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极分子带着彭飞他们进门的时候,老汉半边身子倚着墙正坐在门槛上,身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邋遢不堪,正在玩泥巴的小女孩,老婆婆则拿着一把小小的锄头,在自家门前很小的一块菜地上锄着什么东西。那个大肚婆不见踪影,也许是因为避人,躲在家里。

老汉警觉地偏着头听着彭飞他们的脚步声,老婆婆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来人,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依旧玩着自己手里的泥巴。

彭飞永远都不能忘记,当老婆婆确定他们是走往自己家里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里那种极度恐惧与绝望的眼神。她的眼泪根本就不需要酝酿,刷地一下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庞流了下来。

她扔下了手里的锄头,不知道是因为年老,还是因为激动,步履有些颤巍巍地小跑到通往里屋的大门前,嘴里发出“啊”的一声悲痛万分的哭喊。在老婆婆哭出第一声的同时,瞎眼老汉也明白了过来,他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摸摸索索地扯住了彭飞的裤管,和老伴一起跪在了这些年轻人们的面前,

干哑撕裂的哭泣声响彻了整个山头,其间还夹杂着那个毫不懂事,却也已经被吓得开始一同哭泣的小孩的声音。

彭飞看向了主任,主任脸上也有一些不忍,一时没有说话。一旁的那个积极分子却指着两位老人说:“那个时候,你屋里老幺还在的时候,我就给你们说了的,生儿生女都一样。而今你屋里老幺死了,你还有个孙女啊,有什么关系?而今都要过年了,你还麻烦张主任和彭干部跑一趟,真的是,这么老还不懂事哒。这是国策,你懂不懂?哪个都不能违反。哎呀,你们两个啊,来来来,起来起来,莫挡路哒。你媳妇到镇上去一下就回来,不碍事。五组的刘家媳妇前几天不也是去了啊,而今还不是好好的。来啦,来啦,要你们起来啦,怎么不听呢?张主任和彭干部还要回去工作,你以为像我们农村里的人一样没得事啊,紧留在这里和你们搞。莫耽误别个的正事了,起来!”

显然,那个人的话打消了主任的最后一丝犹豫,他下达了进屋搜人的命令。彭飞提出了轻微的反驳与建议,却在主任凌厉的眼神下,选择了屈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素不相识的原本善良的人们会恶毒地叫他“夭亡鬼”。

那对老夫妇没有食言,他们说过:“你们这么一搞,我屋里一屋人就都没有活头了啊!”

当时,彭飞和主任乃至那个积极分子都以为,这和往常很多次的情况一样,只是农民在悲愤无奈中的一种哭诉而已。

他们低估了两位本就已经离死不远的老人在生无可恋之后的绝望。当听到老两口喝完了整整一瓶农药双双自尽的消息时,彭飞居然忍不住在办公室里当着所有同事的面,痛哭失声,捶胸顿足。

在年底科室的团年会上,堪称海量的彭飞却喝醉了,喝醉的他又开始痛哭,哭得如丧考妣,同事纷纷来劝,劝不住。喜庆的日子里面,被扫了兴的人们,耐心终于开始消退。最后,主任板着脸说,如果要哭就出去哭。

彭飞失掉了家人用尽一切为他换来的那份工作,跌入了对于往事的追悔。他在九镇租了一个小房子,用尽所有的能力去赚钱,来报答家人,然而他却在贫困中贫困,在痛苦中痛苦,在憋屈中憋屈。

再然后,雷震子带着我一起打开了那间小房子的那扇木门。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绝对不会想到人类居然能够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面。放眼望去,那个小且逼仄的房间已经不再是用猪圈就可以形容,那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场。在无数散发着奇异恶臭的垃圾当中,一个胡子拉碴、头发极长、双眼无神、面色苍白的男子坐在一张小**,一动不动,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我们。

最后,我们约上了下班的牯牛,四个人一起来到了雷震子租住的地方。我把自己账户里面的一千七百块钱取了出来,然后带着只剩下零头的存折一起摆在了彭飞的面前,并向他表示,现在少给的,事后会全部补上。

