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小童抬头看向她,只见她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即便不笑,眼角也清晰可见沧桑的纹路,两只手是长年累月劳作之后的粗糙,仿佛纵横的树皮,因为沾了油污显得有些光亮,手上细小的纹路更是清晰。

书小童只觉得心里像压上了沉重的石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她模糊记得,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只怕又要掉下泪来,连忙底下头去,胡乱说了一样:“面!”

女人转身离去,她已经不记得她,在她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客人,因为饥饿,所以来她这小店吃上一碗面,书小童的眼泪终于还是掉落下来,她迅速伸手抹了去。

面很快上了桌,再普通不过的一碗面,书小童拿起碗上的竹箸夹了几根送进嘴里。其实是完全陌生的味道,也不怎么可口,一点熟悉的感觉都已寻不到,也或许,在她的记忆里,就没有母亲做的饭菜的味道,因为吃得太少,也因为时间太短,隔了那么久远的时光,都已经想不起来。

书小童很艰难的把一碗面吃光了,刚才在店里的人都已经陆陆续续离去,唯余下她一人,女人侧对着她,在收拾碗筷。

她看到她把那些碗筷拿进厨房,然后蹲下身去,她便再看不到她,只听见水声及瓷碗与瓷碗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响,一会后,她才站起身来,把那些碗筷摆放在厨房里的桌面上。看到书小童那样呆呆的看着她,颇有几分不明所以,想了想,朝书小童走来。

走到书小童面前,问:“你——还需要什么吗?”

书小童摇头,终于问:“你不记得我了吗?”

女人愣了愣,想了好一会,才说:“我们好像没见过吧!”

书小童只觉得心里难受到像要炸开,她把自己的一双女儿丢了,还彻彻底底的把她们遗忘掉!

女人拿起书小童面前的碗筷,有些不明白的转过身去。

“方梅!”书小童叫道。

女人回过头来,一脸惊诧的盯着书小童,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书小童真希望她别回头,就当自己是认错了人,可明明就是她,她的母亲,确实已经不记得她了。

“你还记得你曾经有过两个女儿吗?”书小童说,声音有些嘶哑,仿佛是用了很大的气力。

女人瞪大眼睛看着她,手上像是倏然失了气力,一碗面汤端不住,急急忙忙的放到了一旁的桌上,动作不稳,面汤漾了出来,沾了她的手,她又慌慌乱乱的把手往围裙上擦。然后说:“你……是……”语不成句,仿佛对书小童有了某种模糊的印象。

因为心痛,书小童蹙紧了眉,长睫眨了眨,眼泪便掉落下来:“我是夏水捷!”

女人看着她,仿佛是不可置信,但过了一会后,眼中又恢复了刚才的浑浊,她走上前来,在书小童面前坐了下来,已经不再慌乱,看向书小童:“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20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在明了书小童的身份之后,她居然这么问!

“你怎么能这样?”书小童又是心痛又是气愤,是在质问她现在的态度,也是质问她曾经那么狠心的将她与夏水铃遗弃。

女人苦笑了一下:“你不该来见我。我把你和你姐姐仍了,便没想过要再相见,也不奢望可以得到你们的原谅。你父亲,扔下我们三个,我一个女人,没办法养活你们,也觉得带着你们两个一辈子那样生活是很可怕的事情,我熬不了,我想要重新嫁人,有个依靠,就不能带着你们两个。”

对于这样的方梅,书小童简直没法接受,心里又恨又痛,摇着头,说:“既然这样,你不是应该过得很好吗?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方梅又苦笑了一下:“这就是命,我嫁给你父亲,你父亲死了,后来又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死了,这就是我的命,我已经不奢求什么了,就这么过着,反正,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方梅的双眼是浑浊的,也没有泪,她离她那么近,书小童却觉得看很不真切,问道:“你当年那么做,就没后悔过吗?难道也不觉得愧疚?”

方梅摇头:“你回去吧,以后都不要再来!”说完站起身,进了厨房,又开始忙碌。

书小童站起身,好不容易才迈开双腿,她本来想,她是可以原谅她的,她是有苦衷的,可这样的母亲,她怎么去面对?或许像她说的一样,她确实不该来,即便她身上流着她的血,她们却已经生疏得连陌生人都不如。

书小童扶着玻璃门,踉踉跄跄走了出来,一抬头,便看到了左侧背靠墙壁的夏水铃,只见她咬着下唇,泪流满面。书小童想她定然是全都听到了,她说不想见方梅,其实心里还是牵挂着的,应该是连夜赶来的。

书小童想要笑一笑,唇角一扬,却掉下泪来,罢了,从今天起,她不再想方梅这个人,不爱她,也不恨她,如她所愿,就像从未找到过她,以后都不再见面了。

而小店厨房里的方梅,此时正蹲在桌旁,不断哽咽,她又怎没后悔,没愧疚过?只是,那样做,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原谅,又怎能去奢求别人的原谅,就这样吧,心里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让她只能这么做,她有什么颜面再与自己的女儿相认!

