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也不说破,拉着她的手将她送到殿门口,「行了,回去吧。」

她忽地有些失落,可想他已经通客,自己总不好强留,于是便要告辞。

刚迈出门槛,他却又抓住她的肩赔,「等等,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小禅在殿外等我,她会带我回去的。」她婉言谢绝。

但他决定的事不容置喙,拉着她就往外走,这一回,他刻意留心不让她被各个门槛或台阶绊倒,只是刚走到凤栖殿的正门口,他便槛地站住,也将她一并拉住。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同时夜风中飘来一股奇怪的味道,似是带着某种难言的……腥气?

七世定定盯着几步开外的地上,在那里,玉真的近身宫女小禅伙倒在地,脖颈泪泪出血,将雪白的地砖染红了很大一片。

四周安静得几乎连风声都听不到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心中冷笑—

这么快就开始进攻了吗?

「出了什么事?」玉真紧张地问。直觉告诉她必然有事发生,否则这血腥味从何而来?

七世没有回答,摘下身边树枝上的一片叶子,屈指在空中一弹,绿叶霎时化作一团绿色的浓雾,随即又幻化成人形。

小妖俯身跪倒他面前,刚要开口,他立刻伸出食指示意对方噤声,然后看了眼玉真。接着,他手掌在她眼前轻拂而过,她瞬间便意识全无,昏倒在他的怀中。

「你从今日起就变作这女人的样子跟在她身边,要渴尽全力保护她。」

「是。」小妖翻身挺起,已经变为小禅的模样,违衣服都一模一样。

七世又摘下几片树叶,挥手撒出,树叶盖在小禅的身体上,她的鲜血奇迹般地攀着经脉被叶片吸了千净,而尸体也化在叶片中。

他手再一挥,几片红色叶子飞回树梢上,在夜色中已经无从寻觅了。

玉真迷迷糊糊的醒来,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的,她依稀记得自己和妖王七世走出大殿,在外面闻到一股奇怪的血腥味,然后便没了印象。后来她又做了什么?七世又去了哪儿?

她还在迷糊中,听到小禅娇俏的声音响起,「公主,御膳房送来了红豆糕「说是刚刚做出来的,还热着呢,您要不要尝一尝?」

「御膳房?」玉真还没缓过神来。御膳房从不公主动给她送吃的,今天是怎么了?她坐起身,觉得肚子也真的是有点饿了,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晚上,口也感到渴了。「给我倒杯茶来吧。」

「是。」

热茶送到她手边,她却没有喝,皱着眉问:「这些天不是都在喝十日吞吗?怎么又改戍了老槐春?」

「哦,是……奴婢一时没找到十日香的茶叶盒子,所以就换了这个……」

玉真一笑,「你平日东西不是摆放得很好?我记得十日香是放在瓷瓶子里送过来的,你还说怕打碎了,特意放在西边书架上的那个竹匣里,不是吗?」

「奴婢真是糊涂了,自己亲手放的东西居然都忘了!该死、该死,奴婢这就去给公主重新彻一壶来。」

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在屋中来回响彻,玉真沉吟良久后问道:「今天是陛下送我回来的吗?」

「啊?」小禅似是一征,「公主殿下说的是哪天?」

「就是……」她这才发觉自己问得或许不大准确,她从不知白天黑夜,亦不知自己一觉会睡几个对辰。「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了?」只好先搞清这一点。

「是白天,午膳都过了,公主这一觉睡得好久呢。您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奴婢看您睡得香,都不敢来打扰。」

那么就是昨晚了。「昨晚我是怎么回宫的?」

「昨晚吗?公主和我一起去凤栖殿,后来陛下送您出了殿,奴婢就领着您回来了。」

不对,这解释绝对有问题!她的确是和小禅一起去了凤栖殿,也确实是被妖王亲自送出来的,但她不该记不得自己回宫这段路上的事情。

「小禅,你过来。」她招招手,而后听着小禅一步步走近,倏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

吓了一跳,小禅低叫道:「公主,您、您怎么了?」

她没有出声,沉默片刻后笑问:「小禅,你身上几时有这么重的香气?偷用了我的香粉盒吧?」

小禅吐出一口气笑了,「公主拿奴婢说笑呢。奴婢怎么敢植用您的东西?这香气……大概是奴婢刚才路过御花园对私上的吧?公主不是还要喝茶?您再这么拉着奴婢的手,奴婢可没办法帮您彻茶了。」

「你去吧。」玉真松开手,仍微笑着,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嘴角的笑意才缓缓凝结。

不是她多想,也不是她的幻觉,这个小禅……不是那个服侍她许多年的小禅。

这人说话的语气和方式,走路时的足音甚里是身上的味道,都不属小禅,只是说话的音色和小禅相似而已。

小禅去了哪里,这个落案或许七世知道。他擅自将她身边的宫女替换了,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声?可若这个假冒的小禅本来就是他派来用来监视她的,那她就算问了,又能指望他说什么?

昨晚她去找他,虽然没有明着问出他的妖灵所在,但以他的敏感和聪明,必然知道她主动找他是有所图,所以,他应该采取了防范之策。但她不懂,他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妖王,还需畏惧她、防范她吗?

他可以轻而易举杀一个人,轻而易举就能让一个人的身分被取代,如果他觉得她威胁到他,那也大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她,不是吗?

七世……他有一个好奇怪的名字,随着这个名字而来的,还有一串很姿美的故事,也不大像是他编出来骗人的。

他讲述故事时那沉重宁静的语调,像是亘古以来的冰山,寒冷而桂格,却又好像有一丝不甘,一丝……对天意的不满?

