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等待自己长刀的会是这么一招,顿时心中疑惑,完全看不破奉先公下面的变化,但此刻再无暇改变刀势。 

电光火石的一瞬,光幕兀地凝滞,重新变为紧贴在奉先公背后的大戟,无声无息地与刀锋黏在一处。 

刀锋劈中转动的戟杆,完全没有适才那种硬碰硬的感觉,却仿佛砍中一只涂满油脂的皮球。凝结的刀气轻易被卸向左侧,同时兵器相交处传来一股黏力,将我的身体一并拽了过去! 

我随之一个踉跄向前仆去,在闪电消失的一瞬间,借着余光看见奉先公身体顺着刀势,正高速向右回旋。黑暗再度闭合,厅中本已被戟风刀气割裂得纷乱细碎的气流之中,忽然夹杂了一种细微致不可查的颤动。 

虽然肉眼无法看见,但心中忽然悸动。我凭着生死磨练出的直觉清晰地感觉到,这必定是奉先公卸开刀势之后,借助向右回旋之力,连人带戟化为狂暴的旋风,向我怀中冲来。也不消被打个正着,但凡擦上一星半点,只怕自己的身体只有先七拼八凑一番才能下葬。 

方天画戟是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自己身体重心又正处于向前倾斜的不平衡状态,手中只有一柄环首刀,这如何抵挡得住? 

我当即催劲运刀,一股铁柱也似的刀气****而出,刀刃猛击在地面上的石砖,发出一声闷雷似的响声。凭借这一刀的反作用力,将自己身体震得猛向后仰,双脚同时用力一蹬,顿时身子平平地向后飞出。 

记得曾经听罗珊讲过,佛法上说,一念间有九十刹那,一刹那间又有九百生灭。 

就在自己由生转灭再由灭转生之间,早已将我锁死的大戟突然再生变化,沿着一条轻灵曼妙的圆弧,仿佛一条有生命的光蛇,追蹑着向半空中的我斩击而来。此时自己人在半空,如何能够变招抵挡? 

眼见自己就要再由生转灭,我大喝一声,环首刀脱手而出,取点位置正是奉先公的胸膛! 

长刀射入黑暗,就此不见。虽然没有命中,但也造成奉先公瞬间分神,大戟细微几不可见地一滞,我把握机会,右脚用力踢出,让过戟锋踩向戟脊。 

顿时一脚踏了个结实,随即脚心剧痛难当——奉先公将大戟一转,使我正踩中那月牙小枝的月牙尖上,顿时脚板被刺穿了一个洞,血流如注。 

我惨哼一声,借这一踩之力向后飞跌,直到大厅前门口才重重摔在地上,向后连滚几滚,好容易站立起来,猛地觉得空气突然新鲜起来,雨水哗哗地浇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顿时一阵清凉——原来为了逃过这一戟,我已被奉先公震得飞出大厅,跌进外庭院。 

心灵忽然惊现警兆,杀神一般的奉先公骤然出现在大厅门口。矗立在滂沱大雨之中,他雪白的战袍上竟然没有半点水渍,似乎全身每一寸皮肤都蕴涵着惊人的气劲,使得雨点刚一落在身上,就远远地飞弹开来。 

我看得直冒寒气,不等奉先公出手,先分别向左右各晃一下,务要让他摸不准自己的逃逸方向,然后迅速向后闪躲。没等我动作完成,大戟就化为无数虚虚实实的光环,伴随着奉先公一声冷笑,登时把我四面八方全都罩住,庞大的杀气戟风泰山压顶一般劈头盖脸砸下来! 

此时生死一线,我心澄守一,全神贯注,捕捉空气中每条气流的颤动。在身体即将被光环裹实的瞬间,猛地旋身一掌反手切出,正中方天戟锋的刃脊!其实以方天戟的锋利,又岂是赤手空拳所能阻挡的。但此刻我已别无他法,决心舍却一条臂膀,借着奉先公这一戟之力将自己的身体送出大戟的攻击范围。 

掌缘碰到大戟却好象打中一团丝绵,这拼尽劲力的一掌竟浑无着力之处,登时这种运错力道的感觉令我难过无比,又触动了胸腹内伤,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我暗叫不好,分明是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奉先公掌握之中,所以在掌戟将触未触之际,他竟瞬间就把劈砍转为了黏收。这下我顿时束手束脚,落在下风,不仅反击落空,而且身体被迫向奉先公扑跌过去,唯有无可奈何地向戟风中央踏上一步——明知自己这举动好比扑火的飞蛾,但眼下也只有饮鸠止渴,先取得平衡再说。原本企图借力逃走的算盘再也无法打响。 

只听奉先公纵声狂笑:“真髓,你还逃得了么?看这招‘鬼哭神号’!”话音未落,无数层粘稠的气劲已密密实实将我缠住黏牢,令我好象落入蛛网的飞蛾一般无法动弹;霎时间,耳中贯满尖锐刺耳的呼啸,仿佛置身鬼哭地狱,再也无法听见其他任何声音;放眼望去,视野中唯有四周无穷无尽、潮水般刺杀而至的方天戟浪! 

