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桩只觉浑身踉跄,站也站不稳,漠然地解开凉玄逸的那件墨色披风,动作轻缓,神色透着鄙夷,就在他一颗热忱的心慢慢凉时,却又听她猛然抬首问,“此话当真?”

凉玄逸眉色逐开,郑重其事道,“千真万确!”

“一言为定!不过——”贺桩眸底透着坚定,转而又道,“不过你也知我初入卫府,为了名分吃尽了苦头,与你在一起,虽是委屈了你,可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已正妻的身份去主凉府!你放心,我只带女儿过去,不会给凉府添麻烦!”

凉玄逸得了她的首肯,已是喜出望外,哪里还有不答应之理,应允道,“好,一切依你。”

不过贺桩脸色仍旧不好,她想到卫良和,她舍不得他,想来他也不会放她走,“还有一事,便是我愿跟你走,相公……我是说侯爷未必就肯。”

“这你大可放心,我给你时间,他也算一方人物,不是什么拖泥带水之人,你与他说清楚,想必他也不会拘着你。若实在他不放行,我也自有法子让你们母女脱身!”

贺桩一回到卫府的东苑,卫良和早在卧房里一面陪着熟睡的允阔和尚恩,一面等着她了。

见她从外头回来,浑身冻僵,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言之切切,“这是去哪儿了,手冻成这样?”

贺桩眸心噙着水珠,鼻头通红,还真有些受寒,呼吸不大顺畅,可一想与凉玄逸所谋之事,心就恍若被刀剐一般,痛得无以为继。

她根本不敢看他,只道,“相公,我想过了,祖母的身子每况日下,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但把尚恩送走,我也舍不得,不如我带着她,我们分开一段时间,等祖母身子好些了再回侯府?”

男人听她如此说,清俊的脸色越发难看,握着她的大掌也不自觉地用力,直到听见她一声嘤咛,他才如梦初醒,眉宇间却是无可辩驳地反对,“不行!”

卫良和瞧见了媳妇眼底的委屈,软声道,“桩儿,你别听那算命先生胡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祖母年事已高,自我出征打仗以来,又累得她担忧,身子越发不好,说来是我连累了她。这些与尚恩和你无关!”

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委屈,几不可闻的说了句,“可那算命先生说的若是真的呢?尚恩这阵子也病着,我实在不忍心……也不愿你因此而背负骂名!”

男人听清了她的话,仔细瞧着妻子凄清的眉眼,他也一记苦笑,将她扣在温暖的怀里,亲了亲妻子的前额,“桩儿,别说了!你知我素来不拘名声,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将你和孩子推开!”

贺桩低下了头,苍白的脸庞上有了一丝红晕,就连白皙的耳垂上也是透出淡淡的粉色,相公为了她与孩子,甚至不惜骂名,她又岂会不知?

她的心忽然一下坚如磐石,埋头在他怀里,心里不知在盘算着什么,只默默不说话。

男人见她浑身冷得瑟瑟发抖,微微松开她一些,垂眸道,“我吩咐下人烧了热水,你去洗个热水澡,嗯?”

贺桩面色酡红,身侧离了他温热的身子,楞在原地竟不敢跟上去。

卫良和没听到她发出任何动静,挺拔的身子立在那儿,蓦然回眸,见她又在发愣,叹了一声,只道,“你先去澡房,我给你找衣裳去。”

男人久居军营,贺桩也在乡下生活多年,夫妻二人并不是习惯下人伺候之人,卧房里除了清莲与孟夫人,也显少有人进来。

以往,男人军务繁忙,多是贺桩给他找衣裳,没想到他竟记下了,贺桩心头一甜,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飞快跑过去,一把从后头抱住了他。

她说话跟蚊蝇哼似,“相公,我想你。”

她面皮薄,而他每每与她共处一室,总难免抑制不住小腹的躁动,情事也颇为热衷,极少见她这般主动。

男人微微错愕,大掌握住她的柔荑,转过身来,抚上她的脸,性感的薄唇微微扬起,“你身子弱,快去洗洗,听话。”

贺桩将脸蛋埋在卫良和的胸口,良久才道,“依偎着你,我不冷的。”

天,如此大胆的话,不是她说的!

男人搂着她,鼻息间满是她发间的清香,怀里的小人柔若无骨,一张小脸嫩汪如水,她微垂着眼睫,娉娉婷婷就在他的怀里,可越是这般,他越觉她极为不寻常。

贺桩见他不语,壮起胆子,伸出手来,主动挂在他脖子之上,耳根通红。

卫良和忍得难受,却仍旧推开她,道,“书房里还有宸王兄送来的信,我去去就来。”

贺桩忽然就泄了气,她从不敢打扰他处理政事,只道,“那相公早些回来。”

卫良和没有回头,只扣上了她的小手,哑声道,“嗯嗯。”

她落寞地转身,只道,“那你去吧,我去找衣裳。”

男人转身,闭了闭眼,大步流星地跨出卧房,不是觉察不出她的异常,可她仍不愿她心伤难过,是以,他不得不回头,那抹瘦削的身子犹立在那儿轻颤,他携着一阵风,出声唤道,“桩儿——”

