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紧接第六十九章,交代清楚本段插曲必不可少的情节

当天夜里,桑丘睡在一张带轱辘的木板**,而且跟堂吉诃德在一个房间里。老实讲,他心里十分不情愿,因为他料想主人肯定要问这问那,折腾得他不得安睡。经过刚才那场磨难,他记忆犹新,又烦又累,舌头早都僵了,哪里还有心思开口说话!他宁肯独自一个睡进茅草屋,也不愿跟别人共享那间富丽堂皇的卧室。果然他的猜想成真,担忧应验。主人刚一上床,便对他说:

“桑丘,你觉得今晚的事怎么样?一个铁心冷面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和威力!你都亲眼看见了,断送阿勒提西多拉性命的不是刀枪剑戟,不是任何兵器,不是凶猛的毒药,就是因为我自始至终板着面孔不理睬她。”

“她爱怎么死、什么时候死,由她去吧!”桑丘回答,“还是让我安安稳稳待在家里!我从来没勾引过她,也没给她脸子瞧过。我上次说过了,阿勒提西多拉这个没有脑子的任性丫头要起死回生,干吗非得折磨我桑丘·潘沙?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过,这会儿我总算看得一清二楚:世上确实有魔法师鼓捣魔法。上帝千万叫我躲他们远点!我自己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说来说去,我还是求老爷您叫我睡觉吧,别再问这问那了,不然的话,我就从窗户里一头栽下去!”

“你睡吧,桑丘老兄。”堂吉诃德说,“可我不知道,你让人家又扎又拧又拍了半天,还能睡得着吗?”

“最叫我丢人现眼的,”桑丘回答,“就是脸蛋让人家拍来摸去,还偏偏是一帮嬷嬷!叫她们都见鬼去吧!我再求求老爷您,让我睡觉吧!您知道,醒着受多大的罪,一睡着就全没了。”

“但愿是这样,”堂吉诃德说,“上帝和你同在!”

趁两人睡觉的工夫,这部伟大传记的作者西德·阿麦特决定说明写清公爵夫妇为什么要鼓捣出前面提到的那场把戏。他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扮成镜子骑士被堂吉诃德击败打赢以后,原先的计划全部落空,成了泡影。可是他想再试一次身手,说不定结果会比前番顺利。正好那个侍童给桑丘的老婆特莱萨·潘沙捎去了书信和礼品,他趁机打听到堂吉诃德的去处,重新搞到盔甲和坐骑,盾牌上绘出一轮皎洁的月亮,驮在骡背上由一个庄稼人看管。他没去找先前的侍从托美·塞西亚勒,免得让桑丘和堂吉诃德认出来。他到了公爵城堡,又打听出堂吉诃德的行程和去向,知道是前往萨拉戈萨参加比武去了。公爵还讲了他们怎么搞名堂叫桑丘抽屁股为杜尔西内亚驱魔。当然事先说明了桑丘如何捉弄主人,哄他说杜尔西内亚中了魔,变成乡下女人;他妻子公爵夫人又如何把桑丘骗得真以为是自己弄错了,杜尔西内亚确实中了魔。学士听了觉得又好笑又惊奇,弄不清桑丘究竟是精还是傻,也没想到堂吉诃德竟然疯癫至此,公爵叮嘱学士,与堂吉诃德相遇之后,不论胜败,务必回府说明结果。学士答应了,然后立即上路,可在萨拉戈萨扑了个空,便又接着追赶;末了发生了什么,前面已经讲了。学士返回城堡,向公爵一一禀报,说堂吉诃德是个规规矩矩的游侠骑士,这会儿准是按照决斗条件取道回乡,准备蛰居一年。学士说,但愿在这段时间里能治好他的疯病;而这正是他本人一再乔装出门的初衷,因为眼看堂吉诃德这样有头脑的绅士发疯,实在令人痛心。然后他辞别公爵返回家乡,静待堂吉诃德紧随而至。公爵觉得耍弄桑丘和堂吉诃德真是其乐无穷,于是又精心编排了上面那场把戏。他估摸堂吉诃德回程的必经之路,安排一大批手下人骑马或徒步把住城堡远近的大小关口,吩咐只要他一露面,强拉硬拽也罢,连哄带骗也罢,务必把他带回城堡。那伙人果然碰到堂吉诃德,连忙禀报了公爵。府上也早有准备,一听说客人到了,立即按吩咐点燃了大院里的火把和油灯,把阿勒提西多拉放在台子上;诸种排场,不必赘述,总之策划周密,假戏真做,惟妙惟肖。

