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聒噪而单调的刮擦声中飞快消失,却又好像一动不动地停滞着。我看到雷震子的食指突然停了下来,使劲地按在了那道刮痕的尽头,指甲盖呈现了一片雪白。他抬起头,瞟了我们一眼,目光再次飞开,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身后渐黑的天空,声音虽小,却非常坚决地说:“你们怎么搞,我就怎么搞。”

当时的我们都以为雷震子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本质上就是一个讲义气的人。那时的我们都还太过年轻,我们不能明白,雷震子的心里除了义气之外更多的是孤独。人性中渴求着认同与归属感,惧怕被抛弃、被隔离的终极孤独。我们原本还可以给予他更多,只可惜,当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雷震子已经离我而去很多年了。

雷震子,我确实欠他太多。

最后,我拿出了将军汇给我的已经分成了两份的五千元钱。那一刻,我看到两人的眼睛里面再也没有了犹豫与忧虑,只有掩藏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那是一种让我惊心动魄的裸的。可是,牯牛毕竟还是那个忠肝义胆的牯牛,他抵抗住了的**,他真诚而坚决地推辞着不要,雷震子没有办法之下,也只能跟着说不要。我说:“你们也不用推辞,这个钱不是我的,是将军给你们的。你们也不认识他,该收的钱就要收。而今给的只有这么多了,但是如果事办好了,我保证数目比这个绝对要多。”

“牯牛,这是你的。拿去,拿去啊。”我把钱送到了牯牛面前,牯牛停顿了片刻,手终归还是伸了出来,握住了钞票的另外一头。一股试图将钞票从我手中抽离的力道传来,我也加大了握住的力气,牯牛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我。

突然,我就感到了愧疚,我说:“兄弟,你一定要想好,这就是买命的钱。”

牯牛没有说话,眼睛还是那样盯着我,我只感到指尖一松,钞票已经离开了我的手。前方,牯牛的脑袋轻微地点了点。

“三哥,什么买命不买命咯,没得这个钱,我的命也是你的。哈哈,三哥,说真的啊,我还从来没有一次性拿过这么多钱呢,哈哈。”雷震子想要客气,却又实在忍不住狂喜地说个不停。

那一天,告别了牯牛和雷震子之后,我回到了家,耐着性子坐在客厅里陪着家人看电视,脑子里面却越来越乱。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焦虑,我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反反复复地思考着早已想好的全盘计划。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明天,我会向唐五请一个星期的假,借口是要去邻县的姑妈家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后天早上,我和牯牛、雷震子分批坐车到市区集合,再转道市区赶往将军所在的那个市。在将军那里我最多待两天,第一天摸清所有的情况,第二天办熊“市长”,办完了连夜就走。牯牛和雷震子会回各自乡下的家里住几天,而我则去姑妈家,直到一个星期之后回来,回来的时候,我会带一些那个县的特产送给唐五。

这样一来,只要我们不是被当场抓住或者当场认出,没有人会怀疑到我们的身上来。

唯一让我有些不满意的地方是,我们只有三个人。就算牯牛和雷震子开始没有答应我,他们不去,我自己一个人也会去办熊“市长”。我已经在将军的面前做出了自己人生的选择,无论对错,我都只能背负着它,一步步前行,没有退路。

现在他们愿意去了,我很高兴。可我还是觉得人有些少,雷震子并不是一个可以拿刀的人,实际上我压根也就没有准备让他拿刀。他只需要负责在我和牯牛办完事之后,开车带我们走就行。

可是,要知道,两个人对熊“市长”一个,要弄死他很简单,但如果想要不引人注目,快速而干脆地废了他,是很有些难度的。偏偏这件事情绝对出不得半点差错,一旦有了任何意外,包括将军在内,我们所有人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纠结在这个点上,想了很久,越想越心慌。耳边先是传来外面隐隐的电视声,偶尔的交谈声;然后又是关闭电视机声、洗漱声;最后,万籁俱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沉沉睡去。

唐五没有多言半句,就同意了我的请假。一切准备妥当的我站在难得的冬日艳阳之下,连日里焦虑紧张的心也不免有了一丝放松。可是,当雷震子站在我的对面,一脸笑意地说出了一句话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上帝摘去了翅膀的路西法,从温暖的天堂直接跌入了冰寒刺骨的地狱。

他说:“三哥,你这件事还差不差人?”

手脚上的冷汗不断渗出,我用最后的一点自制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看着雷震子,一字一顿地说:“你把我们的事,告诉了别个?”

声音干涩枯哑,简直不像是我的声音。我已经没空去理会自己的失态,我静静地等待着雷震子的回答。雷震子的脸色一片惨白,片刻之前的笑意已经消失无踪。他惶恐紧张地望着我,额头上隐隐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没有,三哥,没有,我……我没有,我对哪个都没有说,三哥,这件事,我没有说,我真的没有说。”

吊在嗓子口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剧烈的心跳过后,我感到脑袋里面一阵空白与眩晕,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哥,不是的,是我一个朋友,铁聚,我今天中午请他吃了一顿饭,他找我借钱,我看他而今也混得不如意,所以,想问一下?”

