。”

郭灰丝毫不含糊,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李小枪轻而易举就把那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给卖掉了,他自认为处理的干干净净,认为可以考虑买辆新车子了。他从郭灰手里接过钱时情不自禁地笑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做了一笔漂亮的买卖,他有模有样地点着钱,像银行工作人员那样一手夹住钱的末端,另一只手快速拨动,他将仅有的四张票子反反复复点了三遍,才心满意足地揣进兜里,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李小枪跟买菜回来的母亲在家属院门口撞见了。母亲发现自己儿子是徒步走来的,就非常奇怪,问:“自行车呢?”

李小枪扬扬得意地将四张大红票子掏出来,摆在母亲面前说:“我卖掉了,卖了四百块!”母亲勃然大怒,还没走进家门就已经把李小枪训斥地晕头转向。

李小枪说那辆车子旧得都快散架了,能卖到这个价钱已经赚了,至少可以用四百块钱再买辆新的车子。但母亲不这样认为,一直以来都很拜金的母亲突然之间对金钱没有了兴趣,她一再声讨李小枪自作主张的行为是无组织无纪律,这样自由散漫的心态长大之后怎么了得,说着说着就给李小枪上纲上线了。站在一边的父亲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件事情,他觉得一个人情愿花四百块钱买一堆废铁,而不去买一辆新车子,这说明问题肯定出在钱上,父亲茅塞顿开地惊呼道:“这一定是四张假钱!”

父亲赶紧把钱拿在手里揉搓,感觉硬邦邦的可以发出响声,不像是假的。他又站在太阳底下高举着钱昂起头,看到映照出四个清晰可见的头像时,便马上底气不足了,知道自己的推测出现了错误。

而母亲的态度是无论是真是假,都要把钱退回去,把车子领回来。她一再声明,那辆车子对整个家庭具有重大意义,即使它真的散架了也要放进储藏室里当重要文物收藏,当神圣之物顶礼膜拜,它是整个家庭永远的精神支柱。母亲本来是想说那辆车子在这个家庭当中的地位比李小枪还高,但又怕伤害到儿子的自尊心,所以她最后说:“那辆车子比咱们家任何一个人的贡献都大,谁也无权将它驱赶出家门。”

母亲向李小枪下命令,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将那辆车子拯救回来,即使对方坐地起价,都要在所不惜。于是在父母的陪同下,李小枪手里攥着那四张大红票子,只好又被动地返回当初交易的金左手台球厅门前。站在门口,李小枪转过身来对父母说:“你们不用跟我进去了,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吧,如果我遇到了什么困难,攻克不下来,再喊你们进去。”

李小枪一个人走了进去,晚饭时间台球厅里空无一人。郭灰正对着一大碗面条吸溜着吃,他吃的很香,咀嚼的声音在空落落的台球厅里**气回肠。李小枪刚走进来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它就在郭灰的身边停放着,像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宠物狗黯然神伤。郭灰抬起头,看到是李小枪,顿时就打了个嗝,李小枪正一脸阴郁地向他走来,郭灰知道事态有变化了,于是起身问道:“怎么了,你怎么

又回来了?”

李小枪把四张大红票子放在桌子上说:“这车子,我不想卖了。”

郭灰以为他是嫌钱少了,便又掏出一张大红票子:“我再给你加一百。”

李小枪摇着头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郭灰这下就糊涂了,他伸着仅有的五个手指头说,这种车子能卖到这个数目已经很赚了,为什么不卖呢?李小枪把他母亲的强硬态度讲述出来,并说明父母正在门外等候消息,如果郭灰不把车子还给他,父母就要冲进来大吵大闹了。郭灰虽然长得很无理取闹,其实人还是非常平易近人的,他让李小枪坐下来慢慢交谈,并给他拿了瓶饮料,真诚地对他说:“可是我也非常想收藏这辆车子,能不能把你母亲叫进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李小枪听了,头像拨浪鼓似的摇了摇,他说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谁能说服他的母亲,他说他母亲就是大灰狼,其他人都是羊,从来没听说过羊吃狼的。所以他坚决不同意让母亲进来,他怕母亲会把整个台球厅搅的地动山摇。李小枪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所以咱们最好都听我母亲的话,这样才和谐。”

郭灰愁眉苦脸地说:“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了吗?”

李小枪说:“根据我多年当儿子的经验,听母亲的话,是唯一的办法。”

“要不这样。”郭灰突发奇想,“车子我可以还给你,但它最终还是我的。”

李小枪眉头紧锁,不明白郭灰的意思。郭灰解释说:“车子的使用权在你,但归属权在我。你可以把它推走,并一直骑着它,这样你母亲也不会再说什么,但当这辆车子在未来的某一天真的变成一堆废铁的时候,我还是要把它收回。”

李小枪听明白了,但他还是有所顾虑,因为母亲也说过要收藏这辆车子。郭灰对此给予的答复是,未来遥遥无期,走一步算一步,当车子真的变成了废铁、毫无利用价值时,说不定他母亲的态度也就转变了,即使不转变,到时随便撒个谎,镜子丢了,以此蒙混过关是很简单的事情。郭灰还说:“这四百块钱你拿回去,自己留着用,就当我交的订金,以后你来我台球厅里玩,在这里吃喝拉撒睡,我一概不收你钱,你觉得怎么样?”

