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

夜色深深,深如许。当一、二、三更的更鼓,如春雷乍响般地轮番响过,就连热热闹闹喧嚣着的夏虫,都开始逐渐安静了下来。

远来的风,无声无息地拂面而来,那样的绸缎丝润般的轻柔的滑动,更象是三月花开时的恬淡和润物无声。舒适里带着懒慵,柔滑里带着清甜,隐隐的,还带来远处的草长莺飞的清新气息。

忽然,流风中,夜色里,有浓浓的血的气息,随着竹林的柔风,隐然扑面而来。那样的不属于这个清新原野的血的气息,咸、腥、冷然刺目,随着流风,如汀上水花一般地四散飞场着,仿佛在传递着某一种隐秘的、焦灼的信息一般,令人一闻之下,不由地猝然心惊。

往前,再往前。只见竹叶的间隙里,刀光如闪电,杀气似电。惨叫,叱喝,还有刀斫在骨头上的声音,血溅出身体里的声音,仿佛就是生命和轮回的交响曲一般,在这一片生机勃勃的浓绿深处。一波又一波地蔓延开来。

黑影迭闪,仿佛暗夜里浮动的点点云朵一般,暗彩闪闪,飘舞飞扬。杀气,如烟雾,如水晕,层层弥漫,扩散全场。

风包裹着四溅的血沫,四处飞扬,每一点淡痕,都代表着每一寸生命的逐渐消失。

刀光,剑影,尸横遍野。还有不停地倒下的,和强撑着不想倒下的人,便是这里的全部的风景——竹林深处,那一场黎明前的暗杀,仿佛是弥漫在冰雪天气的强烈浓雾一般的,寸寸展现。

血腥,浓烈,无孔不入。

竹的长叶,随风急舞,最后化为碎片,点点落下。层层暮色交叠的竹林深处,只有道道雪亮的剑光,不时地劈开如墨染一般的夜空,带来令人心颤的惨呼。

影动,剑起。

道道剑光,仿佛割裂夜空的闪电,重重人影,在生死之间擦肩而过——就是这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仲夏的黎明,生生地将时间分割,然后将在场的所有人的一生,从此改写。

剑起。

剑式如风。

风扬。

风云涌动。

剑气,如冷风砭肤,光刃,毫不怜惜地割裂陶心然纤细的身体。划在身体上的剑伤,正在以缩短时间的方式,一道又一道地割下——仿佛被困在墨云深处的她,正在对方一轮紧过一轮的攻击中,全力以赴,殚精竭虑。

有血,不停地流出她的身体,将她的浅色衣衫寸寸染红。冷汗如淋,和血而下。那个被数十人围攻的中心,那个正举剑飞舞的年轻女子,正冷酷着一张俏脸,将手中的长剑挥舞纵横,然后不让任何人有再一次可以上前的机会。

她的剑式精、准、快、绝,没有一点的花哨。可是,就是那样几乎出繁入简的狠厉剑式。每一剑的挥出,几乎都伴随着每一个生命的消失。

更多的、黑色的影子,如轻雾弥漫般地围了上来。无数把长剑,呼啸着闪过夜空,在深黯如铁幕的黑夜之中,闪着令人心惊的绝冷的光芒。

一,二,三……

十余名刺客,先后倒在了她的剑下。在生和死的快速交错之中,陶心然的体力,也在慢慢地滑向极限。

又一轮攻击,被陶心然用尽全力地逼退。可是,那个手抚胸口,正手拄长剑,微微喘息的年轻女子的一袭白衣之上,已经又添了几处剑伤。

陶心然望着眼前的黑衣如云,俏丽得仿佛风中蔷薇的脸上,终于都浮出一抹说不出的冷然和愤懑。只能说,这些人,太过嚣张,嚣张得有恃无恐,敢在老虎口里拔牙。敢在她陶心然的一亩三分地上挑衅……

要知道,竹林镇,距离邺城陶家,不过百里。而她同行的陶六三杰,个个以一挡十。

有人竟然敢在她接近陶家的地盘上公然行刺,明目张胆地暗杀,那么,就只有两种解释。一:要么是对方有恃无恐到了无以复加,不再将陶家放在眼内。二,要么,就是她的存在,致命地威胁到了对方,使得对方不得不铤而走险。

流风从枝梢轻轻地吹过,带走血和死亡的味道。

竹丛之侧,长叶之下,一身浅白的陶心然轻汗微闪,拄剑而立。又一轮攻击被她击退了下去。可是,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体力的极度损耗,还有精力的严重透支,她的眼前渐渐开始群星乱舞,阵阵发黑。头,开始晕眩,摇摇欲坠。就连她紧紧地握着剑的右手,都因为身体的一阵又一阵的虚弱,而开始不可抑制地隐隐发抖。

陶心然知道,她的身体的如此迅速的衰竭,除了因为正在不停地流血的伤,还有半夜厮杀的体力消失,更重要的是,上次遇刺时,大伤未愈的她的身心,因为半年奔波劳碌而没能好好地恢复的元气,在她经历如此的大战之后,又一次渐渐地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退缩,就如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无路可退一般……