他说他从未将名字告诉过别人,只告诉了她而已,为什么?

凤琉相认为他突然出现在凤朝,可能和一个女人有关,而他虽没有直接承认,但口吻却已经在暗指那个女人就是她了……会吗?如果真的和她有关,那又是怎样的关系?是……一段如七世之恋同样凄美悠长的草缘吗?

七世站在御花园的湖边,望着一池碧水幽幽,他俯下身子,将手掌直立放入水中。无数条金光自他掌心掌背透射出来,将池水骤然劈开出千万条裂缝,顿时水花四溅、浪潮翻涌,一道金红色的影子倏然从池水中一跃而出,落到他的脚前。

「老奴参见陛下。」

七世冷冷地看着他,「好大胆的鱼妖,前日为何突然攻击玉真公主?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鱼妖浑身颤抖,「启享陛下,老奴不知公主是陛下庇佑的……」

「你不知道?」七世的撞孔中散发金灰色的光芒,「她自小到大在这湖边玩耍也不是一两次了,整个妖界我亦早已有令,不准动她分毫,还要全方保护,怎么妖界上下唯独你不肯听令?你这一身鱼鳞,大概是不想要了吧?」

鱼妖听得伏地哀嚎,「请陛下饶命,老奴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水族虽是妖界成员,但……也归龙王管辖,龙宫下令,老奴不得不从,迫不得已只好违背陛下的指令。不过老奴当夜绝无要对公主下杀手之意,龙宫只是下令说要把她带走,所以……」

「龙宫?」七世听见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冷笑在嘴角刻得更深。「是三太子的意思吧?龙溟已经确定能继承东海龙王之位,所以就敢这么张扬放肆、公开抢人了?」他鄙夷道,更像是自语。「回去给你的三太子带个话,就说这天下妖界已归我掌管,他若想称王称帝,就到他的东海龙宫去作威作福,若要和我抢人,就光明正大地来抢,不要搞阴谋诡计让我看不起。

「否则他的龙鳞龙筋,早晚要被我抽拨下来做成被子盖!」

鱼妖神色惊惶,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只能频频叩首。

远处湘妃忽然大叫着,「陛下,水边风寒,您还是到臣妾的殿里喝口热茶、休息一下吧?」

七世皱皱眉,「你走吧,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带回去。」

鱼妖再叩首,翻了个身跃下湖水,水面上**起一圈圈涟漪。

湘妃见了惊呼道:「哎呀,有人跳湖了吗?」

七世厌烦地低声说;「这女人真是聪噪,该怎样让她能闭上嘴巴?」

这日退了朝,七世单独留下凤疏相。「涵王请稍等,朕还有事要与你谈。」

他不得已停了步子。

待周围所有朝臣都已离开,七世才问:「你最近有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吗?」

凤疏相一征,「我能否问陛下指的是什么?」

七世退疑了一下。在凤琉相眼中并没有看到狡结,小禅之死应与他无关,而且显然他也并不清楚这件事。目前的情势是凤疏桐并无意与他联手,而如果让对方知道他越多的弱点,对自己只是越不利。

他笑了笑,「朕看涵王孑然一身,孤单清冷,决定给涵王一个惊喜。」他拍了拍手,从屏风之后插奶婷婷走出一名绝色女子。

女子面对凤琉桐躬身道:「雪梅拜见涵王。」

「这是什么意思?」他微夔眉心。

「朕是有心人,对于可以成为人间佳话的传奇实在是不忍辜负,这女子你大概是不记得了,让她自己和你说。」

雪梅抬起头,一双美目盈盈如水地望着他,「王爷是否还记得,两年前在玉山山顶,一场天火突降,是您施法让我们梅树一族免遭大劫?」

凤疏桐打量着她,「你是梅树精?」

「她是来报恩的。反正你身边素来也设什么女子能照顾你的起居,朕实在是放心不下,如今梅树精有情有义,要以身相许,朕岂能辜负美人心呢?」

听着妖王的一番话,他脸上却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啊,既然陛下有心,那微臣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倒让七世颇有些奇怪。凤疏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会不明白自己安排一个妖精在他身边的用意,当然,也许他自恃法力高强,不怕梅树精作怪,素性爽快答应。

于是七世对梅树精说:「雪梅,既然涵王不嫌你粗鄙,愿意收留,你就遵照之前你在联面前的保证,好好伺候涵王。他一生坎坷,少有温情暖意,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凤疏相却嘴咯一笑,「听陛下这话,似是对我的平生都已了解通透了。若要说这世上一生坎坷、少有温情暖意的人,又岂只我一个?陛下身处高位却不得快活,明明可以海阔天空享尽道遥,却又将自己困缚于宫墙之下,陛下为的,就是这后宫之中那些女子的「温情暖意」吗?」

七世望着他大笑离去,觉得真是不理解他这个人。他与他先祖一样身系凤朝,注定是要不得善终,偏偏还执迷不悟。

这世上无论是人、种、妖、鬼,不论是修行千年还是白驹过隙,有几个敢说不是为自己而活?就连那些口称慈悲的菩萨,修行之初还不是从自求圆满、六根清净开始的?

为别人而生、为别人而死,是最傻最要不得的活法,他七世之中无论是遇到怎样的波润,归根究底都会给自已一个答案,问自己这样活,快活不快活?

今生亦是如此,唯一有区别的,是他今生多了一个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