只见她蓦然回首,一双星眸柔情似水,娇娇俏俏的望着自己,她的如瀑长发披在身后,柔柔顺顺垂着,衬着一张秀致的小脸蛋儿,眉目如画。

她没想到他会去而复返,雪白的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柔柔的烛火生生将她白净的皮肤衬得晶莹,如同美玉雕成的一般。

“相公——”她颤着唇瓣,柔柔的唤他。

卫良和呼吸粗重,快如疾风地走到她面前,低哑着嗓音,艰涩出声,“桩儿——”

贺桩如剪影般的眸子凝望着他,楚腰盈盈,身子软弱扶柳。

男人终是隐忍不住,一把就将她揽了过来,打横抱起她,疾步走到软榻前,贺桩甚至来不及惊呼,软榻旁边的小榻,允阔兄妹正睡得香甜,贺桩听尚在病中的尚恩呓语了一声,连忙伸手抵在男人精壮的胸口,“你轻一点,别是吵醒了孩子……”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贺桩早已香汗淋漓,她腿心发麻,好不容易抬起酸痛的臂弯去推身上的男人,却被卫良和反握住扣在头顶。

他的双眸如火,不知餍足地一次又一次地占着她……

翌日。

贺桩醒来之时,正是口干舌燥,刚动了动身子,却发觉浑身酸痛得很,根本使不出什么力气,昨日之事犹历历在目,她闭了闭眸,努力撑持着身子,往案桌那边挪。

未几,却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醒了?”

贺桩抬眸,见他眉头透着喜色,问道,“瞧把你给高兴的,什么事?”

男人倒了杯水,但并未递到她手里,而是不着痕迹地扶着她坐回榻上,见她软绵绵的倚着他的肩头,不免怜惜,“祖母醒了,冯熙来过会儿就会过来,趁着有空便过来瞧瞧你。”

贺桩喜出望外,根本顾不上她的身子,扬起眉道,“真的?太好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男人一下拦住她,只道,“昨夜我一时失了轻重,累着你了,祖母那边我自会照看着,你只管安心歇息。”

卫老夫人醒了,贺桩身为嫡孙媳妇,怎好偷懒?只拉着他的手,道,“不成,我得去给祖母请安。相公,我好着呢,你就让我过去吧?”

男人最是架不住她的央求,只宠溺地看着她,笑道,“那好,我与你一道吃了早膳再过去!”

贺桩心里头念着卫老夫人,匆匆用过早膳,便随着夫君过去了。

卫老夫人久病初醒,精神头却好的出奇,贺桩也识得一些医理,见她这般,眉飞色舞的面容不由慢慢苍白。

这……莫不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而正给老夫人号脉的冯熙来,脸色也越来越差……

卫良和等得心急,见他沉着脸,只问,“祖母的身子如何了?你只管照实说!”

贺桩见他神情苦涩,喉结上下微微滚动,知他难以开口,只站在男人身后,朝着微微摇头。

冯熙来扫过她,微微一愣,随即下定决心,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夫人,侯爷,大喜……”

男人听了,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笑道,“好!你去账房领赏!”

话音一落,又握着贺桩的手,笑道,“桩儿,我太高兴了。”

贺桩牵强一笑,也知先前嘴上不说,可到底还在意祖母的安危,只是不知,若他知情后又会怎样?

那时,她便不在他身旁了,他该有多伤心呵?

她抬眸,笑道,“如此看来,那算命先生当真是江湖神棍。相公,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府里这几日沉闷得很,不若咱们出去凑凑热闹吧?”

男人知她在庄府时,便时常跟着庄太傅溜到街头,可自打她逃到庆丰镇,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跟着他回京以后,又发生那么多的事,没多久又跟着他出征,上街的次数真是少之又少。

他点头应允,道,“好,咱们带上允阔和尚恩一起。”

上元节果真热闹非凡,贺桩抱着尚恩,而允阔则乖乖地窝在他爹的怀里,一家四口走走停停,身后默默跟着清莲、孟夫人,还有三个拎货的小厮。

街上的商贩都热热闹闹地吆喝着,行人拥挤。男人一面护着允阔,另一面还得仔细照看着贺桩,委实辛苦,不过见她面露喜色,也不忍她失落而归,只好随着她心意。

“相公,我们去放烟花吧?”贺桩清眸透着欣喜,指了指前头拥挤的人群,眉目含笑。

男人见那儿更挤得慌,却也不愿拂了她的意,只道,“依你。”

那焰火在半空中绽放,火树银花,璀璨耀眼,一旁的人惊叹连连,便是病蔫蔫的尚恩也好奇地探出头来,贺桩站在孟夫人的身边,默默地看着,忽觉得微微有点冷,她略低下头来,一瞥眼看到了卫良和,他却是一直看着她,深邃幽黑的眼眸里映着那焰火的光,亮若星辰,暖如春风。

贺桩却是不好意思地掉转了目光,只是那被烟火照耀的面孔艳若桃花,美不可言,如梦似幻,她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卫良和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和她同样看着焰火。

