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们仨打莲花**牵着羊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骑在水牛背上的孩子,朝我们大喊:“杨家庄来了电影船——我姑妈告诉我的!”

我们决定去杨家庄看电影。

吃过晚饭,洗了澡,我们先到庄西水泥桥头会合,然后向杨家庄进发。路不算近,要走七里地。过了野马村,穿过岳家坟,陆续有各个村庄的少年汇聚过来,边走边嬉笑打闹,兴奋得像吃喜酒,像赶庙会,像红军胜利会师。女孩们穿着鲜艳的裙子,一个个花蝴蝶似的,经过她们身边时可以闻到她们沐浴后散发出来的特别干净的芳香。男孩们故意大声地说笑,做出气宇轩昂的潇洒风度来。我们仨彼此望望,会心而笑。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我周身流转开来。我边走边迎着晚风做了几下伸臂扭腰的舒展动作,浑身的骨节竟像久未上机油的机器齿轮,格格嘎嘎一阵乱响。

近了,杨家庄。电影银幕竖在庄东面晒场上,暮色中远远望去,像一片绰约的白帆。

晒场上坐满了人。黑鸦鸦的脑袋。外庄来的观众只能站在周边。银幕对过坐着二三十个孩子,屁股下面垫着草把。每次放电影,附近一路村民家的草堆都得遭殃。晒场边的青石磙上站着人,脱粒机的铁皮护罩上站着人,七八棵苦楝树的丫杈间也骑着人,猴子似的。有几个孩子你拖他拽地爬上一个高大的麦秸堆,晒场人群中间一个赤膊汉子站上凳子冲他们怒吼起来,吓得赶快从上面溜下来,跌跌爬爬的,仓皇逃了开去。狗子们也人来疯,在人腿当中钻来钻去,被人抽冷子一脚踢中屁股和肚子,嗷嗷惨叫着,没命地挤出去,力量大得唬人。

外庄那些穿裙子的女孩们和情绪亢奋的男孩们挤在一起。她们很快被挤得冒汗了,头发渍上前额和腮帮,但她们不以为意,毫无怨言。她们满脸的甜蜜和妩媚呵!即便被挤得尖叫,那声音却明显听得出夸张,像撒娇,像唱歌。她们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花枝招展,来看电影倒是其次,她们几乎就是来挨挤的——越挤,她们就越快活!

在乡下,看夜戏,看电影,常常会挤出一串子故事。或美丽,或凄艳。

天擦黑了。我们仨占据了一块合适的地方。电影桌上方悬在竹杆上的大号电灯泡突然大放光明。人们激动起来,密匝匝的脑袋上方浮起一层笑语声浪,等放映员往银幕上调整影像焦距,准备看电影了。

大灯熄掉,雪白的光柱射向银幕。紧跟着,上面出现了好多杂乱的手影。都是活的:龇牙咧嘴吠叫的黑狗,竖着长耳朵蹦呀蹦的兔子,扑扇着翅膀的大鸟……还有暧昧的组合动作。这是每个村庄放映前很多人热衷的把戏,放映员也往往故意让光柱多停一会,好给这些业余手影师大过其瘾。因为光柱是斜着向上的,前面的人手够得再高也无济,就有人站上板凳,头颅映在银幕上,立时遭到后面人的咒骂:

“哪个的坟茔头儿!”

“坐下来,尸首挡住人了!”

如果不服,转过身对骂,立刻就有人把手里的炒蚕豆、瓜皮之类狠狠砸过去。无辜挨砸的人惊叫起来,乱七八糟地也骂上了。站在凳上的人自知理亏,只能悻悻地坐下来,愤愤不平老半天。

银幕上手影幢幢,晒场外面却发生了**。很多人都站了起来,向东南边望去。有人喊:“‘冯寺五虎’来比武了!”

我听了心里一动,早就听说四乡八镇有些练习武艺的年轻人组成团体,到处比武逞勇,练得好的、博得一些名声的,就起些很有江湖味儿的名号,以便“扬名立万”。“冯寺五虎”显然是冯寺村五位练武的好佬吧!

很多站在外围的青少年朝比武地点奔跑而去。对于他们来说,看比武比看武打电影都来得有意思,身临现场,更刺激,更过瘾。他们要去观摩,起哄,怂恿,喝彩,回去后便有了足可炫耀的谈资。我也带着华兵和宝根尾随他们而去。

上百个人围在小河湾的一块空地上。对岸的商店透出来的电灯光越过河面,散散淡淡地铺过来,正好充当照明。比武已经开始,两个选手在摔跤。我凝神看去:一胖一瘦,不是一个等级,胖的有力气缺技巧,瘦的有技巧少力气,所以虽然缠斗得不可开交,却谁也摔不倒谁。旁边有个赤膊少年热心告诉我,胖子是“冯寺五虎”中的“二虎”,瘦子是仲家庄的“麻杆”。我问“五虎”中哪个最厉害。“当然是大虎”,他朝对过一指,“呶,就那个抽烟的大个子——他们的头儿,陆仁强。”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家伙果然块头不小,足有一米八五高,回力球鞋,黑灯笼裤,白背心,剃个大光头。见有人指他,把烟头笔直地弹过来,惊得少年马上缩进人群中间。我立时就有了气,心里骂道:“狗日的太嚣张!”

