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行!”魏延涨红的脸,先对贾诩瞪起了眼珠子,“把自己的生死大权一股脑儿送给了别人,贾老头儿你出的这是什么屎策?”然后他转过脸对我大声道:“主公,我反对!要是按这下策,您被吕布一圈,暂时是没事儿了。可到时候等大局一稳,他爱怎么操刀子就怎么操刀子,那还有什么出路!”

贾诩显然被魏延激起了真火,冷冰冰道:“你出言无状,贾某原也不喜与你这种粗陋之人计较。不过既然你脑子不大灵光,自己又不开窍,贾某却说不得只好点拨一二了——吕布即便圈禁了真将军,他就能拿到兵权么,你魏延还不是照样可以私下活动串通旧部?真将军广施仁政大力屯田,百姓与士兵们感恩戴德,要是他无辜被收押,百姓又会做何反应,那些真将军的嫡系又会做何反应?如今强敌环顾,将军的兵权一旦被夺,吕布的注意力肯定要对外转移,不再注意我等。我们大可由此化明为暗,伺机而动,那时是去是留,是进是退,还不是任由将军决定?这就是‘示弱以争强’的道理。”

魏延听了他第一句话,直气得脖子和脑门上青筋暴跳。可待贾诩一席话说完,魏延发怔了半晌,一躬到地:“贾老……贾老先生,是魏延错了,还请您原谅。”

“无妨,”贾诩面色凝重,又看了看下面的士兵,“魏都尉,从此你我共事一主,你这份爱主之心我了解。”转过头对我道:“真将军,这第三策和前两策相比,其实差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加阴柔诡秘,原本不是君子所为。但如今您生死安危尽操于吕布之手,这保命之计却不可不用。真将军,虽然吕布对您有恩,可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容你——我一路行来,军中和城里四处流传一句歌谣,有道是‘项籍再世真明达,卫霍复生,横矛立马’,这说得就是您。您想想,人人都愿意在您麾下接受指挥调遣,他吕布安能不忌?您再想想这些百姓和士兵对您的期望,可不能轻言就死啊。”说着对我深深鞠躬。

我赶忙伸手搀扶,点头道:“贾先生苦心,真髓明白了。”同时心惊肉跳,卫青、霍去病是武帝名将,至于项籍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绝代豪雄,评价之高实在难以想象。这歌谣真要传入了奉先公耳朵里,依他那心高气傲的好胜个性,我绝对是死定了。但随着心境平复,脑子逐渐清晰起来,又转念一想,如果真要如此,自己肯定没了活路,贾诩又怎么会劝我投降示弱?况且自己久在中牟,耳目也不少,真要有这种歌谣四处流传,手下肯定忙不迭报与我知道。等转头发现魏延一脸迷茫之色,更是心中雪亮——分明是贾诩看破我对奉先公忠心,受这次打击后存了求死之念,所以才故意捏这慌话激我罢了。

贾诩微微一笑,充满了狡猾的意味。他目光聚焦,直望进我眼里:“我贾诩阅人无数,识人的本领纵然比不上‘月旦评’,但也差不到那里去。当今这些人物,可以用猛兽比之。曹操孙策,可比狮虎;吕布刘备,可比豺狼;至于李傕郭汜袁术袁绍之流,不过都是猖獗一时的鼠辈耳。而将军和以上诸人却又截然不同,有种独特的魅力。”他眼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神采,缓缓道:“若要比喻将军您,那就好比是一只雄鹰——狮虎豺狼纵然威风八面,横行天下;但鹰飞万里,双眼却可以囊括整个儿天地。”说着躬身向我行了一礼,语气无奈且真诚道:“贾某知道将军尚不能完全相信我,但贾某无不为将军计,此心可昭日月,还请您明查——将军只管先下楼随郝萌见吕布去罢,贾诩恭候您平安归来。”

原来对我看破他造谣激将之事,这老狐狸竟也了然于胸,不仅如此而且安之若素。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吩咐了魏延几句,转身扬长下楼。

外面虽然是狂风暴雨,但官邸议事大厅里却温暖得很。此时大门紧闭,两旁的火把和大厅中间的炭盆完全不受外界干扰似的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主公还没有自后堂出来,大厅里只有郝萌和我。回头看看郝萌,他一张脸上挂满了水珠,在火光照映下显得兴奋而狰狞。

直到现在,我并没有上绑。本来郝萌是打定了主意要捆了我邀功,可当他命令部下绑我时,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动手,弄得好不难堪——不论贾诩所说的那两句歌谣是否顺口胡驺,但从瓠子河到潼津口,一连串胜仗的确使我在军中奠定了极高的威望。况且我是众战将中数一数二的武技高手,纵然长戟不在身边,但要对付郝萌这种角色,不到五招就能打断这厮的脊梁骨。这一点郝萌心知肚明,所以看到那副场面,他自己也不敢动,只好客气地“请”我面见主公发落。

我等得无聊,索性闭目凝神,心中猛地一颤:原来这大堂外有无数呼吸之声,这等布置,肯定是针对自己而来了。埋伏之人虽然都不是什么高手,但呼吸整齐,没有一丝紊乱迹象,分明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卒。若是刀斧手还好对付,但倘若全是弩弓手,号令之下众弩攒射,纵然我武功再高十倍,也难以逃脱。

自己从得知消息到现在进入大厅,脑袋里一直念头纷乱,昏昏沉沉地。但此刻面临生死关头,灵台刹那间一片清明,我反而沉住了气,没有睁开眼睛,静静地想办法逃生。按照大堂外的呼吸声的远近一个个判断位置,埋伏总共七十人,每人都恰好可以看到整个大堂。我暗叫糟糕,因为只有用远程武器之人,才需要视野宽广,看来自己猜了个正着,他们都是精选的弩手!