西德·阿麦特这时候说,他觉得被捉弄的固然愚蠢

,可是捉弄别人的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公爵夫妇那么起劲儿地捉弄两个傻瓜,自己也就和傻瓜相差无几了。

那主仆二人,一个倒头酣睡,另一个思绪万千,彻夜未眠。很快天亮了,堂吉诃德无论成败悲喜,从来不贪恋舒适的卧榻,这时便准备起床。偏偏这工夫,他一心以为真的起死回生的阿勒提西多拉走进房间。那姑娘按主人吩咐,装死躺在台子上时那顶花冠依然戴在头上,穿一件洒金花的白色蝉羽纱长袍,长发披在肩头,手里拄着一根十分精美的乌木拐杖。堂吉诃德见她进来,惊慌失措地缩回被窝,拉紧铺盖捂得严严实实,顿时间笨嘴拙舌,连句客套话也说不出来。阿勒提西多拉在床头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柔声细语说:

“尊贵的妇人和正派的女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不顾脸面和礼法,当众道出内心深处的隐秘。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先生,我就是她们之中的一个:坠入情网,百般无奈,不能自拔。不过,我尽管备受折磨,却依然自尊自爱。我强忍强耐,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结果把命也送了。都怪你对我冷酷无情,我已经死去整整两天了,

好一个岩石般的冷面郎君!

面对我的声声哀叹毫不动心。

我曾经死了过去,反正见到我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多亏爱神怜悯我,靠这位好心的侍从受折磨把我救活。不然的话,我就一直待在阴曹地府了。”

“依我说呀,”桑丘这时插了话,“爱神还不如让我的毛驴干这事呢,那我就太谢谢他了。小姐呀,但愿上天给您安排一个比我们老爷心软的情人!不过,请您告诉我:您在阴间都看到了些什么?地狱里有什么东西?我想凡是急死愁死的人准是去那儿。”

“实话对你说吧,”阿勒提西多拉回答,“我大概是还没死利落,所以没能进地狱。要是真的进去了,只怕想出来就不行喽。可我确实到了门口,见里面有十一二个魔鬼在玩球。他们个个都穿着紧身衣裤,大翻领上镶着弗兰门德斯花边,袖口也一样,还卷上去露出四指多宽的腕子,显得手特别长,攥着火铲子当球拍。最叫我奇怪的是他们打的并不是球,而是书,好像里面空空的,只塞了些碎羊毛渣子。这可真是少有的怪事!可后面还有更新奇的哩:通常总是赢了就高兴,输了才生气;他们倒好,玩来玩去,个个嘟嘟囔囔,火气十足,骂声不绝。”

“这没什么奇怪的,”桑丘告诉她,“魔鬼就是这样,玩也罢,不玩也罢,赢也罢,输也罢,反正没个痛快的时候。”

“八成是这么回事。”阿勒提西多拉说,“不过还有叫我觉得更古怪的事哩;至少当初我觉得很古怪。你们猜怎么着?那些书一拍子下去就散了,再也不中用了。他们就这样拍坏了一本又一本的新书旧书,真有意思!末了拿来一本整整齐齐的新书,装潢十分考究,可是一拍子下去就给打了个肠子肚子流满地,弄得书页四散。一个鬼对另一个鬼说:‘瞧瞧那是一本什么书。’另一个回答说:‘《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传第二部》,可不是原来的作者西德·阿麦特写的。这回是个阿拉贡人,自称出生在托德西利亚斯。’‘快把它给我拿走,’第一个魔鬼说,‘丢进地狱的最底层,别叫我的两眼再见着它!’‘至于这么糟吗?’另一个魔鬼问。‘糟透了!’第一个回答,‘哪怕让我动手成心写一部更糟的,也很难办到。’他们接着玩下去,把别的书拍来拍去。我呢,听他们念叨我如此思恋和爱慕的堂吉诃德,就想法把这个梦境牢牢记在心里。”

“那毫无疑问是个梦境,”堂吉诃德说,“世上哪里还会有另一个我?尽管如今有那么部传记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可在谁的手里也待不住,人人最后都是给它一脚。我才不在乎人家把我说成个怪物,一会儿钻进暗无天日的地府,一会儿又来到光天化日的人间,反正我也不是书上说的那个人。要是传记本身是部好书,忠实地记载事实,准能世代流传;可要是很糟呢,那么从来到世上到进入坟墓也就没多

长的路了。”

阿勒提西多拉刚想开口嗔怪,可是堂吉诃德接着说:

“小姐,我屡次对您说过,您倾心于我,使我很为难,我只能打心眼儿里感激您,却不能遂您的心。我生就是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的人。世上果真有命数的话,那我注定该献身于她。想让别的什么美人占据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纯粹是痴心妄想。我觉得这话足够打消您的念头了,您还是回心转意、严守闺范吧;办不到的事是强求不得的!”