夏水铃与书小童走过马路去,见了岑旭尧,只是笑了笑。书小童只觉得疲惫,只说:“回去吧!”便径直上了车。

夏水铃与她坐在后座,岑旭尧则坐在副座,他什么都没问,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

回到泽阳公寓楼下,夏水铃送书小童上楼去,岑旭尧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在一起相处了那么几个小时,书小童都没有主动与他说一句话,一句“回去吧”也仿佛不是在与他说。依旧是寡淡疏离的容颜。他想,或许,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夏水铃留在了书小童的住处,两人去超市买了菜回来做饭,做了不少,但都吃得不多。晚上挤在一张**,都难以入睡。

夏水铃问:“你恨她吗?”

“谁?”明明知道夏水铃所指,却还是明知故问,书小童现在,不太愿意想起那个人。

夏水铃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快睡吧。”

书小童便不再说话,她不恨她,只觉得心痛,为了追求她所谓的幸福,她付出遗弃自己女儿的代价,如今却过着那样苦的日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既然都做到了那个份上,不是应该活得光鲜亮丽吗?为什么还这样?

黑暗中,书小童握住了夏水铃的手,好在,曾经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的夏水铃还活着,虽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但总算是活了下来。

书小童触到夏水铃手腕上的手链,润滑微凉,问:“这是什么?”

“月亮子!”

“名字真好听!”

黑暗中夏水铃微微笑了笑,这是她16岁那年方正航送给她的,当时她拒绝了,因为知道他对她有意,彼时他恼恼的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还说:“我方正航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你放心,你一天不点头,我一天不碰你。”

他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偷鸡摸狗的勾当全都干过,但是他对她好,身边不少莺莺燕燕,心里却一直装着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爱他,可这月亮子却一直留在身边,没有丢弃。后来她才明白,她不是不爱他,只是被太多虚幻的东西蒙蔽了双眼,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二天,夏水铃回了承安,书小童去车站送行,夏水铃在车窗内对她微笑,书小童看着她,直到车子远去,最后无迹可寻。谁能想到,夏水铃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后,是岑旭尧打来的电话,说夏水铃出了事。当书小童赶到承安,医院里的夏水铃已经离去,她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就像是睡着了。方正航坐在一旁,整个人像失了魂魄,手里拿着一串沾了血的月亮子手链,灰白色果实上鲜红的斑斑血迹异常明显。

书小童手脚冰凉,总觉得不是真的,步履蹒跚的走上前去,不停的摇晃着夏水铃的身子,喃喃说着:“别睡了,你快起来啊,快起来……”可任她怎么摇晃叫嚷,夏水铃都一动不动,书小童哭得瘫坐在地。

站在一旁的岑旭尧走上前,蹲下身抱住她,书小童只觉得疼,双手紧紧的拽住岑旭尧的衣襟:“你快叫她起来,不要这样睡着,我好害怕,你快叫她起来!”

岑旭尧掉下泪来,却不得不说出一个残酷的事实:“童童,你姐姐她——已经走了!”

书小童拽住岑旭尧衣襟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眼神空洞而呆滞,只是那眼中的泪,还在不停的往外涌。

夏水铃就这样走了,书小童与方正航坐着渡船送行,白色的骨灰粉末在风中四处飞扬,很快便了无踪迹。书小童看到方正航的手腕上戴着夏水铃曾戴过的那串手链,灰白清凉如月光,代表着吉祥平安。

书小童已从岑旭尧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大概。

一个叫仇明和卷毛狗的,与方正航结怨已久,加上仇明一直垂涎夏水铃的美色,便绑架了夏水铃去,欲对夏水铃行不轨,夏水铃在挣扎过程中激怒了卷毛狗与仇明,最终遇害。

目前两人不知所踪,警方正在通缉。

方正航把最后一点骨灰粉末撒入水中,看向远处,目光却是散淡的。书小童知道,他的痛,并不亚于她。

许久之后,方正航收回目光,看向书小童,努力的笑了笑,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啊,绝望、悲伤、了无牵念。在以后的日子,书小童一直没办法忘记,可当时她便没有想得太多。

几天以后,方正航找到了卷毛狗与仇明,将两人杀害后自首入狱。书小童得知后,想起几天前方正航的那个微笑,也许,早在那时,他便已经下定决心,要那么做。

一切都无力挽回,即便岑旭尧派了最好的律师,也于事无补。

电视报纸均在报导方正航杀人一案,时间、地点、动机、方式、工具……报导得清清楚楚,一遍遍的不厌其烦,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自然也牵扯出了夏水铃。

在看了很多遍之后,书小童几近一种麻木的状态,心里还是疼,却流不出泪来。

不久后,书小童去探望方正航,因为岑旭尧事先做了疏通,所以还算顺利。她等在透明的玻璃窗前,看到方正航从左侧的铁门里走了出来,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似乎是瘦了些,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平和,这种平和让书小童感觉难受。

走到玻璃窗前的方正航看向书小童,扬了扬唇角,依旧是一贯带有几分不羁的笑容,仿佛他身处的并非牢狱,而是可以自由进出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所。

面对这样的方正航,书小童想要笑一笑,却发现异常艰辛。夏水铃走的那天,她是第一次见到方正航,这个救了姐姐一命并一直在姐姐身边守护着的男人。她很感激他,因为他,她才能再见到夏水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