很多年后,彭飞给我说,就是那一瞬间的狂喜和心跳让他突然明白了,在这个不需要英雄的年代里,只有钱才会让人成为英雄,而我,就是那个真正可以让他成为英雄的人。

我们就像是四个在沙漠里渴了八百年之后才遇见水的孤魂,狂喝了一顿酒。如雷震子所说,彭飞的酒量果然极好。我醉的时候,没有看到他醉,我只看到了他眼里冒出了一种咄咄逼人的光。

因为初见面时的诡异场景,和他冷静到有些淡漠悠远的言谈与喝酒的豪气之间太过鲜明的对比,被酒精燃烧的我们不再叫他彭飞。那一天开始,我们所有人就已经习惯称呼他为“癫子”。

练香功的黑道大哥

那个年代没有高速公路,在市区会合之后,我们一起登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子载着我们在同样破旧的公路上面颠簸了十来个小时。见到将军的时候,天空已经布满了点点繁星。

面对着初次见面的牯牛三人,将军表现得大方得体,分别甩给了他们每人一条万宝路,然后扭过头拍了我一下,笑着说:“我们两兄弟,我就没得这么多烟给你抽了,这就是到了你自己家,要什么,就别和老子啰唆,你自己去买。”

区区三条烟,短短一句话,既使牯牛他们体会到了一份热情,又让我感受了尊重。言谈之间的那份老到,让年龄并不算太大的我不得不暗自叹服。

小将军已经在一家不太显眼的酒店之内摆好了丰盛的酒席。在一片融洽中,我们大吃、大醉。一路的风尘与连日里来一直压抑的紧张、惶恐不知不觉中无影无踪。席散,我醉意盎然地走出饭店,抬头看去,片刻前的繁星居然全部消失不见。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水淋在脸上,昏黄的路灯多了一层光晕,模糊得有些遥远。

不知为何,我的鼻子有些酸楚。

将军所在的那个市是一个世界有名的旅游风景区,自从改革开放之后,前来游山玩水的国际友人越来越多。所以,虽然地方经济没有我们那个市发达,为了招待八方来客,却也在去年率先修建起了一栋我市没有的四星级宾馆,名字叫做邮政大厦。

将军就安排我们住在那里。走之前,他还带来了四个女孩,要我们放心大胆地玩,这个地方是专门用来招待外宾的,绝对不会有人查房。我本想拒绝,无意间却瞥到了另外三人迎风招展的裤裆,无奈之下,只得婉拒了自己的那一个,和将军告辞之后,抛下身后万种风情,转身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打流的那天开始,我就不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我并不是没有嫖过娼,更不是不喜欢女人。因为我知道,只要身边躺着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么这整整一晚我都无法好好地休息。但是,今天我需要休息,需要在绝对的安静中仔细地理清一些事情,所以我不能将精力浪费在其他的事情上面。

明天,将会是风云莫测。

躺在**,看着电视,却完全不知道里面播放的是什么东西,我脑子全力运转,回想着席间将军给我说的计划。

当时正是气功大师们的黄金时代。借着气功的名义,形形色色的江湖骗子大行其道,各种各样的功法风靡全国。其中有一种极为流行的功法,号称几千年的佛教秘传,连莲花生大师、唐三藏、济公都是功法传人。因为据说人只要一练功,身体周围几米的范围都会散发出一种神秘的香气,所以取名为“香功”。

熊“市长”也练这种功。一个为了保护自己,可以废掉亲哥哥的人,自然万分珍惜自己的生命。他想要长寿,所以,他很少喝酒,很少熬夜,只爱赚钱和练功。不过,熊“市长”毕竟是一个黑道大哥,他不可能每天跟着一帮中老年妇女一起在广场上练功,这样太没有格调了。

他练功的地方是离他家不远的一个香功“大师”家里。据说,他是那位大师唯一的真传弟子,这个传言让他骄傲自豪的同时,也让他越发虔诚。

将军说,这两年来,熊“市长”每天晚上都会去练功,风雨无阻。

明天早上七点之前,将军会给我们送一辆车过来,我点名需要的斧头、杀猪刀和铁锤都会放在车上,然后他会带我们去认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