我再也无法保持武道之心的境界,心神大乱,唯有束手待毙。这等盖世绝技,别说是亲眼得见,竟是闻所未闻!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感到压力陡然一轻,我精神恍惚之中还尚存一丝理智,乘此机会向后疾退。才退两步,就觉得右脚脚心剧痛袭来,腿上使不出力,大叫着一交坐倒在庭院泥地上。这疼痛刺得脑子一清,抬眼看去,前面金铁交鸣,三条人影陡合陡分,忽然全部立定。 

两个人挡在我身前,面对奉先公。我从背影分辨出来,左边之人是邓博,右边的却是胡车儿。 

邓博身材并不高大,此刻却擎着一柄长约五尺的超长环首刀,双手握柄,举刀过头,刀尖斜指对面的强敌,姿势说不出的凝重刚猛,真有一股沙场千锤百炼的惨烈战气。他手中这柄长刀刀身通体漆黑透亮,黑刃反射着奇特的乌光,显然非是凡品。瓢泼大雨之中,邓博忽然身子一颤,我从后面看得真切,他那湿透的衣裤忽地染成了绛红色,鲜血和着雨水从上身淌下来——胸腹处分明已受了重创。但他杀气不减,依然双手举刀,目光炯炯盯紧奉先公。 

胡车儿左手向前平举着一面两尺方圆的龟壳盾,右手握着一支巨大的连枷。此物为羌胡等西北少数民族的马战武器,由长短两根铁棍组成,长者一尺六寸为握棍,短者一尺为抽棍,中间以半尺的皮索相连。单手使用时,手握长棍抡起来以短棍抽击,自上击下,威力无比。胡车儿手里这一支又与众不同,不仅皮索换成铁链,而且在短棍顶端处特地安装了一枚巨大的铁蒺藜。此时这力大无穷的勇士正将连枷风车似地旋转着,发出“呜呜”的破风声,只是持盾的左手不自然地微微颤抖,似乎也吃了点小亏。 

对面的奉先公,面色凝重,双手将大戟横在身后,盯紧我们三个。 

我暗叫侥幸,从议事厅与奉先公战在一处开始,其实不过几下呼吸间的工夫,却斗得异常凶悍激烈,以至于旁人竟完全插不上手。他们两人定是伏在议事厅门口左右,等到我们都进了前院,这才逮住机会,自两翼向奉先公发动突袭,在紧要关头救了我的性命。扫视四周,只见贾诩和郝萌已不见踪影,庭院里除了站着几个不敢乱动的弩士外,只剩下魏延孤零零靠坐在马厩廊下,一脸痛楚的表情,正关切地望着我。此时他前胸衣襟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显然在适才的对抗也受了很大内伤,似乎连动都动不得了。 

又吐出一口鲜血,此刻可不是有闲工夫休息的时候,我咳嗽着从上身战袍上撕下一条布,将之搓成绳子紧缚住小腿以止住脚伤流血。正要挣扎着起立,忽然眼睛一亮,原来身旁是一具尚未清理的飞熊武士的死尸,尸体下面还压着一柄长戟。当即奋力推开尸体,抓住长戟,拄着它勉强支撑着满身泥泞的身体站了起来。 

雨点打在被染红的泥水上,形成无数的波纹。由于大量失血,我只觉得胃里发空,肌肉麻木,头晕眼花,不由弓下身子剧烈喘息,只想躺回地上,再也不想起来。正在此时,恍惚之中忽然看见脚下无数波纹里仿佛都映出无数安罗珊的俏脸,淡紫的美眸里充满着孤独无助和深深的依赖。我心中一悸,咬紧牙关,随即强打精神挺起胸膛,迎着漫天风雨踏前一步,与邓博、胡车儿形成犄角之势。 

此时与奉先公四目相对,看到我明知不敌依然奋勇迎战,这无双的强者一时间也为之深深震慑,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这眼神是如此熟悉。我猛然省起,那一天,自己一口咬住方天戟尖时,奉先公看我的眼神,竟和此刻一模一样。 

你是壮士,是天生的军人,应当在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耀…… 

…… 

我只有不停地战斗,不停地杀戮,用敌人的血肉去换取更多的兵马和地盘,再去用兵马和地盘去换取更多敌人的血肉……如此循环往复,就是我吕布的乱世生存之道,就是灭天戟法存在的真正意义…… 

…… 

奉先公,这就是你所获得的自我价值吗,这就是你所找到的自我荣耀吗? 

奉先公,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你会收留我,因为我们实在是太像了。看着面前的你,我就好象看着另外一个自己,这种相似,不是外表上的,纯粹是一种直觉,就好象野兽不用眼睛和耳朵,就能直接了解到同类的存在似的。对于这种彼此熟悉的同类气息,奉先公,在我们初次会面的时候,到现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你大概也有与我同样的感觉罢? 

