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们其实都知道,“三人帮”不会维持太久。家长们神情凝重,忙忙碌碌,他们都在为我们想办法,来安排我们的下一步。我们感到自己的无能,都这么大了,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还要父母操心,真的是很沮丧啊!

在杨家庄看过电影的第二天,妹妹悄悄告诉我,外婆要卖掉她的棺材和戴的银镯子,给我充当学驾驶的学费。我一听心都抽搐起来了,连忙去问母亲。母亲说是的,借钱借不到,外婆也着急呀,只好先这么顶着;又说,加上她耳朵上两只一钱五的金耳环,父亲腕上的“上海”表,还有圈里的两条白猪,早点把它们出圈,就差不多了。

我立即表示强烈反对。外婆的棺材怎么能卖呢,还有她的银镯子?母亲的金耳环怎么能卖呢,这是她结婚时的陪嫁!父亲戴了二十年的手表怎么能卖呢?圈里的两条白猪正是长膘的时候,这时候卖要折多少钱呀?

“不卖怎么着?钱凑不齐,你就学不成驾驶。你又不肯复读。”母亲难过地说。

“哥哥,你还是去复读吧!你去复读家里人不就不烦神了吗?哥哥,你应该上大学的!”妹妹在旁边热切地说。

我无法面对母亲和妹妹的眼睛。焦躁,窘急,怨忿……说不清多少情绪掺杂在一起,只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脑袋发胀。我一拧身朝外走去,在屋后不远的芦塘边闷坐了半天。

次日,父亲一早骑车到乡里有事,临晚才回来。晚饭桌上有煮蚕豆,青椒炒山芋藤,切开的咸鸭蛋,既是搭粥的上佳小菜,又是乡下人夏天佐酒的好东西。父亲抿了一口酒后对我说,他在乡里正好遇见校长,交谈了我的情况。校长说如果我真不想再复读,开学后可以到中学里代课,每月给七十块钱工资——边教学边复习,明年照样参加高考。“你看怎么样?我看可行。如果这学期代下来,你心情好的话,明年春上再去县中补习,正好就接上考试。”

父亲显得很高兴,捡到宝似的。他有些讨好地对我喋喋不休:“我跟校长关系好,你如果到别的地方代课,一个月只有三十块钱。哈,一天一块钱!这钱我们不要,全是你自己的,你支配,随你花!是你赚的嘛!哈,我家金龙也要拿工资了!”

他自斟自饮,酒比平时喝得快。

我却一言不发,只管低头吃粥。

父亲突然把酒杯“叭”地往桌上猛一蹾,酒溢得到处都是,大着声音说:“学开车,外婆和家里卖东西凑钱你不肯,要你代课你又不表态,要你复读更是像拿刀子杀你,你就这样在家里宕(方言,拖延)?你就在庄上躲躲藏藏地过日子?你顾不顾家里人的感受?你不小了,二十岁了,是个男子汉了,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了,你要晓得对自己负责对家庭负责了!你要记住,你是姓赵的,我们姓赵的几辈子没有窝囊的人!”

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尖刻地训斥过我。我鼻子一酸,控制不住情绪,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扔,冲进了自己房间,钻进蚊帐里——澡都不高兴洗!

这个晚上我想得很多。父亲的话虽然严厉和尖刻,却字字是实、句句在理。但却狠狠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父亲是积郁久了,蓦然喷发出来,令我猝不及防,难以承受。显然,连他也看轻我了。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才昏昏沉沉睡过去。在梦中,我化成了一条金龙,摇头摆尾,腾云驾雾,直向西南方向飞去……

我睡到早上八点多才起床,家里空****的。父母可能下稻田了,打农药,或薅草。父母从来没让我们兄妹下田劳动过,他们只要我们学习。我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农活却是一样不会,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妹妹这会儿大概又带着小花狗找伙伴玩去了。还有半钢精锅大麦糁子粥摆在饭桌正中央,两根油条担在咸菜碗上,这是留给我的早饭。我呼呼啦啦把半锅粥两根油条小半碗咸菜装进胃里,打了两个饱嗝,习惯性地出门找华兵他们去了。

我要跟他俩说说我昨晚做的那个梦。

在路上却迎面碰上了宝根。“我正要去找你,华兵回家了!”他脸上有些丧气,从裤袋里抠出一个纸片递给我:“呶,留言条。插在门缝上的。”

我岳父家带信过来,说我家请客闹出的笑话到处流传,让他们那边很没面子。说“一家女儿百家求”,现在有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追兰香呢。问我复读不复读了,复读是复读的说法,不复读是不复读的说法。我家里人很紧张,说肯定复读。我爸要我赶快搬回去在家里复习,开学继续上补习班,说明年再考不上,这门亲事可能就到头了。我喜欢兰香,所以我只有听家里人的。对不起,我回去了。你们也赶快想办法吧,不能再这样玩下去了。

华兵

华兵的对象兰香初中毕业考上了东台幼师,出来后在镇上任小学老师。现在那边看华兵两年都考不取,怕是嫌华兵配不上了,动了毁亲的心思。唉,考不上大学连亲事都保不住了,现在人们咋就这样势利呢?

看我捏着纸条不吭声,宝根喑哑着嗓子说:“金龙,你也去上吧,我肯定是不上了。”唉声叹了一口气,踽踽地朝家走去。

“宝根,你等等!”我从后面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