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自回京以来,便帮着贺桩打理侯府内宅,这会儿才从账房回来,才坐下没多久,就猛然听贺桩推门而入。

她匆忙而来,满面的委屈,眼眶通红,显是哭过。孟夫人一下急了,连忙拉着她坐下,一边给她倒茶,一边问,“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

贺桩只猛摇头,庄钰来得蹊跷,她还不想如实相告,只道,“孟婶婶,我没事。只不过梦见了我爹和孟叔叔,我爹说宸王当真意图谋反。”

“这就吓坏你了?”孟夫人一笑,满眼的宠溺与纵容,“孟婶婶还以为小桩被卫府里什么人欺负,正想替你出头呢。你且放宽心,梦境总是与现实相反的。”

“可那若是真的呢?”贺桩焦急问道。

孟夫人神色微变,不过她也知贺桩这几日忙着照顾尚恩,想来是乏了才会多想,只道,“什么真真假假,且不说梦里,便是旁人说了些什么,你也尽信?孟婶婶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小桩,你只需问问你的心,随着心意走就是了。”

贺桩想了想,也觉在理,可她还记得缘何而来,只问,“孟婶婶,我还是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爹爹与孟叔叔怎就莫名其妙地背上大逆不道的污名?”

提及亡夫,孟夫人面色哀婉,长叹一句,“庄先生虽是朝中重臣,却也有一腔侠肝义胆,先夫敬重他。你不知那会儿边关打得有多激烈,偏巧圣上召了宸王回京。先夫在沁州得了奇书《缠龙诀》,便马不停蹄地想要送到宸王手中,殊不知走漏了风声,先夫在途中被拦截。他没法儿,才半途折去庄府,不过没过多久,便被萧王的人察觉了。”

如此说来,宸王原本大可绕开她爹,不必让庄府蹚这趟浑水!

贺桩不由感叹,果真是造化弄人,她神情恍惚,只低语,“萧王?不是宸王么?”

这……究竟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孟夫人见她失魂落魄地模样,夜里冒冒失失地跑来,委实不放心,连忙拉着她的手问,“小桩,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我没事。”贺桩挣开她的手,淡淡道,“深夜多有叨扰,实在抱歉。我先行一步。”

话音一落,也不等孟夫人说什么,贺桩又急匆匆地回卫府去。

京都的冬夜,万籁俱寂,木有更夫孤独的背影和拉长的打更之声,贺桩独坐于马车之内,闭眸沉思,黛眉紧蹙,卷翘的长睫微微一动,薄唇紧抿,脑海里浮现着今夜所发生的一切。

密道、父亲、太子、宸王,还有孟夫人,所有的人究竟藏着什么面具?为何她怎觉不认识他们了?为何每个人都如此陌生?甚至,她连同床共枕的夫君也不开始有所抗拒……

她该信谁?她该何去何从?还有祖母、尚恩……

她信得过她的丈夫,他定不愿送走尚恩,她也不愿,可若是不送走,祖母当真因此而与世长辞,只怕夫君追悔莫及;若是送走,她只怕也无法留在卫府了……

她越想越觉无助,小小的身子蜷在马车里,双手紧紧抱膝,她把下颚搁在膝头,泪雨婆娑。

马车“咕噜咕噜”作响,车夫是太子派来护送她回去的人,贺桩也不知走到何处,未几,马车却猛然停下。

贺桩心里警觉,飞快地收拾掉眼泪,掀开车帘,却见外头一片漆黑。

这儿不是卫府!

她登时慌得不行,后悔当初阅信后大失方寸,倘若她真抛尸荒野,允阔和尚恩还那般小……

贺桩越想越觉惊恐,偏在此时,却听外头的车夫道了句,“夫人莫慌,有位贵人想见您一见,稍后奴才自会毫发无损地送您回府。”

眼下他为刀俎她为鱼肉,贺桩无话可说,默不作声地下了马车,未几,只见林间缓缓走出一个提着灯笼的男子,待那男子渐渐走近,她才瞧清楚那男子眉目清朗,星眸挺鼻,气质温润雅致,不是凉玄逸又是谁?

凉玄逸身着及地披风,见她穿得单薄,喉结滚动着,却也并不说话,一声不响地解下披风,递给她,嗓音迷蒙而低哑,“外头冷,你披上。”

贺桩自觉已成婚,不好接受他一个外男所赠,摇头不语。

晚风吹着她鼻头通红,碎发缠绕,而她哭过的眼眸仍透着红肿,杏眸却透着梳理。

即便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凉玄逸也不多说,只当下灯笼,几步走到她面前,默不作声地把披风覆在她身上,见她总算没拒绝,眉头稍稍舒缓了些,望着那两道修长的身影交叠着,他唇角微扬。

似在絮絮低语,又似在对她说道,“前阵子父亲想替我说一门亲事,那家姑娘我也晓得,乃平凉侯的嫡女,知书达理,琴棋书画也算小有名气。但我心有所属,想也不想地拒了,父亲大动肝火,却也拗不过我。”

贺桩垂眸,隐在披风里的手来回搅着帕子,心头“嘭嘭”直跳。

凉玄逸咽了一口唾沫,颇有些紧张,忽而冷冷嗤笑,似在自嘲,“我原也不信,世间哪来如此之多的恩怨情仇,戏本里竟有那么多生死相依、甚至不惜众叛亲离的爱情,直到遇见了你!”

