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也许是城里人越来越娇气,不太愿意干重苦累脏的活儿,很多工厂都要招农村临时工。荣光电池厂二分厂工种有打炭粉,筛粉,压制和焙烧炭棒,制作锌筒、铜帽、火漆盖,利用沥青、松香酿制封口剂,等等,大多是累脏的活儿,因此厂里大量使用农村临时工就不奇怪了。工厂外面的临时工宿舍一共九间,到了晚上,宿舍里电灯大亮,光着膀子的临时工甩扑克的甩扑克,下象棋的下象棋,或者拿张小凳聚到外面空地上乘凉,吸着低劣的烟草,南腔北调地侃大山。这儿远离市区,前面是一条闸河,两岸密生芦苇。闸河对过有一片树林,树林那边是稀疏的村落。闸河向东跟宽阔浩**的京杭大运河相交汇。白天机器轰鸣的工厂这时候显得格外的安宁,于是灯光明亮人声喧哗的荣光电池厂二分厂围墙外的这排临时工宿舍在夜间便有些特别的意境。这样来自各地的一群人。这样活在城市边缘的一群人。

不同的人群,不同的人生,构成不同的人间风景。

晚上我却总爱躺在**。读读《读者文摘》,或者划划折扇,听室内室外的工友们说笑逗乐谈家常,眼盯着帐顶胡思乱想。阅读和幻想的习惯总是改不掉的。睡前还要涂篇日记。写日记也是多年的习惯了,尽管已停止了不少时日——这段迷乱不堪的日子——但我决定在这里重新接上。在新地方,用新日记本,记录新生活。

进厂一两天,我就和本宿舍里的工友们彼此熟悉了。他们都表示像我这样的情况出来打工蛮可惜的。他们都喜欢我,称呼我“小赵”。宿舍里六个人,老中青都有,我最小,来自宝应的老王最大,今年五十二了。

睡在西北角的小林子是仪征县陈集乡的。叫他“小林子”,其实人并不小,三十九了。但从面相上看不出。中等微胖的身材,五官生得不错,有点娃娃脸的意思,只是头上有两块瘌疤掩在发间。他说话音调尖脆,类似童声,竟然是个童男子。我们庄上也有这样的童男子,外貌、性格、声音都与结过婚的成年男人有些不同。陈集乡在仪征后山区,有名的穷乡僻壤,小林子排行老二,弟兄三个都打着光棍。可他看上去却很乐观,一天到晚总乐呵呵的。他很爱整洁,身上衣衫虽旧,却干净调适,不像有些工友邋遢随便。他喜欢坐在床铺上照小圆镜,用一把粉红色的塑料梳子梳他薄薄的头发,梳成一边倒,竭力想掩严那两块瘌疤。有时一面梳头,一面出神地看墙上的陈冲。以后大老陈告诉我,这张年历画是小林子专门从城里国庆路新华书店十几个女明星当中挑选出来的,说是陈冲脸上有肉(丰满),有酒窝,奶子大,而且是盯着他笑的,就像是认得他。他越看越亲,常看常新,永远看不厌。

那个擦得亮光光的煤油炉子就是小林子的。晚饭食堂里只供应稀粥和馒头,小林子有时下班后跑到几百米外的大桥菜场称水面、买青菜,回到宿舍里下菜面吃。面下出来,香油黄灿灿的浮在热汤上,吃得呼呼啦啦的,鼻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满脸的享受和自足。小林子的生活看上去比别人有品位得多。

大老陈和小林子同在筛粉车间。筛粉是个脏活计,下班出来浑身黑,白口罩变成黑口罩。他是个笑话鬼,说筛粉的人****都是黑的,像根泥鳅,实在难洗干净,在浴池里翻来复去地洗还容易洗得“肿”起来,婆娘不在身边,白白地难过,不如不洗。他说小林子可不同,总是打上肥皂翻来拽去极其认真地洗,常常把黑泥鳅洗成硬撅撅的白萝卜,怕别人看见了难为情,蹲在水里老半天,等软了才敢站起来。“何苦哦,我们洗白了回家给婆娘看给婆娘用的,你的只是用来尿尿这一项,洗得这么用心有啥意思?”说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小林子也不气,呵呵跟着笑。