阿勒提西多拉一听,马上娇嗔满面、怒气冲冲地说:

“吾主在上!你这条干瘪咸鱼、石头灵魂、枣核心肠!跟只认死理的乡下佬一样又臭又硬。我真恨不得扑上去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你这个专门挨棍子吃败仗的好汉,莫非真以为我是为你才急得死过去了?今天晚上你看到的整套名堂全是假的。我是那样的女子吗?会为一匹骆驼送命?我连指甲盖里的黑泥儿也舍不得丢掉哩!”

“这话我信,”桑丘说,“说什么害相思的人会死,真是天大的笑话!说说罢了,鬼才信他们会当真呢!”

他们正说着,头天晚上唱那两段小曲的诗人和歌手走进来,对堂吉诃德深深鞠一躬,说道:“骑士先生,我愿仿效众人为阁下尽力效劳,还望赏光垂青!久仰阁下的伟业和英名,不胜崇敬之至。”

堂吉诃德回答说:

“请问尊姓大名,以便鄙人以礼回敬。”

年轻人回说他就是昨夜弹琴唱诗的那位。

“讲心里话,”堂吉诃德说,“您的嗓音妙极了,可就是唱的那首诗文不对题:加尔西拉索的那两段诗和这位小姐的死有什么相干呢?”

“阁下不必惊怪,”那歌手回答,“时下一些黄口诗人都兴随心写去、顺手抄来,管他切题不切题呢!什么样的胡言乱语都可以冠之以手笔不凡。”

堂吉诃德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进来看望他的公爵和公爵夫人打断了。主宾几人促膝畅谈,十分融洽。这期间,桑丘更是妙语连珠、笑话迭出。公爵夫妇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憨傻和机灵他都沾边儿。堂吉诃德恳求东道主允许他当日起程上路;一个败北的骑士只配躲进猪圈,哪里还能在王公府邸里滞留。两位主公痛痛快快答应了。公爵夫人问他究竟是否喜欢阿勒提西多拉,他回答说:

“尊贵的夫人,恕我直言,这姑娘的毛病出在闲散无聊,唯一的办法是叫她时常有点正经事干。她刚才告诉我,地狱里也时兴花边,想必她准会这种活计,那就让她不停地织吧。钩针一个劲儿在手里晃,情人的音容笑貌就不会在脑子里晃了。这是我的看法和忠告,肯定错不了。”

“我也这么说,”桑丘搭茬了,“我还从来没见过织花边的女人害相思送命的呢!姑娘们要是忙着干完手里的活儿,就没工夫琢磨谈情说爱的事了。这事我最明白了:我锄地的时候,根本顾不得想我那口子,我是说,想我的特莱萨·潘沙。对她呀,我可是比自己的眼睫毛还爱得狠哪!”

“桑丘的话很在理。”公爵夫人回答,“从今往后我一定叫阿勒提西多拉干点针线活儿,她可是一把好手呀!”

“夫人,我看不必了,”阿勒提西多拉声明,“用不着想什么办法。一琢磨这个又混又蠢的家伙对我那么狠心,我就不费吹灰之力把他从心上抹去了。夫人,求您让我赶紧走开吧,别叫我再看他那副哭丧脸,瞧他那又丑又恶心的德行!”

“这么一说,”公爵也发话了,“倒叫我想起一句俗话:嘴里骂个不停,心里气儿早平。”

阿勒提西多拉掏出手帕装作擦眼泪,然后朝男女主人鞠了一躬,就离开了房间。

“我怎么说来着?”桑丘讲,“我怎么说来着,可怜的姑娘?早知道你要遭殃!你撞上的这个人,灵魂比麻绳还干瘪,心肠比橡树还硬。你要是找到我头上,那话可就得另说了!”

他们说完了话,堂吉诃德穿好衣服,跟公爵夫妇用过餐,当天午后就上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