黯夜无光,看不到黎明。那样的漫长得看不到边际的黑夜,那样的毫无胜处的搏杀,仿佛今晚,就是终结……

仿佛没有料到今晚的刺杀对象如此的强悍,而且如此的不顾一切,围绕在陶心然的黑衣人都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仿佛在忌惮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什么。

剑光,倒映着无数面无表情的脸,无数双仿佛雪浸过一般的眸子,都在无声无息地凝望同一个方向。那眼神,仿佛在冷眼旁观着自己即将收入囊中的猎物一般……

第三轮的进攻已经结束,剩下的,将是今晚主角的出场,将是又一次任务的完美结局……

流风过,拂动衣衫如雪,竹影深,轻响飒飒如饮泣。流风之口,竹影深处,终于有人动了一下。跟着,一个淡然若浮云,缥缈如远山的声音,终于在人后响起。那声音,浅浅淡淡,却带着令人不容置喙的、仿佛坚冰似的冷意:

“好了,你们退下……”

周遭,刹时,只觉得一股异常冰凉的气息,在那人的话音刚落之时,倏然波**开来。本来已经淡了,缓和了的杀气,就在他的这句话里,仿佛浓烟乍起一般,凝聚,再凝聚。

与此同时,几乎所有负责暗杀的黑衣人,齐齐地垂首,收剑,退开。整个战圈,整个被围起的空间之中,不过片刻,就只剩下陶心然一人。

有血,不停地从陶心然斜斜垂下的剑尖点点滴下,然后,没入尘埃。看到所有人退开,一直面无表情的陶心然,忽然之间,轻轻地扯了扯唇——这今晚的正主儿,终于都舍得出场了么?

离岛,是这个大陆杀手组织之中,一直极其神秘的一个组织。他的可怕,就在于只认钱不认人的血腥原则,而且,任务一出,悬赏令一下,失败的机率,几乎为零。

而他们的刺杀,也是极有规律的——先是猝然发难,令对方措手不及,紧接着采用车轮战术,逐个击破,不给对方丝毫喘息地机会。再接下去,就是负责本次刺杀的主角入场——相信在经过最初的慌乱还有极其消耗体力的还击之后,没有几个人还能避得过最后的这致命一击。

离岛,从来只要结果,不注重过程——他们从来不在乎要用多少人的生命,去换取一次完美刺杀的成功。事实上,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所有的人,也只不过关心自己的生存,是否受到威胁,也只不过关心,自己的目的,是否达到而已……

“陶家家主,陶心然陶姑娘?”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一身黑夜的男子,几乎和他背后的黯黯夜色融为一体。而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端之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飘忽诡异之意。数十步的距离,几乎在一秒之内完成。下一秒钟,他已经在陶心然的十步外站定,忽然间静静地问了一句。

陶心然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枉杀,不滥杀,这也是杀手中的潜规则。如此一来,除了可以减少暴露自己的危险,避免节外生枝,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之外。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的眼里,生命的价值,通常和银子的数量划为等号,如果说费心费力地斩杀了一人,却并非他们的终极目标。那么,他们首先可惜和懊恼的,就是没有银子可收,而不是唏嘘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瞬间消失。

生活消逝如流星,生命有价。

“我是离岛的离天……”男子仿佛早已习惯了被杀者之前的沉默,所以,乍一上前,就面对陶心然而立,应景似的自我介绍,那语气,那神情,仿佛是例行公事。

听了男子的话,陶心然的握着长剑的手,不由地又紧了一下。

离天?

负责这一次暗杀的,竟然是位列离岛之中,天、地、人、君、寿之首的离天?那一秒,陶心然想笑。要知道,离岛之中,身份的高低,直接关乎被刺者的身价。而天、地、人、君、寿之五位,只要请出任一,就是倾城之价——

也就是说,这一次想要她死的人,掷重金,断后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要孤注一掷了吗?

冷风拂面,冷得足可以冻结一切生意。

第五次了,这已经是一月内的第五拨杀手了……

那样的无所不用其极,那样的阴冷卑鄙手段。陶心然微微地闭了闭眸子,然后缓缓地,却又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谣言止于智者,杀戮止于勇者。

此刻,她并不关心,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事实上,自己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异世那天,现实就教会了她——要生,就必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就必须要付出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

就如现在,如果她想要走出这个困局,就必须令面前的人先倒下。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她将永远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陶姑娘请……”离天颇具绅士风度,言辞之间,虽然简炼,却极其温文。甚至,当随身的长剑,缓缓地由左手换到右手时,他的脸上,都还一直带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的依稀温暖。

可是,陶心然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面,只是假象。事实上,在江湖上,名次仅次于奈何天的离岛之中,无论是天、地、人、君、寿中的任一,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角色,而他们对于生命的漠然,也早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所以,在对方还在做着无用的自我介绍之时,陶心然已经快速地调匀了自己早已紊乱的呼吸。

离天忽然极淡,极淡地笑了。那样的轻浅的笑容,不达眼底。然后,他的手,在陶心然又一次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之时,已经完成了左右和右手的交递。

杀气,再一次弥漫全场。

剑影,又变成了这里唯一的亮。

黯夜之中,漫天的星宇之下。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同时地动了。仿佛是云和电的交错,仿佛是奔雷和海啸的相遇,两个同样年轻的身影,在身形乍起的那一个瞬间,几乎都用尽了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