工友们谈天说地论家常,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喜欢来点荤的,嘴巴上过过干瘾。姜堰来的老孙,方言特别有趣,把“吃”念成“撤”,匙子说成“瓢儿”,“问题”读成“瓮瓷”,常常逗得大家发笑。他特别爱说荤话。说他们村里有个叫福贵的,有一次老婆回娘家归来,做了好几天“和尚”的他蓄足了性子,夜里干了老婆七回。最后一觉醒来,看天还未亮,贾起余勇再上马,谁知刚到半途,外面巷子里传来生产队长喊社员起床出工的声音,就像敲破锣似的。福贵一听泄了劲,只好从婆娘肚皮上滚下来。下田时福贵就埋怨队长早不喊晚不喊偏偏在他干老婆干到一半时喊,让他败兴丧气。这事儿传出来,就得了“七回半”这个绰号。

“七回半”性子骚,下田出工时也喜欢拿女社员开心调笑,抽冷子捏捏摸摸,可是妇女们也不是好惹的,有一次在大**里割芦苇,几个妇女把他捺在苇地上,拽下他的裤子用镰刀把那话儿上的黑毛全薅了,吓得他魂飞魄散,以为要把他阉了。“我们陆桥那块的婆娘野呐!”陆桥是老孙住的村庄。他带着介绍家乡名人的自豪,说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

老王已是做爷爷的了,说荤逗乐却是不甘示弱。他的荤故事一套一套的,生动丰富,传奇性更强。特别歇了灯在黑暗里听他扯白,常常让人有置身《聊斋》氛围的感觉。他说人世间的瘾头百种百样,有的吃烟上瘾,有的喝酒上瘾,有的看戏听书上瘾,有的洗澡修脚上瘾,有的打老婆伢子上瘾……**养汉嫖婆娘也能上瘾。他庄上有个女人,平时胆子比针尖儿小,杀个鸡都不敢,看到蛇虫百脚(百脚,方言:蜈蚣)都像落了魂似的惊叫半天,黑天里从不敢走夜路,但自从和一个看簖的光棍汉勾搭上后,胆子却变得比磨扇还大,只要丈夫不在家,半夜三更都要摸到野地里去相会,一路上要经过废窑场,乱坟冈,还要过一座独木桥,她都不怕。冬夜里那桥结了霜,上了冻,她爬都要爬过去。她就是上了瘾,心里郁着和情人相好的那团火,别的都想不到、顾不上了。这是养汉。说到嫖婆娘,他庄上历史上有个叫王大夯的更是了不得,此人练过把式,长得像猛张飞,力大无穷,能抱起石磙绕晒场走三圈,水性之好赛过《水浒》里的“浪里白条”,一笆斗麦子举在头顶上能踩水过河。他恋上南村的一个小寡妇,经常夜里游过几十丈的白涂河去相会。冬天河水彻寒,他用个茶盅倒扣在肚脐眼上,拿布腰带紧紧扎住固定好,这样不会伤了身体。河对岸的田叫“戚家垛”,是历史上打过恶仗的地方,阴天下雨时大田上乌烟瘴气,夜里能听到交兵格斗的呐喊声,兵器撞击声,群鬼的嚎哭声,是有名作怪的地方,可王大夯不怕,说遇到鬼才好呢,遇到鬼就拎过来掼它十八丈远。最后他还是被鬼们捺到水里淹死了……

“哪里有鬼……迷信!编出来的。”老王讲到这里时,我在帐子里说。

“不是迷信,是真的。”老王说。

“凭什么证明是真的?”我问。

“第二天人们发现王大夯时,他趴在水草间,嘴里全是泥,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高梁杆。离他不远的岸脚上,一排边几十棵高梁杆都被拽掉了。可见他是游过大河准备上岸时被水鬼们从后面扯住了,把他往水里拖,他就拉住高梁杆,拉倒一棵再抓另一棵,直到把一路高梁杆全拉完了,才被拖下水的。”老王层层分析道。

我无话可说了,但还是不相信,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老王也没亲见。故事的原型可能是有的,但故事在流传中是会变形、夸张和人为增加情节而形成讹传的。

永忠也不信,我听他在帐子里嘟囔了一句“嚼蛆”。嚼蛆就是胡说八道的意思。工友当中数永忠最老实了,没啥言语,但老实人往往是热水瓶,老实是表像,内心最热乎。别人说荤笑话荤故事他听得比哪个都认真。安静地听。有时候我夜里醒来,听见他那帐子间有奇怪的窸窣声,空气间飘浮着淡淡的腥味儿,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在写日记时,饶有兴致地把工友们之间的逗乐统统记录下来。通过我笔下的秩序整理,发现它们简直就是一个个浑然天成的笑话和民间故事,其精彩程度不亚似上海出版的《故事会》。只是大多染有“黄色”,我在收录整理的过程中就常感到身体明显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