他如此内敛的人,竟说出如此不符礼教的话,贺桩听完,吓了一大跳,连退两步,磕磕绊绊道,“你、你大可不必、与我说这些!”

凉玄逸一把丢了灯笼,上前几步,心里委实想拥着香玉,但到底敬着她的冰清玉洁,只拼命忍下心头的躁动,“卫夫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其实你我才是同一类人。我不信,那日艳阳之下,马车相碰之时,那惊鸿一瞥,你会无动于衷!桩……桩儿……每每听卫将军这般唤你,你都不知我有多嫉妒他能拥有你……”

“你别说了!”贺桩心头惊慌,她承认,与他初见,她确觉惊心动魄,可那并非男女之情!

凉玄逸却抑制不住心底汹涌而来的情愫,那股冲劲逼得他滔滔不绝,“那日再一见,你非但容貌惊世,才情亦是一绝。我原以为这般的你已是极好,却未想宴请北燕使团那夜,你的狡黠聪慧,再到机关城里的大气凛然……明明就是一介柔柔弱弱的女子,竟有那么多的一面,你都不晓得我有多惊奇……”

贺桩听他越说越离谱,直觉待不下去,转身搜寻马车,车夫却早不见了踪影。

凉玄逸见她当真怒了,连忙收回嘴,道,“你不愿听,我不说了便是。不过今夜来找你,定是有你想知道的事,譬如说你女儿缘何病倒……”

贺桩一听,事关女儿,登时停住了脚,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神急切,“你想说什么?”

凉玄逸垂眸,切身感受到她小手的柔软,明知她并非在意于他,可他却甘之如饴,只愿她能一直握着,“不知夫人可知世间有一种毒蛊,名唤雾蛊?”

贺桩跟在冯熙来身旁学过一阵医术,后来也瞧过一些医术,忙问,“可是专对孩童施的至毒蛊术?中蛊的孩子起初只浑身发热,昏昏沉睡?寻常大夫诊断,只以为是染了风寒,可一旦延误医治,便会慢慢全身溃烂而亡?”

凉玄逸不知她对医术也颇有研究,见她也懂,便继续往下说,“铭城地属西南,正是苗蛊兴盛之地。”

“你是说尚恩……?”中了雾蛊?贺桩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可那会儿尚恩每日进食,都有人试毒,她的衣裳也由专人管着。我谨慎又谨慎,她怎会中了雾蛊?”

凉玄逸也知她这个娘亲尽心尽责,可百密一疏总是难免的,况且长公主还安插了如此一个危险人物在她身边。

他微微蹙眉,淡淡道,“夫人可是由张守义护送进京?”

“你怎么知道?”贺桩委实震惊,他别是专门调查过她?

凉玄逸理了理衣袖,心里迟疑,倘若她晓得他与长公主做了如此可耻的交易,我不知她会如何看待他。

但他终究不肯放过唯一接近她的机会,长舒一口气,道,“凉某还知,当年是长公主重金悬赏那些江湖杀手追杀你,并且还是张守义亲自送去的消息。”

“不可能!”今夜,贺桩委实受惊,阴谋一个接着一个,根本不由她消化,“张大侠乃相公的至交……”

“可你别忘了,他本质是个土匪、山贼、强盗!”凉玄逸打断她道,“再深厚的情意也难抵时过境迁,大驸马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试问,他若非得了好处,再如何大义凛然之人,又有多少肯舍了他的老窝去匡扶一个惺惺相惜的同道之人?谁敢保证张守义不会变?”

那会儿,张守义为了救她,甚至不惜毁了他的山寨,这确是实情,贺桩也从不见他有何心痛与不舍,“他怎么敢?”

凉玄逸见她面目悲戚,泪水盈眶而出,软下语气,“原本,有卫将军在,他也不敢有小动作,可你以为卫老夫人病倒怎会无缘无故病倒?”

贺桩大惊失色,原来那是故意为了支走夫君,他才好下手!

可正如他所说,时过境迁,谁又会一层不变?她抬眸紧盯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忘了,长公主是我的嫡亲表姊,凉府与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知情自然也不奇怪,你可记得,你回京那日,京郊外为何满是雾霭?”凉玄逸这回为了她,也算是背弃了凉府,“我本不必与你说这些,可只要一想你整日为孩子的事犯愁,我心都觉要碎了。”

原来是长公主下的毒手!

她竟在一年前就安插了张守义那颗棋子,那些江湖杀手不过就是个幌子!

好大的一个局!

贺桩越想越心惊,她怎么就下得去狠手?尚恩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呀!

容萱的心智真叫人觉得恐怖!

贺桩频频后退,直到抵在一棵老树那儿,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凉玄逸见她这般兢惧,心里一疼,只想上前抱住她,可碍于情理,只好作罢。

他敛下眉目,从怀里掏出一个光泽的瓷瓶,递给她,道,“不过你放心,我已从长公主手里拿到一半的解药,你快拿回去。半年之内,可保那孩子性命无虞!”

贺桩慌忙抢过来,可她也知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将那瓷瓶收好,才问,“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你很聪明,”凉玄逸也不啰嗦。直言道,“我知说完下面的话,你兴许会瞧不起我。可我不想白白失去一个拥有你的机会,我只有一个要求,你离开卫良和,陪我半年!你放心,这半年我不会强迫于你,你若舍不下孩子,大可带在身边,我自会视他们如己出。半年之,无论你是否爱上我,我也会想法子把那一半解药替你讨回来,并放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