你说自己是个边地的戍卒,混迹乱世的一条孤狼,而我呢,却连戍卒都不够资格,一个卑贱的流民、一条丧家的野狗。你有火一样的野心,永远不甘屈居人下,企图以超卓武艺别出蹊径。而这种不顾一切也要摆脱现状达成理想的韧劲,不也正是我拼命磨练武功,渴求知识的动力来源吗?近似的人生背景,骨子里是同样的倔强顽强、坚毅强韧…… 

只不过我们对目标的追求道路,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选择…… 

正在此时,赤兔高亢嘹亮的马嘶透过嘈杂的雨声,清楚地从旁边传了过来——随着我们进入前院,它开始兴奋地打着喷鼻,在马厩里来回踱步,嘶叫着不断踢撞木门,发出“咚咚”的闷响。 

奉先公听闻马嘶,忽地厉声狂笑:“赤兔啊赤兔,暂且莫要急噪,待某先将这一干逆贼奸党尽数毙了,再与你叙旧。他日重整旗鼓,你我横行天下,就凭吕某手中长弓大戟,什么曹操、袁绍……哼,取他们项上人头,不费吹灰之力!”带着金属颤音的大笑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在庭院里隆隆回响。笑声贯入耳膜,我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全神备战——他的声音中竟带有一种冰澈刺骨的杀机。 

“都道‘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忽然奉先公身后的议事厅里,竟有人鼓掌叹息,“吕将军虽然缺谋少虑,只知好勇斗狠,但竟能坚持到现在,倒也着实让老夫佩服。”我仔细分辨,原来却是贾诩的声音,不由心中大奇,这老狐狸,什么时候竟跑到议事厅里去了,此时他这么现身引人注目,又是何用意? 

奉先公微微一窒,却不回头,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在此胡言乱语,大呼小叫?”我注意到,受到贾诩如此阴损,但奉先公周身杀气反倒收敛了许多,这对脾气暴躁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异数。 

只听贾诩在黑暗中平和诚恳道:“老夫贾诩贾文和,非是什么东西,而是柱国大将军真髓帐下谋士,特来向吕将军致意。”他顿了顿,不温不火道:“我主对将军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表。如今兵戎相见,实以为憾,所以还希望将军速速缴械乞降,不伤两家和气。”句句锥心,字字刺骨,充满了一种胜利在握的自得。 

奉先公胸口急促起伏,强压下怒火,轻蔑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昔日箭下游魂。贾老贼,你尽胡说八道,真髓这小子几曾何时变成了柱国大将军?待我先杀了他这个冒牌柱国,再去杀你。” 

贾诩冷冷的笑声从议事厅里传出来:“柱国大将军的名分,又岂是在下随便就能乱封的?这个姑且不论,以阁下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有资格如此大言不惭么?”此话一出,我等听得俱是一怔。 

奉先公脸上顿时罩了一层黑气,眼神流露出一丝惊疑之色,他并不转身回头,沉声道:“贾诩,你这是何意?” 

贾诩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慢条斯理道:“将军不愿转身相对,莫非是怕我主发现阁下的伤势么?天色虽然昏暗,但刚才雷电一起,贾某已看得清清楚楚,您后腰上中了这么深一箭,再不及时休息治疗,决计挨不过一刻的时光。” 

大雨滂沱,奉先公面色微变,哈哈大笑道:“贾诩,我还道你想说什么,这木刺儿一样的小伤能耐我何?”大笑声中他转过身去,只见后背雪白的战袍上果然露出一支不到半寸的箭尾,只是伤口非但没有渗出血来,周边肌肉反而收缩挤压,将那弩箭夹得牢牢地。我看得暗自心惊,这分明是他强行以盖世武功封闭了伤口四周血脉。要想做到这一点,需要多么强悍的,又需要多么坚韧的意念?此刻回想起来,奉先公刚才三番五次中断连续攻势,只怕也是由于伤势沉重所致,否则早就分出胜负了。 

“这就不能不叫人叹服将军您的绝世神功了,”贾诩的叹息声透过层层雨幕,幽幽地从屋子里传出来,“适才阁下乘夜色突围,虽然成功冲入议事厅,但当时众弩齐发,所以还是中了一箭。但这种伤势下,竟能封闭血脉,继续作战——武功锻炼到阁下这个程度,实是可惊可怖之极。只是在下有个不大好的消息,那些弩箭的箭头都是特地浸过乌头药的。乌头此毒,虽号称见血封喉,但若及时放血敷药,倒也有救。可将军为避免丧失战力而封闭血脉,所以不但未能放血,反使毒血淤积体内……” 

此刻奉先公背对着我们,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闻言全身剧颤,战袍一阵阵波动。不等贾诩说完,伴随着一声凄厉悲壮有如狼嗥般的嘶吼,面前人影一闪——不等我反应过来,奉先公已直冲进去,消失在议事厅门口。 

我大惊失色,想贾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是奉先公的对手?刚要冲过去救援,意想不到的景象就这么展现在面前:奉先公一步一个踉跄,从议事厅里左摇右晃地倒退着走出,一直退下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