就在这样的热闹间,忽听得孟夫人一声惊呼,“啊呀,那些干货着火了。”

男人闻言,扭过头来,对贺桩道,“你在此等着我,我去去就来,千万别走散了。”

三个小厮围簇上去,也有跑去拎水的,刹那间乱成一团,那火苗不是很大,只轻轻一压,也就灭了,虚惊一场,卫良和才松了口气,却听孟夫人突然喊疼,手直拽着卫良和不放。

男人心头却莫名一窒,恍若心有灵犀一般,他抬起头来要去寻她,目光所及之处,顿时一空,他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心中猛沉,手足冰凉。

就在此时,夜空中传来“轰”的一声。

又一朵焰火在天空中绽放,却也是一刹那的明亮,就在转瞬间,也就逝了……

夜深人静,街头已是一片空寂。

侯府的蒲良苑内,烛火通明,何辅两眼通红地听着回报,京都城内都布了岗哨,严加守卫,街面上设了封锁线,沿途检查,禁卫军连夜出动,挨家挨户的彻查。

卓青听到动静,也跑来忙乎了半宿,这会才歇了下,在外院喝了口茶,道,“这夫人也忒狠心,大哥可是掏心窝子地对她,她怎就那般不识好歹?有孟夫人助她逃走,京都城这么大,怎么找?”

何辅熬红了眼,道,“还能怎么办?大海捞针地找啊,找不回她,只怕将军都要疯了!”

卓青听得噤了声,慌忙拿了长枪走出去,道,“我这就去问问孟夫人,人心肉长,我就不信她能眼睁睁看着大哥沉沦,死活不肯松口!”

“少啰嗦,找人要紧!孟夫人那人一惯喜欢来阴的,若是问得出来,将军也不必急成那样!”何辅也站起来,直奔卫良和的书房,那书房的门却是虚掩的,他顺着缝隙朝里面看了一眼,看到卫良和笔挺地站在那儿,因是背对着,他看不清神色。

小允阔就睡在一旁的贵妃椅上,似乎也睡得不大安稳。

未几,就听卫良和吩咐清莲进来,抱走了小侯爷。

何辅还找不到半点线索,他不敢进去。却忽地听见“咔嚓”一声响,惊得他猛然推门而入。

卫良和迎面砸碎了一个大瓷瓶,把拳头攥得紧紧的,还要继续砸。何辅望着他鲜血如注的拳头,连声喊道,“将军!人总会找到的!总会找到的!”

那接连几日,京都城内,层层封锁,好几处关口都是禁军的岗哨,闹的人心惶惶。恰逢阴雨连绵不停,整个京都城的氛围倒是和那天空接近,阴沉沉的令人惶惶。

卧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那卧房里的一切摆设都如最初,没有半点改变,只是安静极了,从她走后,他就没有让别人走进来过,这里的一切,还都残存着她的气息。

这几日允阔见不到娘亲,也闹的很,不肯吃饭,卫良和只好寸步不离地带着他,孩子才安静下来。

卫良和默不作声地走到窗边,窗头正摆放着一只盛水的瓷瓶,她素来喜欢折些花来放着。

不过几日没有下人打理,轩窗上落了一面焦黄干硬的花瓣,男人想起她在时,她微笑的面庞,柔情似水的模样,如今想来,却是针一样刺在他的心口上,他慢慢地拾起那干枯的花瓣,紧紧攥着,任那花瓣碾碎在手心,轻轻地喃道,“原来那夜你倾心相付,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要离开我!我明知你骗了我,我却甘之如饴……你有没有心?你有没有心?我原还盘算着为庄府正名,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

又过了三日,禁军将整个京都翻了个天儿,可仍旧找不到人!而卫老夫人终究是没撑过这道坎儿,撒手人寰!

人生最遗憾之事莫过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心口震痛,生命便是如此脆弱,这就像那日他碾碎的花瓣,从他的指缝间落下来,化成了灰,就好像他抓不住她,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抓不住,更像莫名销声匿迹的她,终究是留不住!

得知老夫人仙逝那晚,大雨倾盆。

清莲看着卫良和从卧房里出来,她慌忙跟上去,却见他的目光空落落,谁也看不到,无喜无悲,沉静得可怕。

寒雨刺骨,清莲忙拿着披风走过来,却被他一挥手制止了,把怀里的允阔塞到她怀里,清莲瞧着,心疼得眼泪一行行。

何辅也跟着来了,忙不迭地唤了一句,“将军——”

男人忽而顿足,却并不回头,只淡淡道,“把你的人都撤了吧,她的心太高,留不住了。”

话音一落,他默默地走到雨中,一步步地走到天地间,紧紧攥住的右手兀自往下流着血水,花园里风雨萧瑟,他只慢慢地站住,笔直地站立在大雨中。

大雨凄清刺骨。

卫良和站在雨中,低下头去,慢慢地张开双手,他只是看着,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有着悲伤的绝望,唇角,却慢慢地浮出一抹无力的苦涩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