场上“二虎”头一低捞住“麻杆”一条腿,“麻杆”立时被动,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跌倒。我见状喝一声:“按他头,搬他屁股!”“麻杆”立刻反应过来,照搬我口授的动作,无奈对方力气太大,一声闷吼,抱住“麻杆”一条腿站起来,将他掼倒在地。

“五虎”中又一个人走进场子,陆仁强大声问:“哪个有胆气的跟我们老三过过招?”

没有人应声。有人轻声叽咕一句,说今天“戚家堡大力王”和荻垛“九龙一凤”没来,要是来了他陆仁强就没有这么猖狂了。

结果还是仲家庄那边出来一个。“咦,仲家庄现在凶起来了嘛!”“可不?仲家庄的人现在练得可狠呢,吊在村东老槐树上的沙袋紫花花的,全是手打出来的血染的!”

两人开始交手,用的是散打。无甚章法,不讲究格挡躲闪,拳头互击,硬打硬挨。仲家庄选手明显占上风,可能是拳更重些,打得“三虎”节节后退。陆仁强吼叫起来:“顶住!顶住!用腿!拿脚踢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惹得底下人一阵哄笑。

陆仁强这话倒像是对仲家庄选手说的。没等“三虎”施展腿法,仲家庄的抢先上去一个弹踢。人没踢着,却把脚上的解放鞋踢飞了,高高远远地落进了河里。太滑稽了!底下又是哄然大笑。

“不打了,不打了!”仲家庄选手说,伸手止住对手,走到河边上朝水里探望,哪里看到鞋的影子,沉掉了。“我昨天才买的,八块钱呀!”他沮丧不已,赌气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狠狠地扔进了河里。

“不打就是弃权,还是我们赢!”陆仁强赶紧举起“三虎”的手大喊。

底下嘘声一片。有人提出要脱鞋子借给仲家庄选手再打,但人家那边已经没了情绪,一起拔开人群,看电影去了。

陆仁强叫道:“还有谁不服气的,我来陪他玩玩!”突然对我手一指:“你出来,你刚才喊得不丑!”

正中我下怀。我当即跨进场子,当中丁字步稳稳站定,抬起左手对陆仁强一点:“行啊,我就陪你走两圈!”

底下人全哄了起来。好多人都在问:“这小伙是哪庄上的?”“乖乖,看来是个凶的!”“有好戏看了!”

华兵和宝根叫道:“金龙,加油!”

“没事!”我头也不回,答道。目光盯严陆仁强。

陆仁强显然也有些意外,可能他从没遇过像我这种气度对他的人,声音敛了许多:“兄弟,打起来拳脚不认人,挨疼了就投降,我马上停手!”

“这话也是我对你说的。”我朗朗一笑,“点到为止吧!”

陆仁强两手握拳摆在脸前,双脚不停地左右滑步,前后交叉滑步,轻捷而灵活。“拳击!”我心里有了数。

我上身微倾,左臂前伸虚引,右手护颌,跟着陆仁强的滑步转,保持着距离和身形。陆仁强左直拳刺出,紧跟着进步接右手摆拳,我不格不挡,上体后仰,急遽后退步,向右斜走绕环步,又站到了场子中央。仍是上身微倾,左臂前伸虚引,右手护颌,面对着对方。陆仁强几番进攻,都被我以灵活的步法和身法一一化解。呼呼的拳风掠过我的面门,却毫发未损。

陆仁强打不着人,焦急起来,加快了出拳的密度,直、摆、勾打成了眼花缭乱的组合,气势汹汹。底下人全为我着急:“还手呀!还手呀!”

对方身高臂长,又是练的拳击,跟他拚拳法是不讨巧的。以静制动,耗其体力,待其乱了心神,然后放长击远,以腿攻击他——这是我的方针。

我在躲闪摇摆中突然飞起一个蹬腿,陆仁强腹部中脚,“噔噔噔”向后连退三步,旋即疯狂地向我反扑过来,撞上了我等着的一个转身侧踹,“叭”地坐到了地上。我收住进攻,意犹未尽,原地一个腾空外摆莲,手拍在脚面上发出“啪”的击响,清脆利落得像打了谁一记耳光。巍然地立在原地。

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华兵和宝根仍为我晚上的比武兴奋着,夸我像大侠,像功夫王,像江湖豪杰、草莽英雄,就跟金庸、古龙、梁羽生武侠小说里写的男主角差不多……我笑着说:“别乱形容了。不过白天刚刚练武给你们看,晚上就有比武,倒是蛮凑巧的!”

我认为他俩不是恭维我,我身上确实有一种江湖气质。我从小渴望做大英雄,不受拘束,由着性子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我想,如果让我行走江湖的话,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将会碰到什么样的际遇呢?肯定会不同凡响的,肯定会极其丰富的,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剩下的路程我便陷入了对江湖的臆想。沉迷,莫名的亢奋。对华兵、宝根的谈话充耳不闻,顶多嗯嗯呐呐含混应上两声,他们也就不理我了。沉沉的天幕悬挂着繁星,原野的土路上人影晃动,电筒光闪呀闪的,粗野的叫喊,放肆的娇笑,特殊的情境让我如梦似幻,不知今夕何夕……