怒火终于涌了上来,我一脚就将雷震子踢得坐在了地上,踏前一步,指着他大骂道:“我捅死你的老娘!雷震子,你个狗杂种,你是不是有不得两个钱?肚子里面装不得什么事,你就别他妈答应帮老子做事!有个钱就在别人面前显,你显个鸟啊显!别个当你是坨狗屎,你晓不晓得?万一出事,老子和牯牛都要被你这个杂种害死!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雷震子坐在地上不敢说话,也不敢起来,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骂了半天,也骂累了,又拉不下脸真的开打,我只得拿出一根烟,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想要思考,脑子里却好像灌进了一桶糨糊。

“三哥,我什么都没有说。真的!我就是给他借了五百块钱。他和我是一个村的,一起玩到大的条卡朋友(方言,发小,穿开裆裤玩大的朋友),就像是我屋里的亲哥哥。他实在是没得法了,找我开口借二十块钱。我就拿了五百块给他。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看着坐在地上的雷震子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的怒气终于消退了一些。我走上前去,想把他扯起来,他居然像小孩子耍赖皮一样,还犟着不肯动,嘴里还不断念着:“三哥,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你起不起来?你不起来,就给老子死在这里,别起来了。”

“三哥,那个人和我关系真的蛮不错,就像是我和你一样。我确实也没有给他说任何东西,就是借了钱,三哥,你相信我。我不会这样不知轻重。”雷震子看我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赶紧边说边站了起来。

“他未必没有问你哪来这么多钱啊?你倒是大方啊,一出手就是五百,你自己穷得像个鬼,站着像根账桩,蹲着像个账坨,你欠一身的账,你还借钱给别人!他不问你?”

“问了,我说是我打牌赢的,呵呵。”雷震子毫无廉耻地笑了起来,笑得我鼻孔里面都冒青烟。

“放你娘的狗屁!你赢钱,你他妈的,你自己信不信?”

“……”

雷震子的笑容僵住了。

“他未必比你还蠢些?”

“……”

雷震子的眼睛里面又冒出了惊恐之色,身体开始往后退,看样子是做好了再次挨踢的准备。我大大抽了一口烟,再也懒得看他,目光转向了另外一个清静的地方,想了一会之后,问道:“你那个朋友是个什么人,和你关系到底怎么样,靠不靠得住?你他妈给老子说实话!”

“靠得住,靠得住!有几年,我们过年都是在一起过的。小时候,他穿不了的衣服,他屋里大人都给我穿,真的就和一家人差不多。就算他看出什么了,他也绝对不会出卖我,就像我绝对不会出卖你一样。真的,三哥,绝对是铁聚啊!”一听到我这么问,雷震子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堆了起来,甚至带着些许得意之色,飞快地回答,居然还不忘记拍一下我的马屁。

“他也是打流的啊?”

“不是的啊。”

“那你问老子差不差人?你吃多哒没卵事啊!”

“哎呀,三哥,这你就失误了啊。我就说你啊,我佩服还是佩服你,不过有些时候呢,你真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未必只有打流的才狠啊?我告诉你唦,我这个朋友……”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在他短暂的生命里,雷震子始终都像是一颗长在茅厕旁边的小小野草,一直都活在生物链的最底端,卑微低贱,甚至还有些恶俗肮脏。但是,雷震子的内心却永远都是那样地单纯与善良,远远地超过了我以及我所见过的所有人。他从来不会记仇,他也从不会因为别人的厌恶和欺负而长久地去恨一个人。

他只会记得人们偶尔对他些许的好、些许的尊重,并且用别人看来傻里傻气,却是他自己最为擅长、最为真诚的方式表达出来。听到我的询问之后,雷震子已经忘记了我的暴怒和片刻前踢他的那一脚。乐而忘形、急于邀功的他,无意中把另外一个日后成为我左臂右膀的人送到了我的眼前。

雷震子的那个朋友姓彭,名叫彭飞,和雷震子是一个村的老乡,比我们都要大上几岁。在全国上下高声说着“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年代,在全国姑娘都要嫁给军人的历史洪流中,他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只可惜,彭飞没有等到渴望已久的战争,他也没有成为梦想中的英雄,甚至连一个三等功的勋章都没有得到。他只是如同绝大多数的热血儿郎一样,在绿色的军营里面度过了默默无闻的几年青春。

等他带着些许的失落与满腔再创天地的雄心退伍回来,却发现时代已经变了,这已经是一个不需要英雄的时代。除了一副好身体以及从小练就的农活手艺之外,他一无所长。而那些善变的姑娘们早就掉过头去喜欢个体户、年轻干部了。

最后,将他从迷茫与困惑中解救出来的还是那两位卷着裤腿,两腿泥巴的老人。家里人几乎是砸锅卖铁,借了一切能借的债,求了所有能求的人,历尽千般艰难、万种辛苦,终于在九镇政府一个唯一愿意接受他的部门替他谋到了一份职业。九镇的人们通常称呼那个部门为“计生办”,有些时候,人们也叫它“夭亡鬼”。