有金钱的**,又可以把车子带走哄母亲开心,李小枪当然就同意了。他喜上眉梢地把四百块钱揣回自己兜里,正式与郭灰就这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的使用权和归属权的问题上达成共识,他答应郭灰以后会经常来台球厅转转,让他看一看这辆自行车。郭灰也心满意足地说:“反正我现在只有一只手了,根本也没法骑车,能让我定期看到它,我就心满意足了。”

郭灰说的情真意切,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李小枪真是搞不明白,这辆破烂不堪的自行车既没镶金也不带钻,扔在路边完全就是一堆没人要的生锈的废铁,可是母亲和这个只有一只手的人竟然非要抢着收藏它。李小枪推起车子走了,后来他就跟郭灰成了非常熟悉的朋友。而对于郭灰为什么对这辆车子情深似海,他从来没有问过。

郭灰比李小枪整整大了十岁,他家里很穷,是周边某个乡村里长大的孩子。学生时代的郭灰不好好学习,整天逃课在我们章城路边的台球桌上打野球,杆法炉火纯青技艺精湛无人能敌,在我们章城的台球界里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因为台球打得好,所以认识了一个女孩,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又很快结了婚。结婚之前,郭灰问女孩:“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辆自行车,你愿意嫁给我吗?”

女孩说:“我愿意。”

于是没有酒席没有嫁妆,郭灰只骑着一辆自行车,便把女孩娶回了家。成家立业之后的郭灰从此淡出了我们章城的球坛,路边热闹的台球桌旁再也见不到郭灰的身影和他神奇的杆法了,没人知道他到底去干什么了。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的右胳膊就已经没有了。

谁也不知道郭灰的右胳膊到底去了哪儿,至今为止,关于那只曾在球桌上叱咤风云的右胳膊,我们章城流传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第一种说法是,女孩婚后不久便怀孕了,却突然跟着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暴发户跑了,郭灰费尽周折找到了那个女孩,他在跟暴发户决一死战的时候落败了,于是暴发户砍下了他的右胳膊,让他再也打不成台球。

第二种说法是,女孩跟着暴发户跑掉后,郭灰极度消沉,在某个醉酒后的晚上,他骑着那辆当初娶回女孩的自行车徘徊在马路上,被一辆横冲而来的大卡车瞬间撞飞出去,由此丢掉了右臂,那辆具有结婚纪念意义的自行车也在那次交通事故中变得七零八落。

无论这两个版本哪个正确,郭灰没了右胳膊和女孩孕后跑掉,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当初郭灰的那辆自行车,就跟现在李小枪骑的这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是一模一样的。

失去一只手臂的郭灰,在以前打台球时结交的朋友的帮助下,开了这家台球厅,因为自己只剩一只左手了,所以起名为“金左手台球厅”。这是我们章城唯一的一家正规台球厅,郭灰没往里面投入一分钱,全部的启动资金都来源于朋友的大力资助,郭灰只是在这里当老板看场子。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后来他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居然又可以打台球了,他用那只仅剩的左手打球,双手健全的人都打不过他,他又恢复了在我们章城台球界霸主的地位。

李小枪和郭灰因为一辆相同款式的破旧自行车而成为了无话不谈的亲密挚友。每当李小枪逃课的时候,他就会跑来找郭灰聊天或切磋球技。郭灰总是不断地摔给李小枪烟抽,到了饭点,两人便一起去街对面吃酥皮烧饼和凉拌小菜,小菜里加了很多蒜泥,再要上两瓶啤酒,特别有味。吃饱喝足后,两人回到台球厅里接着抽烟、聊天、切磋球技。

金左手台球厅俨然已经成为李小枪逃课的基地、自由的国度、娱乐的天堂。两人的谈话内容也非常有趣,丰富多彩包罗万象,能从上下五千年谈到台湾军购,从UFO谈到WTO,从玛丽莲梦露谈到日本首相,谈得热火朝天热闹非凡,就跟央视的百家讲坛似的。他们其乐融融地谈来谈去,最后却总能谈回到我们章城的奇闻趣事上,就好像无论航行出去多远的舰艇,总归是要返航的,总是要以章城为结束。于是在他们的谈话中,章城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某天他们在打球时,李小枪意外地赢了郭灰一盘,他高兴得就像中国足球闯进了世界杯一样载歌载舞,然后极为高调地说:“在咱们章城能赢你的人寥寥无几,现在我终于也荣幸的成为寥寥无几中的一员了。”

郭灰表示,既然李小枪创造了这么伟大的一个历史时刻,那么理应吃顿好的庆祝一下,他说要请李小枪去上海街的一家大饭店海吃猛喝一顿。可李小枪就纳闷了,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上海街的名字虽然非常大气,但并没有什么像模像样的饭店。于是他疑惑地问:“上海街什么时候开了一家大饭店?”

郭灰说:“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那里的糖醋里脊做的非常地道,外酥里嫩,香甜可口。”

李小枪一听到自己最爱吃的糖醋里脊,口水就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他无法抵挡美食的**,就像无法抵挡美女的**一样。我们章城不大,街道数量屈指可数,闭着眼睛都不会走迷路。但我们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耻下问地向那些全国著名的大城市虚心学习,学习它们以地域名称作为街道名字的做法。中国有36个省、4个直辖市、2个特别行政区,不多不少,42个省级行政单位刚好涵盖了我们章城纵横交错的全部街道,它们一个萝卜一个坑,各择其主,都找的了自己的归宿。虽然有些归宿并不恰当。其中最不恰当的就是上海街,猛一听名字,还以为是我们章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到了那儿一看,才发现上当受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