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串变化应接不暇,看得我目瞪口呆。仔细望向议事厅大门,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曼妙身影逐渐自黑影中凸现清晰,那正是貂蝉。

貂蝉慢慢步出大门,又向前蹭了几步,在厅堂前的石阶上立住。她上穿窄袖紧身的白衫襦,下着碎兰白的长罗裥裙,外罩一件透明的黑纱套衣风帽,雨珠刷刷地打在身上,水顺着套衣风帽的下摆不住地流淌。

电光照映下,这倾城倾国的绝世佳人头上风帽向后掀起,秀发盘成大十字髻,余发抱面,梳理得整整齐齐,配合着及地长裙、黑纱披风,别有一种端庄肃穆的美态。清秀绝伦的面庞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我心中一颤,貂蝉这身装束乃是盛装出行的服饰,配合着她那宁静深邃的美眸,素雅明艳之中竟有一种诀别的凄然。

雷雨交织,天空中猛地又一闪,庭院里再度亮起来。在刚才貂蝉出现的瞬间,我隐约看到她的左臂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箍着,现在看得真切,那是一只铁钩似的大手,原来在貂蝉身后还藏着一人。

天地间一片黑暗,我夜视练得相当不错,非常辛苦地盯着望了好一会,这才发现原来那藏身之人,竟是与贾诩一同失踪的郝萌。

郝萌这厮也是体型出众的彪形壮汉,按理说极好辨认。但此时他却将七尺雄躯努力蜷成了一团,隐在貂蝉身后,只露出一双充满紧张的眼睛向庭院里不住张望。他左手的五指犹如铁钩一般,牢牢地攫着貂蝉的臂膀,用力向后扭送;右手则隐在后面,对准佳人的后心,也不知手里拿得是什么物事。 

自从貂蝉出现,奉先公就再也没了动静。偶而雷电交加,天地复现光明,就看见他始终矗立在原地,微微仰头望着石台上的美人,仿佛化作一尊石像,毫无声息。但我丝毫不敢大意,凝神聚气,严守门户:奉先公武功之强,当世不做第二人想,尽管他身负重伤又中了剧毒,若是猛地出手突袭,自己一样是抵挡不了。

下了这好一会儿雨,天上雷轰电闪渐渐少了,雨势却只有越来越大。忽地传来一声女子痛楚不堪的呼叫,夹杂在唰唰的大雨声中,显得分外清晰,我心中一惊,那分明是貂蝉的声音!

奉先公自打从议事厅退了回来就一直默不做声,听到这声痛呼,他在黑暗中冷冷道:“郝狗儿,你若敢动貂蝉一根头发,吕某叫你死得惨不堪言!” 

郝萌哈哈大笑,声音充满了紧张和得意,他忽地大声道:“逆贼吕布,你宠信小人,排挤忠良,我主明达公英明神武、众望所归,你竟要陷害于他。我主迫不得已,才以兵谏好心开导于你,你这厮却愚顽不化,竟敢行凶……吕贼,如今你已穷途末路,还不快快抛下兵器,乞求明达公发落?我主宽宏大量,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待他说到“我主明达公英明神武”,奉先公一声怒哼,偏过头恶狠狠用眼角向我瞥视。此时庭院中一团黑暗,但他目光如炬,犀利凄厉的眼神竟仿佛闪电一般,划破长空,穿越漫天风雨,笔直地射过来,先在我与邓博等三人身上逐一扫过,最后牢牢盯住了我。虽已明知他实属强弩之末,但被如此锋利的一眼扫过,我们三人无不骇然变色,只觉得那眼神有如实质,仿佛刀锋自脸上割过去一般,不由自主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厉电再闪,映得庭院里明晃晃地,奉先公屹立暴雨之中,衣衫已不知何时已被淋湿,后腰的箭伤也汨汨地泌出血来,再配合着凶厉无匹的眼神,活脱脱就是一只负伤的野兽、中箭的豺狼。听郝萌讲完,他嘿嘿冷笑,冲我道:“好,‘明达公’,你很好。”这短短不过七个字,蕴涵着无限伤心和愤怒。

听奉先公的反语讥讽,我面红耳赤,心中好不难过,此刻纵使让奉先公一戟将自己杀了,也比受到这种误解来得好受。箭头下毒、挟持人质……自己虽说不反对在生死关头耍些无赖,但这么阴险卑鄙的暗算手段却从来连想都没想过,更别说一样样全用在自己的恩主头上了。郝萌这一番话里一个字都不提自己如何如何,口口声声言必“明达公”,倒似乎全是我在幕后指示策划一般:这王八盖子分明是敢做不敢当,生怕万一形势扭转,奉先公会找他的晦气,所以极力为自己开脱。