这次贾诩可错大了,我生生跳进了这个死套。

汗珠夹杂在雨水里从额头上划下,我睁开了眼睛,发现郝萌并没有异样神色,悠然站立一旁——看来他对埋伏也不知情。

正在此时脚步声响起,打后堂转过三个人来。中间一人一身儒衫,得意洋洋,哈哈笑道:“郝将军拿住了叛逆真髓,功劳不小哇!”下一句对我道:“真髓啊真髓,你可知罪么?”

即使不用看人,我也听得出是陈宫陈公台,只恨得牙根痒痒的,同时心里奇怪,这厮不是在闭门思过么?怎么又冒出来了。

陈宫左右两个人我也认得,一个叫许汜,一个叫王楷。这二人背景非同小可,早在曹操治兖州时任从事中郎,那时他们就是陈宫的死党,后来就成了跟着陈宫率先迎主公入主兖州的两大“功臣”。虽然功劳不小,只是这两人除了会耍嘴皮子清谈,连基本办事能力都欠奉,因此一直未得重用,昔日我在兖州时,重大会议上都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在这个紧要关头,这几个兖州旧人忽然一同出现,毫无疑问自己这次被夺兵权,八成是有这几人在其中出谋划策。

自从来到大厅,我一直在琢磨求生之法,看到他们几个,登时脑筋急转,心中已有了计较:按照埋伏武士的久经训练的程度来看,定是追随主公已久的并州旧部无疑。而主公在兖州的失利,大半是被兖州士出卖的缘故,所以这些兖州人与奉先公并州旧部彼此间隙很深,倘若把自己把被剥夺兵权这件事大肆宣扬成兖州士势力重新抬头的征兆,那么定然可以动摇外面的埋伏者,使之放箭时不得不考虑是否受了陈宫的利用。这样虽然谈不上就此拉拢住他们,但毕竟可以出现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我愤然作色,对陈宫怒声高叫道:“陈宫,原来今日之事又是你弄的鬼!主公在兖州的大好事业,就是被你们这几个无耻小人败坏。如今到了中牟,欺瞒着主公又把主意打到我真髓头上来啦……哼,可惜我真髓行事无愧于天,你纵然想加罪于我,也没那么容易!”说这几句话时气沉丹田,把声线远远送了出去。

陈宫脸色大变,脸色铁青道:“好反贼,你在河南拥兵自重,不把主公放在眼里,如今还敢反咬一口?”

虽然我原本打算别有用意地胡搅蛮缠,但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得数月来自己肚里淤积的郁气化做一股怒火,直冲到脑门,大声道:“自我真髓到了中牟,这半年来屯田做战,处处无不为主公霸业计,又如何是拥兵自重了?倒是你……你胆敢说一句,主公丢失了兖州,和你陈宫毫无牵连么!”

陈宫面皮紫涨,戟指道:“你你……”我口口声声把话题转嫁到丢兖州上,这厮辩无可辩,憋了半天,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边王楷见势不妙,赶忙道:“真将军误会了,今日之事我等乃是奉命而为,并无陷害之意。”他生得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上满是堆积着笑容。

此时我忽然听到,在后堂走廊上还有一人的呼吸声,此人分明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我心中一动,怒声道:“今日之事真髓任凭主公吩咐惩处;但你这些兖州派奸贼想利用这事件夺权,那是万万不能!”我知道,眼前自己随时可能丧命,只有把局面搅乱,才有机会浑水摸鱼,因此每句话都将陈宫夺权扣得死死。

旁边许汜眼中盯着我似要喷出火来,大喝道:“贼子,死到临头你还敢血口喷人——来人呐,还不速速……”

我怒极反笑,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震动大厅,将许汜的杀人命令就此截断,才语音一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这些公报私仇的奸贼,却不知是谁在做贼心虚!”又圆睁双目上前一步,暴喝道:“若真是主公之命拿我,我真髓愿意束手就擒。可适才你等口口声声说是奉了主公之命,主公为何还不出来?今日我还见过主公一面,他又怎会忽然下这蹊跷命令?——你等矫主公之命,想施展奸谋,以为这种小伎俩能蒙骗过我么?”说到最后一个字,我夹在话音中向许汜脸上一口真气直喷过去,将他震得脚下一个踉跄,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许汜不会武功,这一招“大喝”,已然伤了他的脑子,破了他的心神。

陈宫面色由红而白,惨白着一张脸怒道:“真髓,你将这么一个夺权篡政的罪名扣在我等头上,是何居心?如今主公日日醉酒,政务都由严主母打理,我等尽心竭力辅佐主母又有什么私心?——擒拿你的命令,就是主母下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同时暗自叫苦:那后堂走廊上的女子,想必就是严主母了,真正动手的号令肯定是由那里发出。贾诩纵然是天下奇才,却万万想不到主事之人是严氏而非主公。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严主母从未有这种斗争的经验,所以事事求稳,因此才会尽量策划周详;相反地,她决不是贾诩所推断的“杀心未起”,而是“杀机充盈”才对。

贾老儿啊贾老儿,真髓这条命只怕真要被你葬送在这里了。

虽然心焦如焚,面色却不显露出来,我暗自提聚功力,大声道:“我能有什么居心?就是由于你们这班小人的争权夺利,害得主公丢了兖州,又有多少好儿郎因你等惨死在曹操的刀下!如今你们故技重施,也不知用什么法儿欺瞒了主母,来向我下手……真髓死则死矣,只是你们想再度借此机会夺权,那是干系全军生死存亡的大事,说什么也是休想!”

忽然外面嘈杂成一片,紧接着“碰”地一声,大门洞开,夹杂在狂风暴雨之间,几名手持弩箭的士兵直挺挺地飞进来,重重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