其实,那个年代的计生办和现在计生办的性质绝对不同。在二十年前,计生办绝对算是一个肥水衙门。只不过,在九镇,愿意到这个衙门里面上班的人并不多,尤其是九镇本地出身的干部,更加是避之不及。

为什么?就因为人们口里的那句“夭亡鬼”。“夭亡鬼”是九镇三镇十八乡范围内的一句方言,按照字面意思来说,是指那些年纪轻轻就意外死亡的人。但是在九镇,无论儿女如何不听话,父母都绝对不会用这句话来说他们。它专门形容那些已经被人仇恨,人们咒他不得好死,要遭天打雷劈的人。

人们对计生干部如此仇恨也有着自己的原因,九镇一直都地处交通不便的中南部山区,信息闭塞,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也正因如此,千百年来的传统也就保存得更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女空万担,养儿不再穷”这些话虽然不对,却是那个年代里,每一个九镇人深深记在心中的祖宗遗训。

所以,在他们的意识中,计生干部断了他们的户,绝了他们的后,这是不共戴天的仇。在法制社会,他们不敢用其他的方式报复,背后骂骂人还是没问题的。彭飞就进了这么一个单位,成了一个人见人厌的新晋“夭亡鬼”。

残忍的职责

彭飞不是一个很会在官场上混的人,他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更不像雷震子一样喜欢拍马屁。可是他背负着父母的所有期望,所以在工作之初,他也很用功,很努力。他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直到年关来临,喜气笼罩九镇万民,彭飞却没能过得了这一关。

在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政府部门、国营企业都有一个硬性规定的指标,只有达到了这个指标,才有资格在年底评选中评优,只有评上了优,科室里的人才会有年终奖,只有拿了年终奖,这些薪酬微薄、无权无势的基层干部才能让家里人开开心心地过一个好年。

九镇计生办当然也不能例外。彭飞上班的第一年年底,他们计生办主任发现还差好几个指标没有达到,他急了,全科室的人也都急了。

于是,主任决定要像往年一样,在年底之前,大抓计生工作,给党和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成绩单。在素来民风剽悍的九镇地区,平时计生工作也都进行得非常困难,暴力抗法,计生干部受伤的事情时有发生。可比起年关时节,这些只是小巫见大巫。

计生干部的出现让人们从过年的喜庆一下跌落到绝后的痛苦时,所造成的巨大反差,会让人发狂,会让人不计后果地报复。况且计生干部也是人,他们因为不得不做的本职工作,被人骂了一年,没有谁还想在过年的时候,继续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夭亡鬼”。所以,计生办那些老油子纷纷躲之不及。自然而然,这个重任就落在了初来乍到,啥事不懂,也没有资格挑拣的年轻后生彭飞的身上。陪他一道的只有无法推卸责任的主任和主任指定的另外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在处理之前那几家超生户的过程中,彭飞就已经感到了非常的内疚。平时,他们出来办事,遇到了会来事的或者情况确实可怜的人家,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良心上没有这么大的负担。但是现在,被逼上梁山的主任已经变成了一头红了眼的饿狼,不管什么情况,只要被他们抓到了,一律送到卫生所,该打的打,该流的流,没有任何人情可讲。

在这个过程中,彭飞在顶头上司的命令之下也用了些非常手段,和抵抗的村民打了架,而且还越打越凶。因为他发现,只有别人打在他身上时产生的痛楚或者他打在别人身上时产生的快感才能让他暂时忽略身边那些老人、妇女悲凉绝望的眼神、撕心裂肺的哭泣,才能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份尊严。

年前的那几个月,彭飞在科室里面的地位直线提升,主任对他刮目相看,视为头号爱将。在同事们嫉妒的眼神中,彭飞却越来越消沉。

在这样的日子里面,年关越发临近,悲剧也终于随着降临。

某天,某个乡里面的一个积极分子走进了九镇计生办。他向主任报告说,他们村里一个怀了二胎,在外头躲了几个月的女人,终于回来过年了,昨天他亲眼看到她进了家门。

于是,主任带着彭飞一起赶了过去。这一次,彭飞没有打人,因为根本就无人可打。

在参加工作之后的大半年间,彭飞见过很多或贫穷或可怜的家庭。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贫困可怜到这个地步的人家。那家人住在九镇下面位于大山最深处的一个村,在夏天的时候,作为顶梁柱的儿子耕作时被发狂的耕牛顶到心脏,去世了。家里一贫如洗,别说电灯、自来水,进门之后,狭窄昏暗的套屋里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角落的土灶边上摆着一个一尺来高的小木桌,木桌上油迹斑斑,摆着两碗黑乎乎的腌菜,灶台上还有一碗辣椒炒鸡蛋,独自放在一旁,显然是给孕妇吃的。

屋里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一个已经瞎了双眼的老汉,一个虽然不瞎,却同样憔悴老朽的老婆婆,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头发蓬乱,大着肚子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