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觉间我上班已有十天。打工生活以迥异于学生时代的新鲜和丰富向我徐徐展开。我在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我自主地驾驭着人生的航船,体验最真实的社会,最深刻的江湖。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敦实和安然。

但我一直担心着父母会到扬州来找我。现在算起来,他们接到我的信至少有六天了。这六天他们肯定经受了很大的精神折磨。父亲肯定又要猛抽香烟瞎喝酒了,母亲肯定又要哭得一塌胡涂,还有我可爱的妹妹……我王家庄慈祥的外婆会不会也知道了,会不会给她老人家以刺激?消息如果传出去,庄上人会不会对我和宝根的出走胡乱议论和讥笑?

我的贸然出走肯定是有些过激了……但有什么办法。那样的情势下,我只能出走自寻出路。

如果父母找过来,看到黑漆脏污衣衫褴褛的我,看到低矮简陋的临时工宿舍,情绪肯定过于激动,争执起来,哭诉起来,会弄得我狼狈不堪。我越想越怕,因为这太有可能了。父母亲肯定舍不得我在这样的条件下打工而要求我跟他们回去。如果在九月一号开学前找过来,他们甚至(简直肯定)会带着妹妹一起来,妹妹也会扯着哭着求我回去的……那时候好多人来围观,来劝我说我,让我的脸往哪搁,让我的尊严何在?

我开始犯愁了。上班时神态黯然,有些魂不守舍,竟然几次投料不准,感到手臂沉重。我的情绪异常被心细的女工们捕捉到了,工间休息时就围上来嘘寒问暖的。郭大姐伸手摸摸我额头,问是不是病了。爱开玩笑的阿姨还问是不是想妈妈了,想小对象了。我知道她们都关心我,喜欢我,但她们这样弄得我既难堪又烦躁。

过了两天,宝根来了。是在中午,我在食堂里吃过饭刚回宿舍。我们俩站在宿舍外面一棵杨枫树的浓荫下谈话,交换了各人的近况。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刻章学得很快,连春生都夸他聪明手巧呢,马上就可以单独摆摊赚钱了。他说要回家一趟,一来安慰家人,二来快进秋了,把日后要穿的厚衣裳带过来。车票已经打好了,是下午两点的扬州—戴窑班车。他要我列个带东西的清单,帮我到家里拿。

“有什么话要捎的?都说出来。”

“就说我在这儿很好,工作不苦,工资不小,和工友关系融洽,要他们什么都放下心。要他们保重身体。我暂时先这个样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千万不要来找我,到时候我会主动回去一趟的。”

“就这么多?”

“嗯。哦,如果见到我妹妹金桃,要她不要想我。好好学习。哥哥在外面会很好的。回去时给她带礼物。”

临了,我问:“回去几天?”

“来回三天——今天到家,明天蹲一天,后天就上来。”他说,“在家有甚蹲头?早点上来学刻章么!”

“哈,有做生意瘾了。”我笑。

“可不,看到奔头了么!”他也笑,“一回来,就先奔你这儿。”

“好。”

第三天宝根没有来。第四天也没有来。直到第五天晚上,宝根才骑着春生的自行车匆匆赶了过来。“你家带的东西太多了,可把我拿惨了!”他气吁吁地从车后解着一个蛇皮袋,邀功似的对我说。

我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往**和床下(老王也为我做了个小木箱)顺。床毯,薄棉被,小布枕头,衣裤,皮鞋。两个麦乳精瓶里装着粥菜,一瓶是水咸菜煮蚕豆,一瓶是老咸菜煮黄豆,都是我上学时爱带的小菜。一个鼓囊囊的旧膀套,两头扎着,手一捏沙啦啦响,是炒蚕豆。十二个煮鸡蛋,六个咸鸭蛋。几本杂志。杂志之间夹着一帧妹妹金桃的五寸彩照。

我把东西往木箱里放的时候,蹲在地上好一会儿,心潮起伏,感到眼眶中热热的,像是有泪要流出来。

“走吧,到闸口上转下子。”收拾停当,我对宝根说。

“福运闸”有两层楼高,在夜晚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泥怪兽蹲坐在河流上。我和宝根顺着栏杆拾级而上,登上闸顶,在一个长方体水泥块上并排坐下来,打火点烟。

“怎么今天才来?”我问。

“啊?有事,耽搁了两天。”宝根有些闪烁其辞。

“什么事?”

“唔……不是坏事。金龙,你先不忙问,好啵?”

“哈,卖啥关子!”

“你咋不先问我们家里的事?”

“你说说看。”说实在的,我是不大敢问,想象得出来我的出走在家里造成的震**。

“我家里人收到我从扬州发出的信,得知我投奔了春生学习刻章,也就放心了。我一到家,爸妈开心得不得了,问这问那的,表示支持我的选择,认为既然复读考大学这条路没走通,刻章倒也是一门好手艺,学会了照样可以安身立命。

“吃过晚饭我就去你家。你妈一把拉住我,急着问你的情况。你爸很客气,还递香烟给我抽。他们收到你的信,单知道你进了厂,但不晓得是什么厂——你没告诉他们,信上也没留地址。我不好不说实话,告诉你进了一家电池厂,又把你带的话转达给他们。你妈听了马上就哭起来。你妹妹也跟着抹眼泪。你妈对你爸说:‘这伢子,我不放心,我要跟宝根去扬州看下子!’你爸没好气的说:‘你去扬州有什么用?他又不肯跟你回来!别管他,千般苦由他自己去吃,他自找的!’你妈说:‘不行,考大学差几分的人出去做临时工,把人家笑死了呢!我不甘心,我去求他回来上学。’你爸抢白道:‘你自己养的犟种你没得数?你求他就肯了?他肯的话在家里就肯了——都是你从小惯的!’他们对来对去的,也不怕我在旁边尴尬。

“临了你妈问我哪天走,我说在家再蹲一天,摸出你开的清单给他们。你妈看着清单又哭起来……你爸要我第二天晚上去拿。他可能怕白天人家看见了会笑话。第二天晚上到你家时,想不到你妈妈还给你准备了这么多吃的东西!我趁黑替你把蛇皮袋扛回家,活像个做贼的。哈哈!”

我凝神倾听宝根絮絮的叙述,仿佛看电影一样,家里的情景栩栩地在眼前展开,有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漾起……烟头的火头燃到手指,一激灵把它甩进河里。

“那杂志和照片……”

“哦,倒忘了说。临打包时,你爸从房间里拿来几本杂志,说是新到的。你妹妹拿来一张彩照,说你在外面想她的时候就看看照片。”

……

我俩在高高的闸顶上坐了好久。宝根饶有兴趣地介绍着他这些日子在扬州的见闻和所为,情绪显然有些亢奋。我却似听非听,思维飘散又邈远。这两天气温降了许多,临时工宿舍前乘凉的工友少了。宿舍内的灯光散散淡淡地打在这边的芦苇上,叶片墨绿得有些滞重。是有点秋意了。蟋蟀在草丛间瞿瞿鸣唱,声音清而脆。间歇的夜风吹过来,无数流萤汇成一条黄色光绸,无预兆地突然飘到这边,又倏忽飘向另一个方向。东面大运河上传来悠长的汽笛,极像一位粗犷的农夫打的耕田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