一时间,自己真恨不得一拳打在郝萌的嘴上,先敲掉他臭嘴里满口牙齿,再把来龙去脉与奉先公辩解个清楚。可再转念一想,姑且不论这厮人品如何,今日若没有贾诩与他的手段,我真髓哪还有命在?此人虽然卑劣无耻,但毕竟投效了我,自己若连这点担待都没有,岂不令其他甘心效命之人齿冷?长长吐了口气,任凭这种屈辱感在脑中盘旋,我自嘲地默默苦笑,奉先公对我误解已深,纵然再多加上这一点阴险卑鄙,又有什么区别了。

沙沙雨声中,贾诩在议事厅中扬声道:“吕将军,无论是箭头抹乌头药,还是挟制貂蝉为质,都与我主毫不相干。实不相瞒,这乌头药是贾某人炼制,私下交予胡车儿涂的——将军武功盖世,非寻常手段所能压服。可此事贾某并未告诉我主,只因他向来对您敬重有加,若是事先知道,必不允许。至于这挟持人质一事——您可看好了,将手戟比在貂蝉背后的究竟是谁?” 

我身侧的胡车儿在一旁大声道:“正是!毒药,我!”

听他们这么一说,奉先公那怨毒锐利的眼神立即从我身上移了开去。忽然寒光一闪,貂蝉脸庞边赫然多了一支手戟,只听郝萌紧张得声音颤动,却阴测测地狞笑道:“吕布,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昨天夜里你那婆娘企图将我和真髓一并射死,今天轮到姓郝的挟持你老婆,这叫两下不吃亏!”他突然烦躁地提高了嗓门,大喝道:“吕布,姓郝的数三下,你再不丢下武器束手就擒,我就先将这贱货全身罗衫扯下来!一!” 

我忍无可忍,大喝道:“且慢!”眼看郝萌不但挟持人质,更要辱人之妻。貂蝉曾为我送饭报信,我又怎能恩将仇报,容她受此奇耻大辱? 

但这声大喝连我自己也未能听见,奉先公猛地爆发出一阵狂笑,将其他声音尽数湮没:“妙啊,真是妙!吕某人向来自负,不想今日竟被一班家奴逼迫到了这个地步!”震得我双耳涨痛,头晕目眩。紧接着“当啷”一声,显然是他将方天戟丢在地上。 

奉先公仍是大笑不绝,声音凄厉无比,庭院中树影摇动,雨落无声。一道闪电经天而过,正值他侧过脸来,我就着瞬间的亮光仔细一看,不由大为惊骇:奉先公仰天狂笑,英俊面孔变得煞白狰狞,曾经无比锐利的双眼变得空洞无神,面颊上无数的水渍中,两股紫黑色的血线正自眼中细细地流下。这模样瞬间又被随之降临的黑暗吞没,但已深深扎根在我脑海当中:分明是他心神激**,导致真气无法凝聚,毒气上行冲瞎了眼睛! 

铺天盖地的笑声嘎然而止,这种骤然安静下来的感觉令我毛骨悚然,但紧接着就听见奉先公胸腔剧烈**的声音,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伴随着每声咳嗽,鲜血都正在不住地从他嘴角和鼻孔里溢出来似的。 

我张大眼睛向前看去,但偏偏此时只有耳边不绝的滂沱之声,院子里却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我手心早被汗和雨弄得湿漉漉地,心里也乱做一团,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身边的邓博和胡车儿拦住,他们也满脸都是紧张之色。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大放光明。受到这种刺激,我只觉得双眼剧痛,赶忙向后退了几步,严密防守,这才缓缓睁眼。 

石阶之上,郝萌不知何时拖着貂蝉退到了议事厅门口,站在门的右侧。大门正中站着一人,正是禅衣高冠的贾诩。他正在两名连弩士的包围簇拥下,一手举着亮光四射的火折子,另一手却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议事厅里虽然没有雨水,但穿堂风却很大,火光在贾诩的手中忽明忽暗地闪着,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奉先公站在石阶之下,影子长长地拖在遍布泥水的庭院里。他好容易止住咳嗽,重新挺直身体,缓缓转过身来面冲着我。火光照耀下,他整个轮廓都被染成金黄色,的战袍前襟上斑斑点点都是紫黑色的血迹。此时奉先公双目已盲、满脸是血,又是赤手空拳,方天戟丢在脚边,身体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毒发倒毙的模样,却仍有一股凛凛威风,让人不敢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